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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没有想到,林九叙看着未干的墨迹,突然低头凑近,张口吹了吹药方上的字。

“喂……!”叶时熙差点跳起来,用力往回抽他的手,而林九叙却是用力地握住了,之后又是吹了几口,用另一只手在字的边缘抹了一抹,“好了,干了,把这个给药房的人看看就好。”

“你……”叶时熙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担心是自己太敏感,纠结了一下,轻握住手心,说,“那我就药房了。”

林九叙貌似很正经地道:“早去早回。”

“……”

那个引流过程,叶时熙没看见。当再次走进江景泽的房间时,他只看见江景泽的胸口左侧被缠上了几层本没有的纱布。

林九叙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叶时熙:“让人按照这个比例熬药,服药之后如果有什么不对要立刻叫我,我还是担心凝血凝过了。”不下猛药,又止不住,林九叙不确定自己能掌握好用量,毕竟他的专长主要是在西医那边。

叶时熙叹了一口:“希望景泽的命硬吧。”

……

也不知道与叶时熙的言灵有没有关系,随后几日,林继续每天都查看江景泽的情况,发现对方的流血量一天比一天少,后来甚至只靠人体自身就足够吸收了。而江景泽的肺部也好了很多,“咕噜咕噜”的声音逐渐变小了,呼吸平缓下来,脱离了危重的状态。

在“引流”后的第三天,江景泽第一次醒了。他一醒来就找弟弟,叶时熙只得告诉他江景泰有事出门了。江景泽微微点点头,似乎是表示他听懂了叶时熙所说的话,而后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第四天,江景泽再次醒来了。他对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完全没印象,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发生过对话。

“正常,昨天并不是真的恢复了意识。”林九叙说,“他再不醒恐怕就拉不回来了。不能自主吞咽的话,异物会进入呼吸道,昏迷的人非常容易肺部感染,就算不感染,也会饿死的,这里没有条件鼻饲,只给过他一点点水。”

“哦……”叶时熙觉得挺神奇。

为了让江景泽安心养伤,叶时熙没提江景泰的事。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应当怎么提,他讨厌为人带去不幸的消息,那种无力感让他很心慌。

而这种状况,终于在第八天被打破了——此时江景泽已经开始尝试下地行走了,江人鹤告诉了长子他弟弟的事情。

那天傍晚,叶时熙端着药,在江景泽房门口便听见了激烈的争吵。

“你最了解景泰。”江人鹤说,“别人找不到他,你肯定有办法——你去除了他罢。”

“我不会去。”江景泽的声线是清清冷冷的,“我无法对景泰下手。”

“你懂什么?!”江人鹤将一个茶杯“砰”地一声砸在地上,茶杯发出一声大响而后崩裂四散开来,“搞成这样,这个是我们挽回声誉的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放任景泰继续杀人拼尸,而你我却未能解决这大-麻烦,家主今后将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一支啊?!除非我们将功补过,否则必定为其所累!景泰已经回不来了,总归要死,何不由我们来动手?你知道的,你们二人灵气同调,你是最容易杀他的。。”

叶时熙和林九叙互相对望了一眼。是这样吗?叶时熙想:这片大陆所谓“搭档”的存在意义还有这个么?两人灵气同调,所以其中一人便能轻易杀死另外一人?

“哈哈,”江景泽十分不屑地回答,“你为了表忠心,连秦一梅都给杀了,也没讨到好啊,江名世还是不信你。”

“……”江人鹤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说,“是啊,那时,我连一梅都给杀了,依然没有得到信任,所以如果你故意放走你弟弟,便更不会被江家重用了。”

“哦?”江景泽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你得不到信任,正是因为你连秦一梅都能杀?江名世对葛千秋用情那么深,所以觉得你这人冷心冷血的?”

