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芒走进现场,摄影机准备开动,男女演员所站的位置恰到好处,制片、助导、美术指导、编剧统统在场,化妆与服装也在一边听令。
今日这场戏同步录音,余芒刚想叫开始拍摄,忽然之间,所有的工作人员转过身子来,面对着她,同心合意齐齐发出庞大嘘声。
余芒目瞪口呆,汗珠自额角直冒出来。
她自床上一跃而起。
不止一次做这个梦了。
每一次的感觉却比上一次更可怕。
心理医生方侨生是余芒的大学同学,得知这重复的噩梦,便同她说,电影导演这份职业,对她来说,可能压力太大。
余芒问:“我是否会散开崩溃?”
侨生摇摇头,“别担心,但是你会一直做这个噩梦,直到噩梦成真,这叫做自履预言。”
“我到这里来是为着寻求帮助,如果我想与人交谈,我会去见影评人。”
“余芒,我正在帮助你,工作对你造成巨大压力,你并不喜欢你的职业。”
“胡说,自十六岁起我便立志要当电影导演。”
侨生笑嘻嘻,“会不会是骑虎难下?”
“这已是我第六部电影。”余芒瞪她一眼。
侨生忽然改变话题,“上星期我在街上碰到令堂,便上前唤声伯母,我说余芒这下子可真算名利双收了,余伯母静了一阵子,才答:‘我情愿她教一份书,安安定定。’”
余芒听仔细这话,骤然受惊,怔在那里,作不得声,细细回味母亲的期望,不禁泪盈于睫。
连侨生都叹口气,“母亲都希望女儿教书,奇怪不奇怪。”
余芒完全气馁。
“算了吧你,我知道有人比你更惨,有人写了一百本小说,已薄有文名,伊母亲看到伊之原稿,还轻蔑地说:‘你还在写这种东西呀。’她并不希望女儿一朝成为大作家,她情愿她去教小学。”
“你杜撰的。”
“编都编不出来。”
余芒没有勇气回家去问母亲有没有这件事。
当下她有更重要的事做。
赶到公司,制片小林同她说:“导演,这几个地方你必需前往现身说法。”
余芒眼睛露出绝望的神色来。
小林警告,“请勿讨价还价。”
“我的工作是拍摄电影,不是当众表扬我的电影拍得呱呱叫。”
小林指指脑袋,“导演,我跟你五年,这话不管用,你思想搞不通,下列电台电视时间,均由有关人等辛苦大力抢得,你好自为之。”
余芒实在觉得是件苦差,“什么年代了,还得老王卖瓜。”
小林看她一眼,就是因为时代进步,胡乱亮相敷衍一下,也就算做了宣传,无人见怪,换了是旧时,不使尽混身解数,早就被踢出局。
“小林,我们算不算是江湖卖艺?”
小林吁出一口气,“自天桥到今日,不算坏了。”
“拨一个电话去催一催章小姐,故事大纲今日要起出来。”
小林不敢出声。
这章大小姐一直是余芒的编剧。
余芒鉴毛辨色,“什么不对?”
“她不干了,说一会儿亲自上来向你辞行,她下个礼拜结婚,到峇里渡蜜月,已经把订洋退回给我们。”
余芒跌坐下来,一声不响,这一会儿喃喃地自言自语:“家母说得对,我的确应该去教书。”
“找别人接手好了,导演,导演。”小林想推醒余芒。
猛一抬头,小林发觉章大编剧已经驾到,便静静退下,让她俩单独谈判。
余芒痴痴地看着章某,开不了口,心中如倒翻五味架。
章女士讪讪地略觉不好意思,点起一支烟,坐在导演对面,“干吗,楼台会呀?”
