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妈让静云送糕点过来, 韩嘉宜忙连声道谢:“梅姨妈有心了, 代我谢谢她。”
陈静云笑着摆手:“我娘平时闲着无事, 就爱学着做糕点。不过这次我瞧她做的不多。大概是新样式, 急着让你尝尝。若你觉得好吃, 她再多做些。”
她这次带给嘉宜的虽精致, 分量却极少。她说着打开了食盒。
素瓷碟子上摆放了一红一绿两小块糕点, 甚是精致。
“你快尝一尝。我也不是睢阳的,不知道睢阳那边的糕点该是什么样。”陈静云眉眼含笑,殷切而期待。
“好啊。”韩嘉宜轻笑, 心说,怎么感觉自己有些像试吃的?
她洗了手,尝了一块红色的, 入口即化, 甜而不腻。虽然和睢阳的风格不同,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待口中糕点咽下, 她由衷称赞:“好吃呢, 你也尝尝。”她将碟子向静云推了推。
“是吗?”陈静云眼中笑意更浓, 却摆了摆手, “我总共就送来这么两块儿, 自己再吃一块儿,算什么啊?反正我娘还要再做呢。你尝吧。我听我娘说, 味道不一样的。”
韩嘉宜心说有理,她点了点头, 也尝了另一块儿, 确实味道不同:“嗯,味道不一样,不过也很好吃。”
“是吧?”陈静云眼睛笑成了一弯月牙,“那我跟娘说,让她多做一些。”
她没有久留,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回去后看见母亲,笑嘻嘻道:“娘,那两块糕点,嘉宜都尝了,说好吃呢。”
“她都吃了?”梅姨妈轻声问,“两块都吃了?都说好吃?”
“是啊。”陈静云连连点头,“她很喜欢呢。”
梅姨妈轻舒一口气:“她喜欢就好。”她似是放下心来,转而端详女儿:“后天家里女客多,你穿那身海棠红的裙子,你现在的发式不好看,到时候,我亲自给你梳头。”
陈静云“哦”了一声,心中越发欢喜。
她已经好久没给她梳头了,她感觉她那个温柔可亲爽朗大方的娘又回来了。
那厢雪竹也让韩嘉宜选衣裳首饰:“姑娘好好挑一挑,姑娘本来就生的好看,华服装饰的话,会更美。”
韩嘉宜想了想:“别的好说,不过首饰可以少选两件,一根簪子簪发就行了。其余的耳饰手环就不戴了。”
上次的事情她心有余悸。她想,最重要的应该是少走少看,谁知道会看见什么不该看的。
雪竹愣了愣,继而点头,恍然大悟的模样:“姑娘是想清水出芙蓉?好主意啊,大家都是盛装,姑娘穿的素净一些,也显得与众不同。”
韩嘉宜瞧了她一眼,心想,我只是不想惹事啊。
不过既然雪竹这样想了,那就让她继续这么想吧。
次日清晨,韩嘉宜醒过来时,觉得有些异样,脸颊、额头、脖颈都有点轻微的痒。
她穿衣下床,自行取了水,想洗脸净面。然而,当她看到清水中自己的面容时,不觉大惊。她手一抖,铜盆跌落在地,清水四溢,溅湿了她的鞋子。
她不顾湿透的鞋子,几步走到镜前,掀开镜绂,细细打量。
光滑的黄铜镜面上,她的脸清晰可见。和往日不同的是,她额头、右颊上不知何时生出一些圆形、椭圆形的淡红色的斑。
韩嘉宜眨了眨眼,心中满是不可置信。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也不敢用手去摸,就怔怔地坐在镜前。
“姑娘醒了?”雪竹听见响动进来,看见韩嘉宜的面容后,立时惊呼出声。她匆忙以手掩唇,让自己镇定下来。
韩嘉宜抬眸看了她一眼,后知后觉惊惶起来:“雪竹,我是不是毁容了?”