这句话后,房间里突然迸发了一阵极可怕的沉寂。

第24章 势不并立(五)

江人鹤只觉得头脑一阵眩晕。方才,他与江景泽的谈话,就仿佛是某种仪式进行前的咒语一般,这些被精心安排好的咒语被恭恭敬敬地供奉给邪神,连音色、音量都是事先准备好的,目的就是放出某种恶灵。

江人鹤其实是江名世的养子。

在被江名世收养前,江人鹤就是个在街上找饭吃的小流氓,看见哪里有剩饭了,就跑进店里飞快地抓紧嘴里,再一溜烟地冲到外面去,如果无处躲藏,不幸被捉住了,便只好“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叫“爷爷饶命”,兴许能免掉了一顿毒打。

江名世是在街上救下了他的。江人鹤因为偷吃的,手指都要被踩碎了,痛得嗷嗷大叫,江名世便出钱买了那晚米线。而后,江名世见江人鹤的动作麻利,认为是少有的可造之材,便捡回去收为义子教他功夫,为的是壮大江家的门面。江名世就一个妻子,葛千秋再能生也生不出来多少,因此江名世收了好几个义子,用来显示江家也是枝繁叶茂。

从那样的环境到这样的环境,江人鹤真的是高兴得一直笑。

从小没有家人的他,真正把江名世当作他的父亲,但他又不大敢去亲近江名世,生怕对方会厌烦他。江名世有亲生儿子,还有多个义子,他不过是义子之一,没资格撒娇的。江名世也的确不是太重视他,江人鹤一直很羡慕与江名世有血缘的四个“兄弟”。

江人鹤把江名世当作是神祇,对其充满感激,总想报答,并且,是用自己一生的忠诚去报答。

他每天努力地练功,天不亮就起床,一直练到夜半,甚至雨天都不休息。现在,那段记忆在江人鹤的脑海中已经很缥缈了,他只有个影影绰绰的练习用剑击穿树叶的印象,在与儿子们描述过往时,虽然语气总是十分肯定,其实也不过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地将旁人的话复述出来而已。

被收养了一年之后,江名世第一次检验江人鹤的武学进展,他在看完全套之后,眼底露出笑意,动作优雅地走到江人鹤的面前站定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孩子。”

好孩子。

一时之间,这词与回忆中的各种来自市井小人的“小狗崽子”、“狗娘养的”的评论纷乱地缠绕在了一起,他灵魂的罗网早就破旧不堪,然而此时却捕捉到了一只金色的蝴蝶,这金色的蝴蝶在微风中蹁跹,甚至让人再也注意不到它身后的破网了。

从此,江人鹤更是发疯一般地练功。每次江名世摸着他的头叫他“好孩子”,他都会当作珍宝珍藏在他的记忆里,并且愈发努力地讨好江名世,希望“父亲”能喜欢他一些、再喜欢他一些、更喜欢他一些。

因为出色,江名世对他的态度也明显有了变化。江名世会经常亲自指点于他,也经常送给他稀有的补药以及珍贵的兵器,江人鹤觉得那是他最为开怀的几年。

——后来,他触犯了江家家规。

当时,江名世后来生下的一个儿子在武学上天赋极高,年纪比江人鹤要小两岁,进境却俨然已经超越他,江人鹤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夺回第一的位置。他能感觉得到,“父亲”那独一无二的期望,逐渐逐渐地离他远去了。

一次,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江人鹤发现他那个弟弟服用的丹药与他不一样。也不知为什么,江人鹤就是觉得,对方吃下的恐怕是某种独特的丹药。“父亲”一直留着这种丹药,为了就是传给有武学天赋的亲生子们,除非所有亲子都不是修炼的料子,否则绝不可能送给他们这种“义子”。江人鹤总觉得,如果他能偷到一些那种丹药,自己一定可以再次反超,用“才华”令“父亲”不得不注目他。

结果,偷药没有成功,他被赶出江家。在江家,服用其他的人丹药,是被严格地禁止的。江人鹤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会是一条铁律。他精心地策划偷药的事情,并且以为一定可以成功,谁知最后还是被人发现,并且被无情地逐出江家,不过,在最后的时刻,他分明在“父亲”的眼里看见了痛心。他离开江家的那天,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他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样,一头一脸全是湿漉漉的。

此后几年,江人鹤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重新回到江家。他不想令“父亲”对他失望,认为他只是个叛徒、逆子,如此而已。他要重新证明自己,让“父亲”知道他当年没救错人,自己痛改前非之后,的确可以帮他支撑整个江家。