余芒动都不敢动,怕控制不了自己,错手掐死了名编剧。
“余芒,你听我说,写本子,没意思,这些故事,是你要拍摄的故事,不是我想写的故事,历年来天天写着别人的故事,要多腻就有多腻,干不下去了。再说,影片出来,叫好,是大导演的功力。不好的话,是编剧该死,干吗呢,不如改写小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说是不是?导演。”
余芒不擅巧辩,气得脖子粗壮。
章某不该浪费大家时间,做到一半,撒手西去。
她说下去,“余芒,你不知道我多心寒,前些日子看经典长篇电视剧重播,当年前辈各编剧们你争我夺,拼了老命邀功的一部戏,字幕打出来,编剧竟成为东亚电视公司编剧组,你说,谁还干得下去?呕心沥血,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
余芒气炸了肺,呼吸不大畅顺起来。
章女士拍拍她肩膊,“你另外找个新人,人家急于成名,也许肯卖命。”
然后站起来施施然离开办公室。
半晌,小林出来,见余芒仍呆呆坐着,忍不住说:“导演,她走了。”
余芒不出声。
“导演,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刚自大学出来,文笔很畅顺,文思甚秀丽,不如试试她。”
这时候,忽然之间,余芒做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她娇俏地伸手掩嘴打一个轻轻呵欠,怪不好意思地解嘲,“累死人了,我好像睡了很久。”然后伏在写字台上,双臂枕着下巴,微微笑起来。
小林瞪大眼,吓一跳。
导演在干什么,教戏?又没有演员在场。
这有一个可能,受了刺激,思路不大通顺了。
余芒平常爽朗一如男孩,并无这种女性化动作。
“导演,”小林试探地说,“我去把那女孩叫来你瞧瞧可好。”
只见余芒轻轻转过头来,“好想喝一杯樱桃可乐。”一脸的温柔可爱。
小林骇笑,导演一向不喝这甜腻的饮品,她一贯只会简单地命令,“一杯黑咖啡”,导演是怎么了?
只见余芒伸一个懒腰,“不急不急,船到桥洞自然直,你明天把她请来,大纲给她过目,告诉她,我们不要抄袭的素材,大胆创新不妨。”
小林仍然不放心,“导演,你没有怎么样吧?”
余芒强笑,“只有点累。”
“约会要不要取消?”
“不用,我们照去嘛。”
稍后要拜见下一个新戏的假定男主角。
此刻余芒心中惊恐无比。
怎么会在人前露出倦慵的神色?怎么会身不由己放软声音讲出不相干的话来?
莫非是精神衰弱意志力失去控制?
她定一定神。
耳畔有个声音:露斯马利,久违了。
不得了,余芒脸色大变,自言自语绝对不是好现象。
露斯马利是她自幼用的英文名字,一直到在美国加州念电影时,同学取笑她“你可不像一个露斯马利”才作罢。
忙的时候,连中英文姓名都暂时全部浑忘。
没想到此刻却叫起自己来。
大约连跟她五年的制片小林都不知她叫露斯马利。
高中时一位对她有意思的小男生曾说:“我替你查过字典了,怪有趣的;露斯马利的意译是迷迭香。”
小男生的浅浅情意真正难能可贵。
他把三个字写在一张信纸上,递给余芒,“喏,迷迭香。”
余芒已忘却他的名字,只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对世界的触觉出奇的敏锐,吹弹得破,特别痛特别冷特别空灵,此刻多年经营厚厚重重的保护膜隔除一切伤害,却同时亦使她丧失许多灵性。
真正久违了迷迭香。
小林打断她的思潮,“再不出门的话,会迟到。”
到门口叫部车子,与制片赴会。
小生迟到,来的时候,倒是眼前一亮。
值得吗?余芒问自己,选角比选对象痛苦得多,恋爱失败,天经地义,事业有什么闪失,永难翻身。
余芒怔怔地审视小生英俊的脸。
值得吗,值得花制作费的五分之一来聘用他吗?识字的编剧才拿总制作费的五十分之一。
太偏激了,余芒正襟危坐,一张逗大众喜爱的面孔,亦诚属难能可贵,价值连城。
只听得小林客套几句,“你知道我们导演,一向不懂应酬,她呀,只顾着埋头苦干……”
像理亏的家长向老师抱憾子女资质不健全。
小生对公认有才华的余芒亦怀若干好奇心,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久仰久仰,于是用极具魅力的男中音问:“你是几时想做一个女导演的?”
这并不是一个新鲜的问题,余芒早已得体地回答过多次,但此刻她忽然轻轻地咕咕笑,脸上无限俏皮妩媚,侧着头回答:“当我发觉我不能做男导演的时候。”
此语一出,她自己先怔住,掩住嘴巴,无限错愕,“怎么回事,竟打起情打起俏来。
比她更吃惊的有忠心耿耿的林制片,这下子她肯定导演有毛病,小林后悔忠告余芒连二接三地开戏,好了,此刻导演吃不消,垮了,一班喽罗可怎么办?
