他想也没想,便把她紧紧捺进了怀里。
她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远子,如果可以,我愿意折掉我十年、二十年的生命弥补我的过失。记住,”她拿指尖在他心脏的位置划着圈,“我的心永远都在这里。”
她的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一片衣襟,也打碎了他装满血与水的心。
“别说傻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叮嘱,“好好生活!好好带大当当!”
然后,他硬一硬心,放开肝肠寸断的她,快步走下楼,踏入了楼外的雪夜。
太阳照常升起
致远回到车中后,并没有马上离开。他需要一点时间和过去告个别,尽管他曾经在心里作过无数次这样的告别。
他永远记得头一回和她近距离接触是大三初夏的一个清晨,他一如既往地去操场上进行一个人的长跑,一个穿着回力白球鞋的倩影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他,他一眼认出她就是那个李平。那天的晨曦下,他生平头一回体味到什么叫怦然心动。正晃神的时候,她已经超越了他一小截,然后带着点胜利者的微笑回头不经意似的遛了他一眼,他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脚底加了一把劲儿,追了上去。后来和她在一起的很多时刻,他时常处于这种热血沸腾的状态: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吻她的唇,第一次零距离的亲密接触……从青涩到成熟,他人生中有太多的第一次都是和这个女人一起走过的。
无数的第一次之后,他终于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至少当时他是这么认为的。
她身上太多的东西让他着迷:婚前,她看人时宠辱不惊的样子,她说“我不喜欢邓丽君,太阴柔,我喜欢毛阿敏,那才是唱歌”的特立独行;婚后,他出门上班前,她替他把领带打成一个大气丰满的结;外出吃韩国烤肉,她拿小剪刀把烤好的猪颈肉一点点剪成均匀的块状,小心翼翼地摊开在烤盘上;一家人出去旅行的时候,她把所有的衣物滚成大小不一的卷饼状,巧妙地塞满一整个行李箱……还有她做这一切时永远一副恬静的样子,早就化入了他的血液。
生活中不论大小事,只要有她陪伴在侧,他就觉着心里有底,就觉着他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粗枝大叶惯了的他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爱情,更没对她说过“我爱你”,但他对她说过:“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颗心。”
不是出了那样的事情,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女人。他想过恨她,但他没法恨她,毕竟,他们彼此拥有过对方生命里最好的年华。
……
后面的一辆车看他迟迟没有动的意思,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他猛一抬头,蓦然从后视镜里看到双棒儿的儿童安全座椅,然后赶紧挂档,因为他意识到晓芙和孩子们在等着他接他们回去。
等他赶回姥姥家小院,赫然发现晓芙妈和桂香都坐在客厅里,一人手里搂着一个已经睡去,但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的双棒儿。姥姥一脸疲惫地陪伴在侧。
“怎么回事儿?晓芙呢?”他问。
“吃完饭那会儿,她说她上她爸妈那儿拿点儿什么东西,到现在都没回来。俩孩子哭着要爸爸妈妈,怎么哄都不歇。我实在没办法,就让阿姨给小鲁她们打了电话。”姥姥说。
“打她手机了吗?”他问。
“打了不知道多少遍,没人接。她爸在家候着。”晓芙妈把怀里的外孙女儿小心翼翼地搁在一旁的沙发上,一脸忧心忡忡道,“都快十二点了,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您先去睡吧。”致远对姥姥说,“我出去找找。”
“这会儿你别管我,我哪儿睡得着哇?先把丫头找回来。她这回家的一路都有战士站岗,我不怕她碰上什么歹人,就怕这大晚上的,外头那么滑,她可别是摔什么黑处,没人看见!”姥姥的手气急败坏地拍打着自己的失去正常功用的腿。
他正转身要出客厅,晓芙像鬼魂一样飘了进来:羽绒服肆意地敞开着,里面只穿了一件鸡心领薄毛衣,面无死灰,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大伙儿都让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上哪儿去了你?”致远下意识地握握她的手,冰凉冰凉。
她就任他那么握着,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气若游丝地答:“出去走了走。”
“你给我出来,妈跟你说两句话。”晓芙妈把女儿拉进了院子的中央,一顿劈头盖脸的巴掌就落在她身上,“你记不记得你是两个孩子的妈?记不记得?说!跑哪儿去了你?别以为你成家有孩子了我就打不得你了!”