呆愣愣的雪竹大力点头,继而又匆忙摇头:“不是,姑娘,不是的。大概是生癣了,我前两年见夫人那边的海兰姐姐也生过。没事的,没事的。姑娘别担心,我去请夫人。”
听闻女儿脸上生癣,沈氏大惊,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匆匆忙忙赶到嘉宜所住的院子。
韩嘉宜见人进来,下意识便要转过了头躲避。
沈氏又心疼又担心:“你躲什么?叫娘看看。娘还会嫌你不成?”她不由分说搬过女儿的脸,细细端详,皱眉道:“会不会是桃花癣?你以前生过吗?”
韩嘉宜摇头:“不知道,没生过。”
如果以前有过这种情况,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
沈氏轻声安慰女儿:“别怕别怕,我教人去请太医了。”
姑娘家容貌要紧,不能有一丁点闪失。所以她直接教人拿着长宁侯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韩嘉宜此刻害怕倒在其次,更多的是茫然。
太医来的很快,不是长宁侯府相熟的王太医,而是一位姓杜的太医。杜太医望闻问切一番后,拈着胡须道:“是春癣,又叫桃花癣。小孩儿妇人春天容易生。不过以小姐的年纪和肤质,生桃花癣,有点少见。”
“会不会是第一年到京城,水土不服?”沈氏忖度着问,“好治吗?”
她没生过桃花癣,也没特意研究过。
“我给开些药吧,内服外敷,不要用热水去碰,不要抓,注意饮食。”太医略一沉吟,“短则十来天,长则一两个月,就能消退。”
沈氏松一口气:“那就好,还请太医赐药。”
太医开了方子后,又对沈氏道:“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沈氏讶然,随太医走到旁边。
韩嘉宜心中诧异,心说莫非是她听不得的?她快走几步,站在门边,隐约听到母亲轻声问:“太医想说什么?”
她屏息凝神,也很好奇太医想说什么。
“服药以后,斑癣会慢慢消退。但至于是否会留下痕迹,要看个人体质。”太医刻意压低了声音。
韩嘉宜听在耳内就如晴天霹雳,可能会在脸上留下痕迹?她以后会一直这个样子?
思及此,她眼中雾气萦绕,手不自觉抓上了门框。
沈氏也急了:“怎么会?我以前见人生过癣,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太医图稳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说话也一向不说的太满,喜欢留三分余地。于是,太医皱眉道:“所以说因人而异,绝大多数都能恢复如初,不留半点痕迹。但十个或者二十个里面,可能有一个会留下淡淡的斑痕。夫人莫急,就算真留下斑痕,也不痒不痛,只是难看一些,抹了粉就能遮盖住。”
他后面安慰的话,沈氏听不进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嘉宜脸上可能会留下斑痕。
她脸上血色全无,颤声问:“太医的意思是?”
“不过夫人也不用太担心,留下斑痕的毕竟是少数。”太医又忙安慰,“小姐按时服药敷药,不风吹日晒,不吃油腻辛辣食物,饮食清淡些,多多注意,想来会无碍。”
“太医一定要想办法,别让留下斑痕。”沈氏认真福了一礼,诚恳道,“姑娘家的面容堪比性命,请太医多多费心,救救我的女儿。”
韩嘉宜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血液一点点回来,她才隐约有了些力气,一步一步挪到内室,坐在镜前。
她从小就生的好看,是以并不在意容貌。但是骤然得知自己有可能会顶着一张布满斑痕的脸时,心底生出的惧意让她恍然:其实她还是很在乎容貌的。
她用手捂着眼睛,不让自己看镜中那张脸,也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送走了太医,沈氏去看女儿,见女儿眼睛微红,不知何时用轻纱覆面,脸上的红痕已看不见,但额头还能看到红斑。她连忙轻声道:“嘉宜莫怕,太医说了,只要按时用药,不会有事的,十来天就好了。”她有心宽慰女儿,笑道:“只是可惜了,娘还想着明日娘的寿辰,你和静云一起帮娘招待客人呢。”