转头一看,噫,小生的反应却出奇地好。出名严肃的学院派女导演肯同他耍花枪呢,他完全松驰下来,大家马上成为自己人,凡事有商有量。
他这样说:“主戏并不在我身上,女主角才是担戏人,客串酬劳我是不会接受的,一定要算一部戏。”
讨价还价,讲了半天,还没达成协议,小生见邻座有熟人,过去聊几句。
小林乘机问导演:“你怎样,非要他不可?”
小林太知道余芒那一丝不苟的疙瘩固执脾气。
余芒点点头。
小生极适合剧中角色:带些公子哥儿习气,但是吃起苦来,又能拿出坚毅本色。
敲定了。
做演员的也有隐忧,“导演这次不知要怎样留难我,做不到那么高的要求,是个压力。”
余芒朝他笑笑,先走一步。
小林问英俊小生:“我们的导演如何?”
评量女性才是他的首本戏,当下他很惋惜地说:“很好看的一个女子,恁地不修边幅?”
小林晓得他的品味未届这个范围。
余芒早退却为赶去方侨生医务所。
她开门见山地对好友说:“我发觉自己做出异常”的动作,讲出根本不属于我的言语来。”
侨生凝视她一会儿,“换句话说,你如果不是文艺过度,就是疯了。”
余芒冷冷地说:“我还以为医生仁心仁术,慈悲为怀。”
“不要悲观,怀疑自己不妥的人大半还健全,真正神经错乱的人另有一招,不但不看医生,谁指出他患病,他还说人妒忌中伤他。”噫,这是说谁呀?
余芒忽问:“你在喝什么?”
“对不起,我忘记替你叫黑咖啡。”
但是余芒已经抄起面前的饮品,“这是你那养颜的腻答答蜜糖打鸡蛋。”一口饮下,只觉香蜜无比,十分受用。
“慢着,导演,你最不喜甜品。”
“我告诉过你,我有点心不由主。”
“你恋爱了?”
“我一直爱电影。”
“啊!那是旧爱,新欢呢?”
“医生,告诉我该怎么办,我的制作叫好与叫座率均有下降趋向,马上要惆怅旧欢如梦。”
“慢着,你要我医你的票房?”
“不;我只想你听我诉苦。”
侨生松口气,“幸亏你思路还清楚。”
“方侨生,在你悬壶济世的八年期间,你有否真正治愈过任何一个病人?”
“立刻停止侮辱我。”
余芒忽然活泼地轻轻拍一下手,“全凭谁先累是不是?病人不死你先死。”笑得前仰后合。
方侨生目不转睛地看住好友,她明白余芒的意思了,这余导演是坐若钟、站若松的一个人物,绝不肯无故失言、失笑、失态。
即使喝醉酒,也不过是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侨生不是不欣赏适才余芒表演的小儿女娇憨之态,但那不是余芒,就不是余芒。
精神分裂。
“余芒,”她收敛嬉戏之意,“我要你拨时间一个礼拜来三次彻底治疗。”
余芒颓然,“你终于承认我有病。”
“是几时开始的事?”
“你终于相信我不是无病呻吟了吧。”
“告诉我是多久的事。”
“我不十分肯定,最近这一两个星期,或是三五七天,一点都不好笑的事,我会认为非常有趣,又发觉自己幽默感泛滥,不能抑止。”
“又开始嗜甜。”
“是,医生。”
方侨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沉思良久。
老友开始爱笑、好玩、轻松。自在,并非坏事。
搞文艺工作,切忌把自己看得太认真。
对工作严肃完全正确,过分重视成败得失却会造成绊脚石。
近年来余芒颇有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那种情意结,开始相信影评与票房多过相信自己,形势不妙,毋需心理医生,稍微接近的朋友已经看得出来。
性格上些微转变也许对她有帮助。
既然如此,何必强迫余芒摔甩活泼一面。
许多人患双重性格,外表形象同真实个性毫无相似之处,一样生活得很好。
这样复杂的社会,恐怕连弗洛依德都始料未及,为着适应它,现代人当然要采取应变方法。
没有谁是单纯的人了。
“医生,你为何沉吟推敲良久,可是我已病入膏肓?”