晓芙不躲,也不说话,任她打。
跟着出来的致远一面拿身体护住她,一面冲晓芙妈说:“您别气了,她也累了,让她休息会儿,回头我慢慢问她。”
“把衣服拉好。齁冷的天儿!”他小声嘱咐。
她却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他只好替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他不是没看出她的异常,而是这会儿他心里阴晴雨雪的事儿太多,他有些顾不上她。他想,让他好好缓缓,等他在心里缓过那阵劲儿了,再去问她。
他把气得仍哆嗦的丈母娘和桂香劝上了一辆他叫来的出租车,然后把睡着的双棒儿在车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安置好后,便牵木偶一样把晓芙牵到车边,替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平平的那条品蓝色围巾赫然又无辜地蜷缩在座椅上,他的脑子马上一炸,本能地去看身边那位的反应。
只见晓芙拾起那条围巾,朝车旁灰脏的雪堆里一扔,像扔掉喝剩的矿泉水瓶咖啡杯那样随意,然后坐了进去,自己带上车门。
她的看似若无其事让他心里雪上加霜起来。
坐进车里后,他觉得有必要解释点什么:“你听我跟你说。”
她马上转脸看着他:“你说,我听着呢。”声音和目光一样沉着阴冷。
他反倒没话了。
她的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开车回家的一路,他无数次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到了家,安顿好孩子,他终于底气不足地对她说:“平平带着当当回国探亲,我去看了看孩子。怕你多心,所以——”她却无力地对他摆一摆手,像几个小时以前对那个热心的餐厅服务员一样。只是这会儿她的意思是,她根本没有兴趣听他解释。
他只好把剩下的半句话原封不动地咽回去。
洗完澡上了床,她一如既往地把胸罩脱了,从睡衣大大的袖口里脱的。他试探性地把手伸过去抚摸她,先是隔着衣服,她没有拒绝,他得寸进尺地把手从那大大的袖口里伸进去抚摸她一直很丰满的乳/房,细细密密地吻她的脖子、耳垂,然后扳过她的身子吻她的嘴唇。她这时候忽然开口了:“你不累啊?”
月光下,她夜鹰般凌厉的眼神让他发瘆,但她富有弹力的身体很快让他重振旗鼓。
他选择性忽略她的冷漠,加大了动作。这么多年,生活中不论有怎样的龃龉,他们都能够通过身体的交流来达到最终的和解,两人也是从对方身上明白,身体和身体间是可以有应有答的。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像今晚这样力不从心,整个过程中,不论他怎么卯足了劲儿折腾她刺激她,她就是不出声也不回应。
事毕,他搂着她一点没有动情的身体,心事重重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昏头涨脑地醒来后,却发现晓芙早就不在床上了,他赶紧出卧室一看,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他正要过去关怀她两句,电话却忽然响了。
他接了,然后便无力地在她身旁坐下。
“姥姥没了。”他握着话筒说,声音轻飘飘的,不知是在告诉晓芙,还是告诉自己。
晓芙抬了一下眼皮,片刻,两行热泪从她失神困顿的大眼睛里流出。
窗外,太阳照常升起。
姥姥的绝笔
姥姥是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的。
短短几天,致远的两腮和眼窝都凹陷了下去,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的,有时候半天没动静儿了,晓芙刚以为他睡着了,就又听到他的一声叹息,忧长又深重,像克制了很久后猝然发出的悲伤。
遵照老人生前遗愿,干休所的住房要尽快上缴。料理完丧事不久,他对她说:“丫头,就这一半天的功夫你抽个时间,替我去收拾收拾姥姥的东西,我打算年前就把房子交了,让她安心。”他的声音里满是沉痛,“我这会儿要是见了她和老头的东西,心里难受。”
她没作声,但他知道她会去的。这些日子她虽然不和他多话,但帮着他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亲戚朋友们那儿她也给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他觉得她心里已经把嫌隙暂时放在了一边,假以时日,她慢慢会好的,夫妻过日子不都这样吗?
第二天一下班她就过去了,归置姥爷的书房的时候,她找到不少稀罕物件儿,什么军用水壶军用粮票老作战地图渡江战役纪念章等等,整个一小型军史收藏馆。老木书桌的玻璃台板下面还压了不少老照片,这个家庭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都在这些照片里。
她小心翼翼地移开玻璃台板,把那黑白的彩色的照片一张张抠下来,放进一个装月饼的旧铁盒的时候,阿姨走进来交给她一封信:“小张,你瞧我这记性!这是老太太留给你的,秋末的时候她就写好了,一直压在枕头底下。这两天事儿多,愣叫我给忘了。”阿姨说完,就接着去院子里帮收破烂的称旧报纸杂志去了。
晓芙很是惊讶,连忙扔下手上的活儿,坐到老藤椅上拆开信:
孩子,
你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
有桩事儿在我心里存了许多年,我多次想告诉你,又实在启不了口。一来每每想起这事,我心里就刀割似的痛;二来也是不忍看着你成天忙着照顾我们一家老小之余,心里还多个负担。
今秋以来,我自感时日无多,我觉着这事儿一定得让你知道,我走得才能安心。
好几回你都问我,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把当当接回来小住,我们一直都和你说他学习忙,真实的原因是他不是咱家的孩子。当年致远就是为了这个才从外头回来的,可我知道,他人虽回来了,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孩子,毕竟他养了三年多。
你是个厚道孩子,姥姥把这事儿告诉你,不为别的,就希望将来致远如果为了这个孩子惹你伤心不痛快的时候,请你理解一下他心里的这个创伤,不要和他太计较。你要记得,你是他两个孩子的妈,什么时候你们都是他最亲的人。
谢谢你这么些年为我们一家老小做的一切,我早把你当自个儿的亲孙女儿一样看重。
我希望你们能够白头到老,像我和你们姥爷那样,不论什么风风雨雨,希望你们都能携手走下去,好好把我的一对小重孙带大。
我一定在下面长长久久地保佑你们!
