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二十七年,秋初。
大周帝都楚京,发生了一件大事。
正一品世袭王爵宁国公顾昀的夫人司茴,诞下了一个女婴。
女婴降生当日,玉皇江上流霞千里,枝头喜鹊齐鸣,江南传来了丰收的吉报,可谓吉兆连连,就连大周国君都感慨,这个孩子是大周的福星。
那女婴生得十分漂亮,满月的时候抱出来见人,白白嫩嫩的像个软糯的团子,笑起来甜得不得了,满朝文武都赶来道贺,一时间总是拿没有闺女体己来调笑顾昀的裴珏都没了话说。
这孩子生于朗朗曦光中,身携瑞气千华,便取了一个“昭”字为名,唤作顾昭。
顾昭长到七岁那年,入宫住了一晚上,就稀里糊涂地封了个宛陶郡主回来,本该是欢天喜地的一件事,刚从书院回来的兄长顾铎却见她坐在亭子里,鼓着脸老大不高兴。
在顾铎眼里,这个妹妹打从能下地蹦跶开始,就是个天捅塌了都不见皱一下眉的主儿,便是生气了,一串冰糖葫芦就哄得眉开眼笑,诚然有点早慧,到底还是个孩子。
自七年前她降生的那日起,他爹就不止一次严肃认真地教诲过他,妹妹是用来宠的,习武是为了保护妹妹,读书是为了以后跟欺负了妹妹又不便动手的人好好“讲讲道理”,故而这会儿瞧见妹妹眉头一拧,他便晓得定然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她一下:“阿昭,怎么了?”
方才接旨受赏的时候她也一脸愁,想必是在宫中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但就这丫头的性子,且不说在宫中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给她撑腰,光是她自个儿这记仇的小性子,谁能教她吃了亏,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顾昭望着池面的粼粼波光,托着腮:“哥啊,我把皇子给揍了……”
顾铎:“……”
迟疑片刻,他尴尬地问:“……揍了哪一位?”
本朝拢共两位皇子,皆小阿昭两岁,一位乃皇后娘娘嫡出,一位是珍妃娘娘所出,论辈分,都算他俩的表弟。
昨夜阿昭当是住在荷华宫的,难不成把二皇子殿下给……
顾昭回过头,愁眉苦脸道:“两个一起揍的。”
“……”
他竭力压抑住了心头的震惊,问她为何。
顾昭提起这事儿就鼓起了脸:“谁让他俩偷看我沐浴来着!……”
“什么?”顾铎脸色一变。
此事须得从昨日顾昭入宫说起。
当朝皇后乃是司家长女,论辈分是顾昭的嫡亲的姨母,好些日子不曾见过外甥女,甚是想念,便让玉屏姑姑来宁国府,接顾昭入宫。
阿昭自小便讨喜,诚然有时淘气了些,但这也正是她鲜活明媚之处,且这三分任性拿捏得恰到好处,孩子气的天真,教人心生愉悦,丝毫不会因此而心生厌烦。
就连裴珏都称赞过,小阿昭日后必定是位聪慧玲珑之人,谁家娶得,实乃有福。
顾昭随玉屏姑姑入宫,按规矩,先去颐和殿拜见了裴珏,裴珏还在批阅奏章,赏了她一些点心,便让人将她先送去荷华宫。
荷华宫中,早已备好了她平日爱吃的点心和果子,司蓁从起身便念叨着,远远瞧见玉屏牵着个娇俏的红衣小姑娘走过来,顿时眼中一喜。
五岁的裴君彦与裴君怀正捧着书,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瞧了一眼,恰好望见那红衣小姑娘提着裙摆迈进荷华宫的大门。
平日里总是埋在书堆里,这是他俩头一回见着顾昭。
这个明丽得仿佛在发光的宁国府小郡主,在他们听到的传闻里,就已经够漂亮了,见着真人才晓得,简直像是天上的仙童,她一笑,便让人再也挪不开眼了。
“阿昭参见皇姨母,皇姨母万安!”顾昭叠着手,笑吟吟地行了礼。
没等跪下去,便被司蓁扶了起来。
“地上凉,自家人私底下就无需这许多规矩了,快坐到皇姨母身边来。”司蓁晓得她怕冷,荷华宫中地暖一早就烧了起来,连小手炉都给她备好了。
她乖巧地坐到她身边,抱起小炉子,转眼便瞧见站在一旁的两个正隔着书本偷偷瞄她的裴君彦与裴君怀,这俩小子可太不懂“偷看”是什么意思了,书拿倒了还举着呢。
见她好奇,司蓁便招呼他们上前,同她道:“这两个小皮猴是你表弟,昨日背不出书来,今日便在荷华宫好好做功课。彦儿,怀儿,这便是宁国公家的小郡主,唤作阿昭的。”
两个小皇子看了看这位好看得不得了的小表姐,眨了眨眼,上前一揖手,算是见过。
裴君彦要年长些,脸皮却没弟弟厚,裴君怀迈着小胖腿上前就想捏顾昭的脸:“表姐你的脸看起来好软,能碰一下吗?”
顾昭趁着司蓁不注意一个白眼就甩过去了,郑重其事道:“男女授受不亲,女儿家的脸怎可随意让男子碰?”
这话把一屋子的人都逗乐了。
裴君怀有点委屈:“那……那我就轻轻戳一下,不会弄疼你的,行么?”
看着这个小胖墩跃跃欲试的样子,实在好玩极了,顾昭觉得这大庭广众下,让一个皇子下不来台有点忒小心眼儿了,便指了指自己的脸:“那就……一下啊!”