侨生回过神来,“记住,一星期来三次,对你有益。”
“我尽量抽空。”
侨生送余芒到门口。
余芒忽然转过头来,“侨生,你可记得我有英文名字?”
侨生笑,“怎么不记得。”
英文书院读到第二年忽然自伦敦来了一位班主任,她对于中国女孩姓名发音产生极大困惑,曾对同事说:“每个人的名字都似一串钥匙掉在地下的声响。”
真的,玲、萍、菁、珍、丽……非常容易混淆,请教过前辈,她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英文名字,让学生自由选择。
余芒说:“你选的是伊利莎白。”
侨生笑:“你挑露斯马利。”
余芒说:“我已许久没用这个名字。”
“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侨生安慰她。
“但是,最近在思索的时候,我自称露斯马利。”
侨生想了一想,“绝对不碍事,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老余,凡事放松点,名同利、得同失,都不由人控制,不如看开些。”
余芒觉得老友有无比的智慧,不住颔首,诚心领受教训,正在此时,秘书前来在方医生耳畔说了一番话,方医生顿时脸色都变了,破口便骂:“什么,本市心理医疗协会竟敢如此小觑我?余芒,我没有空再与你说下去,我要同这干无耻的愚昧之徒去辩个是非黑白。”
竟把余芒撇在一旁,怒气冲冲进房去骂人。
余芒啼笑皆非,瞧,能医者不自医。
回到家,才淋浴,工作人员已上门来找,幸亏是全女班,披着浴袍便可谈公事。
她与美术指导小刘商量女主角的服饰与发型。
“不,”她说,“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宋庆龄的发式你见过吧。”
余芒顺手取过支铅笔,在图画纸上打起草稿来。
一画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一跳,线条好不流利,形象逼真。
小刘露出钦佩的样子来,“导演,我竟不知道你有美术修养。”
余芒坐着发呆,对不起,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天分,幼时上图画班老是不认真,从头到尾不晓得透视为何物,美术老师幽默地取笑余芒的画风尚未文艺复兴,图上角的人物山水房舍像是随时要掉出纸面来。
她从来不知道她会画画。
余芒看一看手中的笔,大惑不解。
小刘兴致勃勃,“导演,你索性再打几张草稿,待我拿到服装设计小邓那里去,这次质素差了她无从抵赖。”
“你交给小张办。”
小张是副导演。
余芒不是不感慨的,外头人,品性善良点的,笑她这个班底是余门女将,猥琐点的,干脆称之为盘丝洞。
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一个男性也没有。
年前总算请了武术指导,那人工作能力一等,一待戏拍完了,却出去诉苦在余家班呆久了会心理变态。
余芒记得她挺尊重那小子,只是没把他当男生,工作当儿,有什么男女之分?只有职位,哪存性别?
那年轻的雄性动物大抵是觉得损害了他男性的尊严了。
余芒边思索边刷刷刷地做速写。
小刘不住诧异,最后她说:“导演,分镜头亦可以用图画。”
余芒抬起头,真的,一幅图画胜过一万字。
小刘满意地持着画稿离去。
余芒一低头,吓一跳,所有速写右下角,都签着她的名字,露斯马利。
字体向右倾斜。
真奇怪,余芒的英文手迹一向往左倾,胖胖的,同这个签名式有点差距。
她忍不住在白纸上又签了几个名,却完全与上次一式一样。
手风转了。
余芒也不再去细究。
打开衣柜,别的女性会挑衣服,余芒通常只是拿衣服。
没什么好选的,统统是颜色朴素的长裤与外套,又自小学时期就爱上白衬衫,此情历久不渝。
你别说,这样的打扮也有好处,至少看上去舒舒服服,永远不会叫人吓一跳。
但是今天,她迟疑了。
明明放着许多要事待办,余芒却决定出去为衣橱添一点颜色。
不敢大胆尝试色彩也是她一贯的弱点,难道今日可以扭转局势?
她推门进一间时装店,售货员一迎出来就知道她是谁,但只是十分含蓄地微笑。
余芒见到架子上挂着一件鲜橘红色钟型大衣,身不由己伸手过去,店员立刻服侍她试穿,并即时赞日:“皮肤白穿这个最好看。”
“配什么衣裳?”