姥姥
晓芙紧紧捏着那张印着“信息工程大学”抬头字样的老式方格信纸,生怕自己发抖的手攥不住姥姥的绝笔,脑子里一片震惊之后的空白。
那晚,致远下班回来,进门就问了句:“东西收拾得怎么样?”
她还是没搭腔,只是默默地把那个装满家族史的旧月饼盒子递给他。
他打开一看,边看边百感交集地点着头。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依然刚毅却明显憔悴下去的面庞,一阵哀痛袭上心头。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她是为他痛,他可太惨了,将心比心,要是有一天,有人跟她说双棒儿不是她的孩子,她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活。仅仅这么假设一下,她心里都死去活来了一阵儿。真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把月饼盒盖上,然后抬头冲她感激得那么一笑:“精华都让你保留了。”却惊然发现她一脸泣涕如雨。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过段日子就好了。”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哭得更是司马青衫的。但很快,她脑子里就浮现起他和平平两手相握坐在火红的烛影里的情形,心马上被什么轧了一道似的痛。她轻轻推开了他。
忙了好几个晚上,总算把干休所小院的东西都归置齐了,晓芙保留了一些她认为有纪念意义的遗物:老院长的旧军帽,老太太的老花镜……自然还有她的龙头拐杖,那是晓芙前年特地托人去九华山买的,老太太逢人便炫耀:“这是我外孙媳妇儿给我买的,黄栗树雕的,走路稳当得很。”剩下的一些家具她让阿姨先挑,挑完喊来个收废家具的一车装走。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她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对屋子有些无限眷恋的阿姨说:“这是您的过年费。”
阿姨赶紧推回来:“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就提前给了我了。”
晓芙坚持又给她推回去:“姥姥给的是她的心意,我们给的是我们的心意。您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姥姥把腿摔坏了以后,要没您帮忙,我们不可能安心工作生活。”
元旦后不久的一天,晓芙去买了盆万年青,小心地摆放在落地窗边,认认真真地把已成粉末状的姥姥的一部分撒进去,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一道绚丽的阳光正穿过窗玻璃,灿烂地斜射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透明却又不甚清晰。这么多年头一回,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也忽然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两声,是邮件进来的提示。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心里马上泛起一阵波澜,因为发件人是当当。一个多礼拜前,姥姥的后事办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为了当当的那个“和平年代的中国军医”问题四处查找资料,然后给他发去了一封详细的邮件。
尽管晓芙已经拾掇完万年青去了厨房,保险起见,他还是去书房用电脑查看邮件内容。
正在客厅里玩耍的弟弟见爸爸妈妈都不在眼前了,就把喝了一半的牛奶咕嘟咕嘟地往万年青的土里倒。
姐姐看见马上质问:“干什么呀你?”
“我喂太姥姥喝牛奶。”弟弟理直气壮地答。
姐姐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喂这么多,太姥姥一会儿尿哪儿啊?”
弟弟就“呜哇”一声哭着去厨房找妈妈告状去了。
晓芙牵着儿子的手来客厅的时候,女儿自知理亏,赶紧往书房那儿跑,想拉爸爸做靠山。谁知道她攥着书房的门把手拧了半天,门就是不开,被从里面反锁了。
晓芙顿生疑窦,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年无意中撞见鸿渐和兰兰视频聊天的事儿。那会儿她躲去了阳台,这会儿她笃定地站在原地,她要第一时间看看马致远走出那道门的表情。
女儿看妈妈要把门剜出个窟窿的眼神,不由害怕起来,边拿小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书房的门,边带着点娇嗔的哭腔:“爸爸,开门。”
里面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音。
亲爱的远叔叔
半天,门终于被打开了,里面走出的那个男人让晓芙吃了一惊,打那年冬天在外婆的病房里看到他第一眼至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丧魂失魄的马致远。连女儿都察觉出了爸爸的异常,光怯怯地仰脸冲爸爸撅着嘴,不敢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