韩嘉宜心里慌乱,轻声道:“娘,我听到太医说,可能会留下斑痕。”
沈氏脸色微变,很快定下神来:“你,你听到了?太医是说二十来号人里,可能会有那么一个留下些微一点痕迹。我们嘉宜肯定不会的,放心。”
她尽量安慰着女儿,可心中仍不免担心。
母亲握着自己的手,韩嘉宜分明能感受到母亲手心的凉意。她轻叹一声,收起各种杂念。她对自己说:还没到最后一步,先别难受。也许她运气好,不留斑痕呢。她哪有那么倒霉啊?如果真的不幸留下了斑痕,那她到时候再痛哭也不迟。
于是,她反握住母亲的手,轻轻点了点头,还试着说笑:“我想起一个花名来,抓破美人脸。”
沈氏却不笑,反而皱了眉,只觉得不吉利,低斥:“浑说什么?过两天就消了。”
韩嘉宜“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沈氏回想着太医的叮嘱:“别戴面纱,要透气通风。我让厨房给你另做些食物,清淡一些的。还有啊,这几天注意不要暴晒……”
韩嘉宜一一记在心上,心说,肯定不能大意,万一不慎,本来不留斑痕的,因为她自己的缘故落下了斑痕,那岂不遗憾终身?
沈氏陪女儿说了一会儿话,亲自去厨房,盯着人做菜、熬药,继而又拿着太医留下的药膏,给女儿上药。
“我自己来就好。”韩嘉宜并不想给人一直盯着她长了红斑的脸看。
“还是我来吧,你也没个轻重。”沈氏很坚持,按照太医的叮嘱,细心为女儿上药。
今天的突发状况,让韩嘉宜有些恹恹的,随手抽了本书,坐在窗下,百无聊赖翻着。
梅姨妈和陈静云得知她脸上生桃花癣的事情,相偕探望。
韩嘉宜不愿意自己现在的模样被人看到,推说不舒服,歪在床上,背对着她们母女。
陈静云心念微转,大致能猜出嘉宜的心思,她拉了拉母亲,轻声道:“那,嘉宜,你好好养着,我们先回去。”
“嘉宜不要担心,姨妈小时候也生过桃花癣,十来天就好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梅姨妈出言安慰,“耐心忍几天,可千万别因为痒,用手去抓啊……”
韩嘉宜闷闷的“嗯”了一声。加上梅姨妈,她目前已经听说五个人生了桃花癣没留下一点斑痕的经历了。
但愿她不是倒霉的那一个。
梅姨妈母女离开韩嘉宜的院子后,梅姨妈轻声对女儿道:“别担心,嘉宜不会有事。真的,桃花癣没有大碍的,就看着吓人一些,一点儿事都没有的。”
陈静云轻叹一声,低下了头:“嘉宜心里肯定难过,她生的那样好看,脸上却长了斑点,也难怪她不见我们。”
“没事没事,十天半个月就好了,没事的。”梅姨妈和颜悦色,“你也多注意一些,明日沈夫人寿辰,家里要来好些客人的。”
陈静云愣了愣,忽然想起一事,她面露喜色,对母亲道:“娘,你先回去,我想到了,我去找嘉宜。”
她急匆匆赶回韩嘉宜的房间,还未进门,就喜道:“嘉宜,你不用不见人,脸上蒙一块面纱不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吗?”
韩嘉宜有些哭笑不得,她仍面朝里躺着,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额头上也有,总不能戴个斗笠吧?”
“啊?”陈静云低呼一声,“那,只能等了?”
“嗯,目前看来是这样。”韩嘉宜声音降低了一些,“静云,你回去吧,别再传染给你。”
陈静云无法,垂头丧气去找母亲,说了方才的事情。
梅姨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别担心,没事的。”
韩嘉宜也希望自己没事,不过在痊愈之前,她是不想顶着红斑出门见人了。如非必要,她不出房间,连一日三餐都不去正房用了。
次日是沈氏的生辰,帖子早早送到了各府女眷手里,沈氏虽然担心女儿,可也不好临时再更改主意。她既要照顾女儿,又要张罗明日的宴会,颇为忙碌。
陆晋这天早早回府,然而晚饭时却不见韩嘉宜的身影。他心念微动,极其自然问道:“嘉宜呢?怎么不见她?”