“大胆些,衬玫瑰紫衣裙,斯文些,我们有套乳白的百捂裙。”
不知恁地,余芒一听,心中无比欢喜,她在店中竟消磨了个多小时,与那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店员研究起色彩来,情不自禁选购一大堆时装。
余芒只余一点点保留,她问那大会做生意的店员,“这些衣服明年大抵是不能穿了吧?”
那女孩子失笑,“明年,谁关心明年,我们活在今天。”
真的,余芒说,“全部包起来。”
手提无线电话嘟嘟地响,工作人员怀疑导演失踪。
店员乖巧地说:“余小姐,我帮你送到府上去。”
“此刻我穿这一套。”余芒指一指最先挑的深玫瑰紫衣裳。
走到街上,她觉得最自然不过,蓝白灰固然十分清雅,颜色世界却最能调剂枯燥心情。
天性疯不起来的文艺工作者生活最最沉闷。
余芒虽无惊人智慧,却有过人理智。
她站在马路上等计程车,有一辆白色跑车正停着等人。
余芒一呆,这辆车是谁的,恁地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
五十年代圆头圆脑老牌精选式样,在爱车人士眼中,自有不可抗拒的魅力。
余芒本身不开车,拍戏时多数租用十四座位面包车,她对名车亦不感兴趣。
但是这部车子例外,她对它有极大的不知名亲切感。它到底是谁的车子?余芒皱起眉头细想。
她踏前一步想看清楚号码。
司机是一个年轻人,抬起头来,忽然看到车窗前惊鸿一瞥的玫瑰紫。
他情不自禁,黯然轻呼:“露斯马利!”
余芒已经听见,看着他,狐疑地问:“我认识你吗?”
那年轻人看清楚余芒的脸,呆半晌,“对不起,我认错人。”
“我名字的确叫露斯马利。”
年轻人歉意地微竿,“多么巧合。”
“慢着,”余芒脑海中忽然浮起一丝记忆,“你姓许?”
年轻人马上答:“一点不错。”
“你是许仲开。”
年轻人端正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来,“阁下是哪一位?”
“你刚刚叫了我的名字。”
“露斯马利?”
“正是在下。”
“但是,你并非我认识的那个露斯马利。”
余芒只觉得现今吊膀子的手段越来越新。
“你那位迷迭香姓什么?”
“姓文。”
“呵,我姓余,你刚才为什么叫我?”
那许君呆半晌,才小小声答:“因你穿的衣服,这是她最喜爱的颜色。”
余芒笑笑。
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恋爱,叫人羡慕。
“余小姐,你又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
余芒侧头想了想,一定有人介绍过他俩认识,在一个酒会?要不就是晚宴,可能是茶会,她认识的人十分杂。
尽管许某看上去完全是个正经人,余芒却不愿再同他继续搭讪。
她翻起大衣领子,朝他笑一笑,见有辆空计程车驶过来,便跑过去拉开门跳上去。
那年轻人急急下车来叫:“我送你好了。”
计程车已经一溜烟驶走。
这个时候一位美貌中年女子唤住他,“仲开,你在叫谁?”
年轻人回过神来,“啊,阿姨,我等你呢。”
美貌女子脸色沉重地上了车。
年轻人犹自怔怔地。
那边厢在汁程车中,余芒已在手提电话中被请位同事抱怨得魂不附体。
制片问:“导演,你从来不迟到,你没有什么意外吧?可需要救驾?”
余芒看看手表,奇怪,才迟了三十分钟,这些人干吗都似开水熨脚,会议正式开始,也不过是喝汽水嚼花生穷聊罢了,讲十万句话也抽不出三句精萃。
余芒沉思,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许仲开?
对外型那么优秀的男生应当印象鲜明才是。
车子驶到目的地她还没有想出来。
余芒隐隐只觉得许君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她似已认识他良久,许仲开是最最熟捻的三个字,但她又矛盾地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认识他。
回到公司,她且不理众人鼓噪,马上去翻名片记录,但并无许仲开其人。
她唤来小林,“我们可认识一名许仲开君?”