裴君怀眼底一亮,有些紧张地伸出了手指,像对待一块嫩豆腐似的,分外小心地在她脸颊上轻轻点了一下。
而后蹭地缩了回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好软啊……
一旁的裴君彦眼睁睁看着,纠结地绞着手指。
顾昭晓得他也好奇得很,横竖戳一下也是戳,戳两下也是戳,这小子瞧着还算可爱,她便凑过去,对他道:“喏,也借你戳一下,轻点啊。”
闻言,裴君彦不由一怔:“能,能戳吗?”
“你再磨叽我就反悔了。”她板起了脸,这小子登时有些急了,红着耳根伸出了手,紧张得不得了,指尖只在她脸上蹭了一下,便缩了回去。
顾昭只觉得有些痒痒的,这小子倒是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了。
“好了,阿昭会在荷华宫住上一晚,有得是时间在一处玩,你二人快些将功课做了,否则回头被太傅责罚,母后可帮不上忙。”司蓁好笑地看着这兄弟俩,催促他们回去背书了。
二人坐在案边,时不时抬头瞄一眼,瞧着那边与司蓁说话顾昭,越看越觉得小表姐笑起来可真甜,怪不得父皇母后都时常念叨,一入宫便好吃好喝地招待。反观他俩,明明是皇子,太傅布置的功课若是没有做完,连个汤婆子都不许抱着,只得坐在案边一字一句地背。这早春的天儿啊,瞧着还得下几场雪呢,才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手脚发僵。
二人互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背书。
午时司蓁亲自检查功课,二人都顺顺当当地背出了一篇文章,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命宫人上菜用膳。
午后,裴君怀便缠着顾昭问东问西,裴君彦虽然话少些,但也一直细细地听着,时不时插一句嘴。两个皮猴带着顾昭在庭院中上蹿下跳,一旁看顾的宫人们吓得面如土色,护着这三个小祖宗,生怕一不留神有个三长两短,大伙儿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顾昭瞧着粉粉嫩嫩弱不禁风,上树的本事却是出乎意料。裴君彦眼看着她蹭蹭蹭地爬上了枝头,眼都直了。
“小,小表姐,你快下来!”他压着声音冲她喊。
顾昭居高临下,笑盈盈地看着他俩,枝头桃花三两,不及她半分娇俏,她眉梢一挑,不以为意道:“这树又不高,你俩怂什么?”
裴君彦瞧着都慌,急得直皱眉:“你快下来吧,一会儿母后瞧见,可得一顿念叨!”
闻言,她撇撇嘴,这才慢吞吞地往下爬,只是这上树容易,下树却得分外小心,一不留神脚下便打了滑,即便离地面不远了,但也将两个小皇子吓了个够呛。
裴君彦匆忙伸手一接,可惜人矮力气也小,一跤跌在地上,给她做了回肉垫子。
“皇兄,小表姐!”裴君怀慌张地跑过来,将他二人扶起,顾昭倒是没事,裴君彦的手蹭破了点皮。
此事自然传到了司蓁耳中,看管不力的宫人交给玉屏姑姑训话去了,三个皮猴则站作一排,逐一认错。
裴君彦的伤并无大碍,上了点药便又生龙活虎地同顾昭他们玩去了。
快到晚膳的时辰,裴珏处理完当日的奏折便过来看看三个孩子,皇子的功课不仅早上得做,晚上还需温习一遍,在裴珏的眼皮子底下,裴君彦和裴君怀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顾昭在前殿同裴珏司蓁闲聊了好一会儿,终是有些乏了。
司蓁吩咐将偏殿收拾一下,腾一间屋子出来,让她去歇息。
裴君怀看着书就犯困,眼见着脑袋都要耷拉下去了,吓得裴君彦赶紧猛掐他大腿。
“嗷!……”他这痛呼还没喊完,就被一把捂住嘴。
裴君彦示意他看看前殿的父皇母后:“你想再罚抄几遍文章吗?”
裴君怀赶忙拿起书,揉了揉大腿,委屈的眼泪在打转:“皇兄你下手也轻点啊,疼死我了……”
“不掐疼点,一会儿你又该打瞌睡。”裴君彦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温习了一个时辰,裴珏终于命他们放下书,去歇息。
二人赶忙起身,将书收拾好,上前行礼告退。
出了这道门,裴君怀登时神清气爽,什么瞌睡都不打了!拉着真的开始犯困的裴君彦跑到一边,小声道:“皇兄,咱们去找小表姐玩吧!”
裴君彦一脸吃惊:“这个时辰……不成体统吧?”
“可是小表姐明日便要出宫了,下回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呢。”裴君怀人小,力气还挺大,一把拉住他就往偏殿走,“走啦走啦,皇兄你再磨蹭下去我就该回去了……”
可怜裴君彦困得要命,却拧不过他,被硬是拖进了偏殿,几番问询找到了顾昭的住处。
“要不还是算了吧,小表姐可能已经睡下了……哎哎哎你至少先敲门!”裴君彦还在犹豫,一不留神裴君怀已经跑上了台阶,他只得跟上去。
“小表姐!”他欢欢喜喜地推开门,裴君彦就算想拦都晚了。
一股雾气与熏香扑面而来,隔着丝质的屏风,依稀能看见一个正在沐浴的背影,迷蒙中,像白玉雕出的人儿。
二人哪里见过这般景象,一时间都愣在了那儿。
伴随着一声惊叫,转眼间,两只竹瓢便从屏风后飞了出来,正中他二人脑袋!
裴君彦为了拦住裴君怀,还要跑得更靠前些,好家伙,一瓢砸中脑门,登时眼冒金星。
没等他二人反应过来,皂角花瓶细毛刷……一股脑儿地全抡了过来!他俩逃到屋外时还一脸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