沈氏含糊答道:“她身上不好,在她房里用饭。”
“她生病了?”陆晋双眉紧皱,“请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太医院的杜太医来过了,开了药,让休养一段时间。”
陆晋略一颔首:“知道了。”
他神情淡然,心里却不自觉紧张起来。什么病症居然请了太医?还是杜太医?
这一顿饭他食之无味,简单用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径直去了韩嘉宜所住的院子。
韩嘉宜刚吃了饭。因为医嘱,她晚饭吃的极其清淡。
她取了些冷水,动作极轻洗了脸,准备重新上药,却听雪竹来报:“姑娘,世子过来了。”
韩嘉宜闻言微惊,待要直接回床上躺着,又觉得不妥。
她能躺着见静云和梅姨妈,不能躺着见大哥啊。她不能戴面纱,又不想让大哥看见她的脸……
见她发怔,雪竹小声催促:“姑娘?”
韩嘉宜心念急转,“噗”的一声吹灭了蜡烛:“请他进来。”
雪竹目瞪口呆:“姑娘……”
你确定要在这黑漆漆的房间里招待世子?
韩嘉宜站起身,打开了窗户。
三月中旬,皎皎的月光从窗子洒进来,给地上铺了一层银光。
韩嘉宜借着月色打量雪竹,嗯,很好,不错,能看清五官轮廓,却看不清肤色。雪竹鼻尖的那颗痣也看不清楚。
对此,韩嘉宜挺满意:“快请世子进来啊。”
她甚至还拎起茶壶,小心翼翼斟了两杯茶。
陆晋站在外面,看到那丫鬟进去不久,灯就熄了,他心头一窒,以为是她不想见他。然而紧接着那丫鬟便请他进去了。
他心中惊诧,嘉宜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大步走进外间。
没有点灯,光线比外面还要暗些,陆晋微微眯起眼睛,看她正自斟茶。他轻咳一声:“嘉宜,你怎么了?”
“大哥。”韩嘉宜放下茶壶,就站在原地,也不过去。
陆晋皱眉:“我听沈夫人说你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脸上有点痒,韩嘉宜克制着想去挠一挠的冲动,闷声道:“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陆晋略微提高了声音。
韩嘉宜本就不大舒服,听他声音忽然拔高,心里顿觉委屈:“本来就不知道嘛,脸上生了癣,太医给开了药,说按时用药就能消退,可是他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留斑痕。”
“什么癣?我看看。”陆晋说着向她走近了一步。
“别。”韩嘉宜伸手制止,同时身体后退,“你别看,很丑。红红的,脸上、额头上都是。”
先前她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因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而难过,有意调整情绪,是以还不算太难受。此刻跟大哥说起来,她心中竟充满了凄惶。
万一她真的不幸留下斑痕了呢?
她站在桌边,蓦然后退了一下,身体撞上桌子,桌上的茶杯发出不小的声响。
陆晋听她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心疼而怜惜。他猜测着多半是姑娘爱美,不愿给人看到自己难看的样子。
难怪她会特意熄灭了灯。
“行,我不过去。”陆晋温声安慰,“其实真留下斑痕也没什么,皮相并不要紧。”
韩嘉宜沉沉吐了口气,她此时最想听到的是“不会留下斑痕的”,而不是“留下斑痕也不打紧”。
“怎么不要紧?”韩嘉宜坐下来,带着几分颓然,“大哥你就会安慰我。真留下斑痕很丑的,嫁都嫁不出去。”
“怎么会嫁不出去?”陆晋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娶你啊。”
韩嘉宜瞬间瞪大了眼睛,刚刚端起的茶杯险些脱手摔落,几滴热茶溅出来,洒在她手上。她毫无所觉,只慢慢放下茶杯,伸手捂住了剧烈跳动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