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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13、月慢(一)

唐恬拍的照片在如意楼被虞绍珩曝了光,却仍不肯死心,认定自己能写出一篇不叫人击节称赏也叫人潸然泪下的好稿子出来。起初她对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还心存忌惮,但自从上一回误打误撞,把一个被骗卖来的小姑娘带出去交给了社工,自觉神武非常。只是那日虽然救了人,又多了个活生生揭露社会暗角的例证,她却始终寻不到肯配合她做采访的“烟花女子”。她大着胆子同街面上游荡的冶艳女子搭讪,对方不是冷漠避开,就是烟视媚行地牢骚两句,间或还有冷嘲热讽:

“小姑娘家家的,打听什么?你也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琢磨着这些人入夜时分都忙着“上班”,不大有功夫搭理她,便改了主意,趁着上午市面冷清的时候到这些风月巷弄附近的店铺转悠,跟出来买烟买酒买点心的小大姐们搭话,两天下来倒也零零碎碎打听了些素材,这天恰碰上一个热心娘姨,连价声地吁叹自己服侍的一个倩玉的倌人身世可怜,被鸨母盘剥得不像样子。唐恬多问几句,那娘姨抿着鬓边的头发想了想,说道:

“这会儿她才起床,闷闷得没什么趣儿,我看你们俩差不多年纪,要不你去听她自个儿说说?

”唐恬眼睛一亮,那娘姨却又犹豫,“哎呀,我这么着带你去,也不知道她肯不肯……”说着,便眨蒙着吊稍眼睛在唐恬身上逡巡,唐恬见状,连忙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就算帮我个忙呗。”

那娘姨捏着钱一笑,又端了端脸色,“那你跟我来吧,可要是她不肯,你得赶紧走啊!”唐恬一口答应,跟着她穿过马路进了巷子。

那娘姨一面走,一面不住口地和她絮叨些倌人比俏客人争风的琐事,唐恬听着好笑,随口应和两句,不觉两人已经拐了几拐。那娘姨在一个红漆小门处站住了脚,回身对唐恬道:“这就是我们家蕊香楼,我进去打个招呼,你在这儿等等。”说罢,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

“这地方人杂,你一个女孩子别乱走啊!”

此时还未到中午,正是花街柳巷最冷清的时候,阴沉沉潮冷天气,走动的时候尚不觉得,停下来站一阵子,便觉得寒气一丝一丝儿侵透了衣服。唐恬来回走动着打量这处院落,和别处大同小异的青砖小楼,绛红金碧的灯笼不点起来,就显得有些旧,房子也没有她之前去过的如意楼气派。那娘姨想是一会儿就要转出来,进去的时候随手一带,也没把门关严,里头偶尔有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传出,还有浣洗东西的水声……看来是妓馆专供仆役出入的后门。

唐恬等了一阵不见那娘姨出来,想着极有可能是那叫倩玉的倌人不肯被她采访,需那娘姨劝上一劝,便耐心等着。可是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还是没人出来,唐恬不免有着急,心道不管成与不成,那娘姨总该出来回个话给她,怎么一去就黄鹤窅然了?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高尚地方,但也这么做事情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她推了推那扇红漆小门,探进半个身子张望,也不见有人拦阻。她正犹豫是进去瞧瞧,还是退出来再等一阵,忽然身后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都往前栽了出去,她踉跄了两步,双手扶住近旁的廊柱,人才没有跌倒。她慌乱中回头去看,身后却并不见有人,但那扇红漆小门却关上了。

唐恬直觉不好,赶忙冲过去拉门,那门有一瞬间的松动,像是被人从外头拉住,唐恬奋力拉着门,大声急斥道:“你是谁!快放开!”

然而外头那人的力气却比她大得多,很快就传来了落锁的声音,唐恬听着,越发焦急:“干什么锁门?让我出去!”可凭她一双手如何推来摇晃,那门响动不小,却锁得结实。唐恬刚刚停下喘了口气,便听身后院子里有人高声质问:

“吵什么,吵什么?”

