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个人的悲苦,对于庄内的历史记载来说,不过最终化为一句‘自缢于桑田’罢了。
历史不会花费太多笔墨于她身上,只能从寥寥数语的记载中窥探一二。
不过她既然肯开口说起这些往事,倒是令宋青小的心微微一定。
兴许是做鬼数百年,一直隐藏于沈庄之下,心中的话一直无人诉说,使得此时的她愿意提起过往。
但这对宋青小来说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了,可以借机打探更多关于‘白首之约’的线索。
“孟家为何要如此做?”
孟芳兰的手垂在身侧,那宽大异常的袖口在她胸前荡漾着。
她站在高大的树冠底下,红灯光影之中,她的头垂落,黑发随风飘舞,恍惚看上去便仍如垂挂于树梢上的一具死尸似的,格外恐怖。
“当年……”
令得宋青小松了口气的,是孟芳兰果然不避讳于提起当年发生的过往。
兴许是这些陈年的旧事已经堆压在她心中很久,苦于无人诉说,这会儿几乎是她刚一问话,孟芳兰立即便回答了:
“我与沈郎相识于年少时候。”
事隔多年,当年的沈择宁早就已经作古,恐怕阴寿都已尽了。
可是在提到与‘沈郎’相识,这个满手血腥的女鬼话中竟罕见的露出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娇羞感觉。
少年男女相识相知,最终坠入爱河,一发不可收拾。
“我出身于孟氏之中,孟家产业极大,富甲一方。”
再加上庄子傍水而建,易守难攻,所以哪怕当年战乱四起,国家改朝换代的时候,孟氏女都没吃多大苦头。
“我是家中幼女,我的父母最是宠爱我。”
她缓缓将当年的事情一一道来,提到了父母对她的无所不依的娇宠。
“自小,我就展露出非凡的刺绣天赋,我的父母替我寻了天下最大的绣师,细心教导我。”
身为幼女,又有绝佳的天赋,当时的孟芳兰受尽了父母的宠溺,在孟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若不是后来因为与沈择宁的情感不顺,她的一生可谓是美满至极了。
“我年少的时候,母亲就曾许诺我,允我自择良婿,绝不掺合我的婚事。”
只要她不允许点头,孟家就绝不将她随意配人。
所以她当时与沈择宁相恋的时候,压根没想过家人会不会同意的。
到了后来,便如《孟庄史记》中所记载的大概过程一样,开国元年,皇帝生辰在即,沈家想要借这一股东风,直上青云,拿到皇商资格。
而当时孟家独大,沈家虽说也是富户,但却差了孟家许多。
这个时候与沈择宁相恋的孟芳兰不忍情郎痛苦,便主动提出要为他绣一幅贺寿图。
“不过孟家也以让我绣一幅图,作为向皇上贺寿之用。”
一面是亲人,一面是情人,宋青小说道:“你最终选择了沈家。”
“孟家已经够富了。”
孟芳兰的声音幽幽的传来:
“让些给别人不好么?你说对不对?”
宋青小听到这里,心里生出一丝无语之感,一时半会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她这话。
她也并不在意宋青小说不说,只自顾自的道:
“我最终拒了孟家,熬了半月,替沈郎绣了一幅‘万寿春江图’。”
她不分昼夜赶工,甚至熬坏了身体,急得她娘请了大夫,替她抓药调养。
绣成之后,她偷偷吩咐身边的人,送到了沈择宁的手中。
两人暗夜偷会,花前月下一番耳鬓厮磨。
“那日沈郎发誓,待他沈家受功封赏之日,必是上门提亲之时。”
宋青小听到此处,神情一振。
有了孟芳兰亲口所言,这‘白首之约’的任务确实就是身系她的身上了。
听到情郎的承诺,孟芳兰心甜如蜜,如吃了定心丸似的,安心回到了孟家之中。
“可惜后来的事情,与你的期盼大不相同。”
孟芳兰听了宋青小这话,沉默了半晌。
红色小灯下,她的身影吊在半空一动不动,隔了许久之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是啊……”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我没有料到,绣品会出纰漏,那全是我的错……”
这个两次血屠沈庄,双手沾满十几万冤魂的恶鬼的话里,竟在提起这桩陈年旧事的时候,露出几分愧疚。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令得宋青小竟也嘴角抽搐,不知该说什么。
“最令我生气的,是我的爹娘了。”
沈家绣品出事,全家下了大狱,这个时候孟芳兰得知情郎落难,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孟家发达多年,在孟庄势力极大,所以孟芳兰便提出想求父母救沈家全族。
她以往倍受宠爱,原本以为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父母必定会应允的。
哪知在她提出这个建议时,父母断然拒绝了。
在得知她与沈择宁私通的时候,一向爱她的父母勃然大怒。
“说什么疼我,都是假的!”