被逐出江家后的第三年,江人鹤终于找到了机会。

当时,江家的地界上出现了一个叫“秦一梅”的女子。秦一梅同样做着斩妖除魔的事情,一段时间之后俨然有了一些名气。据说,秦一梅曾经是尤家外姓修士,然而生性喜欢自由,不愿意被尤家束缚,因此脱离了尤家独自做修行。

江人鹤找到秦一梅,而后发现二人灵气正巧可以同调,成功地留在了秦一梅的身边,每日行走奔波,与她一道除魔。

江人鹤和秦一梅两个人的身手都极好,被逐出江家后,江人鹤没命地练习,进境又是连上几层。与秦一梅搭档之后,江人鹤没日没夜带着秦一梅四处斩妖除魔,甚至连斩高阶魔物,杀的数量越来越多并且用时越来越短。时间一长,当地百姓都说江人鹤秦一梅两人手段更高,江家派出来的普通修士根本比不上,又不可能只派厉害的修士们,请江家还莫不如请江秦二人。

江家被抢“生意”,觉得十分难受,但也不可能霸道地让人离开,于是只能一忍再忍、暗中唾骂。

终于,在江家的声望跌到了一定程度时,江名世派人“招安”江人鹤,让江人鹤随他回到江家,不要再在外面跟随秦一梅猎魔了。

江人鹤开心到狂喜,然而,那时,秦一梅却问他:“那我该怎么办?”

江人鹤自然不会考虑秦一梅的问题了,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秦一梅,为了只是回到江家,让他父亲再看看他。

他假惺惺地邀请秦一梅也一道回去,生性喜爱自由的秦一梅自然拒绝了。秦一梅说她会独自一人猎魔,就算没江人鹤,她也会继续的,也许将来还会拥有新的搭档。

江人鹤却是皱眉了——秦一梅继续猎?这怎么可以呢?秦一梅的很多技巧是他教的,这就说明,将来当秦一梅再次困扰江名世时,江名世可能会将怒气撒在自己的头上!就算江名世能保持克制,看见自己必然也是会不悦的。

当晚,江家派来“招安”的人便告诉-江人鹤,秦一梅讲话颠三倒四的,似乎隐隐有入魔的症状。

“入魔了?”也不知为什么,江人鹤松了一口气。秦一梅入魔了,便不会再拖累他了。他迅速杀了秦一梅,并用这次“大义灭亲”向江名世表达忠诚。他跪着对江名世说,他的心中是非分明,绝对不会再次触犯江家定下的铁律了。多年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当他杀死秦一梅时,他望着对方的那双眼睛,便知道自己杀错了——秦一梅没入魔,伤心过头而已,是他太着急了,根本未曾分辨。

然而,江人鹤没想到的是,回到江家之后,江名世始终无法信赖他。只派他去打点一些简单事务,与亲子和义子们商量要事也没他的份,连目光都很少会落在他的身上,一家人一起时他的座位最远。

让“父亲”再对他笑笑,早已成了他的心魔。后来,他见江名世对于小一辈表现得极珍视,便也同女子成了亲,生下了景泽与景泰,并且严格教导他们,期望能够受到重用。

他以为是这是因为当初偷药那件事情,它的影响就连“大义灭亲”都没办法消除,然而,江景泽此时却吊着一边嘴角,说:“父亲,你有没有想过,你得不到信任,正是因为你连秦一梅都能杀?江名世对葛千秋用情那么深,所以觉得你这人冷心冷血的?”

不可能——

江人鹤也真的吼了出来:“不可能!”

家主知道他是“对”的,可是却无法信任他?因为他杀一梅杀得毫不犹豫,所以江名世反而不愿亲近他?

江景泽的嘴角带着些奚落的笑容。

“不提这个。”江人鹤逼迫着自己维持理智,“江景泰又杀了两人,天下虽大,不能容他。”

“我去找找他看。”江景泽清冷的声音又响起,“但找到了之后,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处理这件事。”

第25章 势不并立(六)

江人鹤看了看他儿子江景泽,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一小包东西:“给你。”

江景泽将那包东西送到鼻端嗅了一嗅:“香料?”