小林记性最好,过目不忘,马上摇头,“无此人。”
明明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姓名,却又像有多年相识历史,感觉好不诡异。
“这许某是哪一个道上的?”小林问。
“我不知道。”余芒怔怔地。
小林吸进一口气,从来不迟到,见人迟到就骂的导演已经迟到三刻钟,一出现,居然穿着玫瑰紫的时装,慌乱地追究一个男人的下落。
小林噤若寒蝉,同小刘小张她们使一个眼色,大家静下来。
只见余芒神色凝重,思想不知飞到哪一角哪一处去,神情略见凄惶,配着那件紫色衣裳,感觉上居然带着一分艳。
众女这才蓦然发觉,噫,原来伊们的领导人是一个标致的妙龄女郎。
小林见时间差不多,大声咳嗽,余芒这才抬起眼,“我们说到哪里?”
那日的会议,改由小林主持。
故事大纲经过修改,由新笔撰写初稿,那姓薛的女孩子非常年轻,有双慧黠的眼睛,她说:“故事是导演的自传吧!”
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经小薛点破,便留意余芒的表情。
不擅应对的余芒这次却没有涨红面孔结结巴巴,只见她双目闪一闪,失笑,得体地说:“故事本身如有魅力,是谁的故事不一样。”
小林肃然起敬,可以了,导演终于有资格出庭演说,广作宣传了。
且莫管余芒有没有变,变了多少,反正对整体有益,便是好的转变。
余芒笑起来,“散会吧,这回我也累了。”
交代一两句,她离座而去。
小薛立刻说:“闻名不如目见,没想到余大导是如此娇滴滴人物。”
几个旧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人家的观察一点不错,根据适才余芒的表现,得此结论,诚属中肯,她们无法向新同事解释,导演一个月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余芒并没有她说的那么累。
她先找到方侨生医生。
“侨生,劳驾你,有几个地方我想你陪我走一趟。”
方医生正忙,“导演,看外景有制片布景师陪你。”好不容易等到倔强刚健的本市市民精神困扰,有较多生意上门,方医生非常不愿意浪费宝贵时间。
“不,与影片无关。”
“私人的事最好找一位对你有兴趣的异性朋友帮忙。”
余芒笑,“放心,自出门起计,每小时付你酬金。”
方侨生勉强地取消若干约会,驾着小轿车陪余芒出门。
她见余芒用手托着头,便笑说:“我不怪你,孭着一个这样的名字,非得光芒四射,或是锋芒毕露,已经够头痛。”
余芒不介意老友调侃,说道:“首先,我们要去香岛道三号。”
方医生一怔,“看房子?”笑,“你终于发了财了。”
余芒正不知道怎么样向方侨生解释才好,她对这个地址非常熟悉,但同时又肯定从来没有去过。
她踌躇地问方医生:“侨生,我们可认得什么人住在香岛道三号?”
她的好友看她一眼,“有钱人。”
车子往海洋的另一边兜过去,一路上风景如画,余芒却仍然重眉深锁。
打一个简单的譬喻,如果她是一具电脑,那么,她脑海中忽然多出许多不知几时输入的资料。
这些资料突然浮现,杂乱无章,不知要领她前往何处。
香岛道三号这个地址是其中一项信息。
“到了。”
方侨生把车子停好,伸手一指,余芒看到一列小小的背山面海半独立小洋房,三号是其中一间。
余芒摇摇头,她肯定从未到此一游。
“似曾相识?”侨生问。
余芒答:“可是我清楚里边的陈设。”
楼下是会客室及书房,大客厅反而在二楼,三楼是睡房,天台上种着无数盆栽,其中不乏奇花异卉。
“我好像在这里住过一辈子。”
方侨生沉默一会儿,“余芒,我一辈子都认识你,我可以告诉你,你从来没有住过香岛道三号。”
余芒犹自怔怔地看着三楼其中一个窗口。
方侨生开始担心余芒的精神状况,“老友,你会不会是工作过劳?”
余芒却说:“我们走吧,去巴黎路一间小咖啡店。”
侨生误会她要去喝咖啡,可是仍不放心,“余芒,不如出去旅行,什么都不做,真正松驰一下。”
余芒笑,拍拍医生的手背,“你放心,我不会刻薄自己,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对工作的态度,一贯是先娱己,后娱人。”
“这就不对了,所以票房记录下降。”
余芒发觉方侨生是个庸医,一边叫她放松,一边又督促她用功,忽而左忽而右,迟早医死人。
抵达巴黎路,余芒与方侨生齐齐怔住,她们两个人这才发觉竟日日忙忙,原来错过这样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