她说到这话时,语气之中终于带了怨毒。
黑气化为流风,在她身侧转动,带起她身上的红衣,刮得她身体不住摆动。
垂落的桑树枝也像是被她身体拉动,不住摇摆。
就连那盏挂于树梢的红灯,也闪了数下,像是烧得更加剧烈了。
随着孟芳兰一发怒,这会儿的她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厉鬼的感觉。
煞气蔓延开来,将此地瞬间形成血光笼罩的地狱!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动手
“假的!假的!假的!”
孟芳兰大声的咆哮,那声音瘮人极了。
三百多年过去,她内心的怨毒并没有散开,反倒随着沾染的血腥越多,越是化为怨障,堆积在她心头。
“我害沈家下狱,是我害沈郎受苦。”
“……”宋青小的眼皮跳了跳,不知对她这番话该说什么。
“爹娘怕我为沈郎走动,将我关锁在房中。”
而这无异于令得孟芳兰越发痛苦。
正焦急万分的时候,她身边被买通的丫环收到了沈择宁在狱中传来的消息。
只道是他吃了不少苦,受刑要熬不过,说是两人当初的‘白首之约’,唯有来世再续了。
孟芳兰听到这话的时候,心痛如割。
但他却又令人传话道,事到如今,救他的方法还有一个。
便是由她再绣一副‘万寿千秋图’,只说此乃真品,不过遭孟家调包罢了。
随同附语的,还有一套绣布。
还言明,若他侥幸能脱牢狱之灾,必不负她深情一片的。
孟芳兰当时内疚于他吃苦因自己而起,又听他在牢狱之中遭人刑办,一心一意想要救他性命,又哪有不肯的。
所以在被父母关锁的时机,孟芳兰便正好趁此机会再绣一幅全新的贺寿之图。
此图是她为救情郎而绣,其心境远比当初还要认真得多。
一针一线穿梭之间,都代表着她对于沈择宁的爱与担忧。
这幅绣品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绣完几乎形销骨锁。
待得完工之后,那图竟比第一次所完成的‘万寿千秋图’还要精美许多。
之后的事,便如《孟庄史记》上所记载一般,沈家在知道她完工之后,当即喊冤,说是遭人陷害。
她献上此绣,并按照当初与沈择宁相约的话般,说是受孟家所指使,自己模仿‘万寿春江图’绣成赝品,利用沈择宁交其偷换了。
在公堂之上,她的话掀起了轩然大波。
……
随后孟家几位族老因涉及调换上贡品之事相继被抓走,父母暴跳如雷,对她厉声指责。
越是如此,她越是觉得孟家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了。
可出了这样的事,她名声已污,孟、沈双方结下死仇,她与沈择宁之间是断然没有可能了。
于是两人相约殉情而死,以求阴曹地府再结夫妇。
她身穿嫁衣,吊死于自家桑林之中。
死前发下誓愿,是要等着沈择宁一起上黄泉路。
可她死之后,等来的并不是沈择宁,而是愤怒的族人、父母。
她为孟家带来如此大祸,孟家人恨她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