唐恬循声一望,见一个脑壳上头发剃得寸短的干瘦男人,带着两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一步一摇地晃了过来。她见这三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十分轻浮,便不答话,冷着脸只管往前走——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后门锁了,前门总得开吧?这回她既没拍照,也没带人,他们总不能不让她出去。

不料那干瘦男人突然响亮地啧了一声,“问你哪!你是谁啊?怎么跑到我们蕊香楼来了?”唐恬还是不理,一个杂役已迎面拦了上来:“我们袁爷问你话呢!你是聋还是哑啊?”

唐恬差点儿撞在他身上,连退了两步,冷然道:“我走错门了,现在就走。”

“走错门?”那“袁爷”仿佛听到笑话似的,抖着肩膀放声而笑,“我看你是从那个院子里偷跑出来的小粉头吧?说——你是哪个妈妈手底下的?要是不老实……”他阴狠的眼神忽地一滑,腻在了唐恬身上,“你就留在我们蕊香楼接客吧。”

唐恬愠怒地瞪着他:“我才不是什么……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你们让开!”

那“袁爷”笑道:“这个地界儿的小娘皮都是粉头,就算你原先不是,来了也就是了。啧啧,倒还挺标致的。”说这,抬手就去捏唐恬的脸颊,“让我了摸摸脸蛋儿滑不滑。”

唐恬又惊又怒,挥臂打开了他的手:“滚!”

“哎呦,小娘皮有几分辣椒性子。”那“袁爷”搓了搓手,涎着脸跟边儿上两个杂役努了努嘴:“不让摸?老子还调教你接客呢!”

那两个杂役得了指令,立时就要上前拉扯唐恬,唐恬惊恐地转身要跑,不防身上的挎包被人拽住,一把将她拖了回来。“救命啊!流氓,滚开!”唐恬不顾一切地手抓脚踢,一边高声叫骂,一边竭力挣扎,两个杂役一时竟按不住她。正纠缠得不可开交,那“袁爷”骂骂咧咧地凑了上来,“黄汤灌懵了吧?连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住!废物!”口里骂着,劈手就给了唐恬一记耳光。

“救——”唐恬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空白一片,后头半声呼救也哽在了喉咙里,恍过神来再想呼救,已有一个杂役把她的围巾硬扯下来,直接绑到了她口中。

那“袁爷”得意地一笑,骨节嶙峋的食指在她热辣辣的脸颊上刮了一下,“不让摸?老子想怎么摸你就怎么摸你。”说着,竟顺势在她胸前抓了一把。

唐恬恐慌至极,却叫不出声,拼力挣扎了两下,旋即便被死死按住了。那“袁爷”看着她一行眼泪流出来,更是得意:“你这个小娘皮也算胆子大的,弄跑了翠晴阁的人,老鸨到我大哥那儿卖骚哭穷,叫老子好吃了一顿排头,哈!你他娘的还敢再来?好!你弄跑了一个,就得还我们一个。”说着,又捏了捏她脸,对两个杂役道:“这个可比那个标致,咱们也不吃亏。”

唐恬这才省悟原来今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别人设计好的圈套,她骇怒地死盯着眼前的人,那“袁爷”却不以为意,“你尽管瞪,老子现在就消遣你!”

13、月慢(二)

三个人连扯带拽地把唐恬拖到一间光线晦暗的偏房里,里头一半地方都摞着旧家具,那两个杂役一进门便把唐恬按在了地上,那“袁爷”冷笑着踢上门,就过来扯她的大衣。唐恬嘴里喊不出来,人又被按住挣脱不了,闭紧了眼睛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就听自己大衣上的纽扣接连崩开,而让她背脊发冷的声音偏偏近在咫尺:“嘿,一个小丫头非穿得跟个男人似的,回头爷给你做两件儿缎子衣裳……”,一边说,一在她身上摸索。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一阵喧哗,人声纷纭中,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声火急火燎地大喊:“唐恬!唐恬!你在吗?唐恬!”