江人鹤漠然道:“嗯。”

门外的叶时熙了然了。夫妻之间赠送香料还能解释为“体香永随”,但送儿子就只有一个解释了,就是如果不幸死了可以用它掩盖尸臭。江人鹤带香料过来,意思十分明显,就是告诉景泽,死也要将任务完成。在江人鹤看来,如果不由家门亲自处置“叛徒”,他就永远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叶时熙本以为江景泽会愤怒,谁知江景泽却将香料收好了:“成啊,我收着了。”

江人鹤说:“那么我回去了。”

见江人鹤要走出来,叶时熙连忙拉着林九叙蹑手蹑脚地走到角落里。直到江人鹤走远了,叶时熙才看着林九叙手里边端着的汤药,说:“再去温一温吧。”

“我去温就好了,你赶紧进屋吧。”林九叙说,“今晚还挺凉的,当心别感冒了。”

“……啊?”的确是刚刚下过雨。

林九叙伸手摸了摸叶时熙的一边脸颊:“果然,在门外听了那么久,你身体都有些冰了。”

叶时熙依然是:“……啊?”

“我很快就回来。”说完,林九叙便转身离开,端着碗向厨房走去。

“……”什么啊……叶时熙走到江景泽的房门口推开房门,发现江景泽靠坐在床头,正愣愣地看着自己被子的缎面,那低垂的脖颈让叶时熙凭空想起天鹅。江景泽穿了一件暗红的绢衣,宛若傍晚时分那天边的暮色。感觉到叶时熙的走近后,江景泽抬起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丝阴沉的声音:“来送药么?”

“林九叙在煮药,我先来看看你。”

“哦,”江景泽方才与江人鹤对话时清亮的嗓音已被毒-液浸染了,“江人鹤方才说,又死了两个人。”在叶时熙面前,江景泽总直呼江人鹤的名字。

“……嗯。”叶时熙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将两个牺牲者的信息告知了对方,“也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在杨满庭死后不久,又有两个生辰八字全阴的人在外横死,而且也是没了尸体的一部分,一看就是……成魔后的景泰所为。那两个人一个是尤家的外姓修士,姓莫,叫莫友之,行侠仗义颇受好评,另外一个是史家家主的儿子,叫史……史什么来着,生性顽劣,不喜修行,不过史家家主一直挺护着他。两个人都死在外面,其中莫友之是在返回尤家的路上遇袭的,‘史什么来着’则是死在花柳巷。据说,莫友之的身手普通,致命伤口是在背部,景泰应该是从他的身后动手的。莫友之的双腿被砍,想来是被景泰带回去了,用于和其他尸块拼出新的‘人身’接收江景泰身上的‘魔气’。而‘史什么来着’则是被人迷昏,尸体的两只胳膊均不翼而飞,据说他身边的女子醒来之后,曾经被尸体的惨状吓得一度失常。哦,对了,已死去的三人姓名五行各不相同。现在,景泰已经有了头颅、双臂、双腿,剩下的两部分可能是上身以及下-身吧。在景泰房间里找到的纸上没有写明法阵的画法,也不清楚是不是还有另外一张记载着法术方法的纸。”

“……是吗,”江景泽并没有崩溃地哭号,他只是问,“他已经完成五之三了吗?”

“喂,景泽,”叶时熙的心中警铃大作,“你……该不会……希望景泰试试那个鬼方法吧……”叶时熙很清楚,江景泽一向为了江景泰什么都能做,说不定他会像之前见过的秦文一样,连杀人都情愿。叶时熙不太懂,但他觉得爱情并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东西。

“怎么可能?”江景泽反问道。

“那就好……”叶时熙又说道,“那倘若你见到景泰,你打算要怎么办啊?”

江景泽轻轻地摇了摇头。过去,他心中满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奋力地追杀着全天下的魔物。然而现在,他那装满了憧憬的皮囊仿佛是出现了一个缺口,他甚至可以听见水滴一滴滴落下和破碎四溅的声音。

能怎么办呢?他也茫然了。

“……”叶时熙又问江景泽,“那,如何才能找到景泰?”

“我还没有来得及想。”

这时门“吱嘎”一声响,林九叙端着药碗走进了房间。他将药碗递给床上的江景泽,并解释说:“巩固用的。”

江景泽道了一声谢,问林九叙:“我的功力能恢复到十成么?”

林九叙飞速地回答:“不知道。”他是真实世界里的医生,根本不懂什么叫做“功力”。

“……?”

叶时熙连忙替林九叙打圆场:“他的确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