唐恬听得是叶喆的声音,便如在黑雾里见到一隙日光,把所剩无几的力气全都挣了出来,却什么讯号也传不出来。那袁爷见状,“嘿嘿”一笑:“小乖乖,你的相好儿找你来了?放心,就是巡警,也不敢到堂子里搜人,他找不着你。”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听“砰”地一声,伴着女子的惊叫,听上去竟像是有人在放枪,“袁爷”和那两个杂役面面相觑了一瞬,便听外头那年轻人又喝道:

“叫所有人都给我滚出来,立刻,马上!要不然小爷拆了你们院子。”

“啊呀!叶少爷,您息怒,我这就给你找人,我真是没看见有什么姑娘进来啊!”这脂柔粉腻的女声却是“袁爷”和那两个杂役都熟识的,正是这蕊香楼的老板,“哎,叶少爷,叶少爷,求您先把枪收了,这再走了火……”

三人一怔,那“袁爷”皱眉道:“你们蕊香楼有姓叶的熟客吗?”

那两个杂役想了想,俱都摇头,忽然一人灵光乍现,“身上带枪的……不会是叶家的人吧?”他这么一说,自己的脸色先白了白,按着唐恬的手已经松了。

那“袁爷”一听也变了脸色,正愣神间,唐恬已抽出一只手来,拉掉了嘴里的围巾,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喊:“叶喆!叶喆,叶……”

她猛然一喊,几乎是喊在那“袁爷”的耳边,“袁爷”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她的嘴,然而就是那两声也已经够了。

其实这两天唐恬在附近晃悠,叶喆就猫在如意楼消磨。

樱桃是个顶灵通的人,四马路大大小小的堂子,一多半儿她都去唱过大鼓书,唐恬跟小娘姨们打听堂子里的事,她一知道就给叶喆打了电话。叶喆既怕唐恬碰上什么麻烦,又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在花街柳巷里混得如鱼得水,便自己“坐镇”如意楼,叫樱桃打发些小姊妹去盯唐恬的梢。

起初,有人来说唐恬跟着个小娘姨往蕊香楼去了,他还没太在意,只是心里取笑:这小油菜真是……要是旁人知道她逛堂子逛得这么有兴致,谁还敢娶她?要是她被人打出来才好呢!这小丫头又蠢又犟,不识人间险恶,不吃点亏不会长记性。

可樱桃思量了一阵,忽然犹疑着对叶喆道:“咱们去看看吧!蕊香楼和翠晴阁都是麻二哥手底下一个叫袁宝儿的在照应,上回唐小姐放了翠晴阁的人,袁宝儿还被麻二哥罚了,他找了唐小姐好几天呢!要是不小心碰上……”

她话没说完,叶喆就跳了起来,“还等什么,赶紧带路啊!”

他们走到蕊香楼的后巷,远远便听到院子里头依稀有个女声叫了声“救命”,叶喆疾步赶过去一看,见一扇红漆小门从外头拴了锁链,里头再听不到一丝声响,他叫了两声“唐恬”,也没有人应,他正想寻东西砸门,樱桃已经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拉着他就走:“去……去前门。”

唐恬第一声叫他的时候,他就听见了,那声音嘶哑又惊惶,全然不是平日里,她在他面前又骄傲又娇俏的样子。他循声赶过去,却听到她后面一声叫了一半便戛然而止,脸色顿时青了,叶喆心里蓦地窜起一团火出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那袁宝儿犹自手忙脚乱地要捂唐恬的嘴,回头一看,见进来一个目露凶光的年轻军人,手里还握着一把乌黑手枪,顿时呆了。两个杂役反应倒比他快,缩手缩脚地退到一旁,贴着墙边想溜出去。叶喆抬手就是两枪,正打在那两人腿上,那二人惨叫了两声,捂着腿扑倒在地。连院子里头围观的人也都骇了一跳,一时间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只见叶喆手里的枪又指住了呆若木鸡的袁宝儿,却是朝边上微偏了偏:“起开。”

袁宝儿这才清醒过来,奈何腿已软了,连滚带爬地挪到叶喆近前,“这位……这位叶少爷,小的……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话没说完,只觉头上骤然剧痛,却是被叶喆用枪托砸了个窟窿,鲜血汩汩而出。袁宝儿怪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捂头,就被叶喆踹翻在地。

叶喆本想先把唐恬带走,再回来教训这个混混的,然而一看见唐恬瑟缩在地上,发辫散乱,半边脸颊肿起,乳白的毛衫上蹭了大片灰迹,不说不动只是低着头扑簌簌流泪,便觉得她面上的伤肿到他心里去了,她扑簌簌地眼泪也流在他心里,连她衣上的灰尘也呛得他心口一抖,不由分说就动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