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缙同熙四十一年一月初九, 严怀朗一行抵达离红云谷不远的上林城, 在官驿内与隋枳实汇合。
当听隋枳实说他口中“有七成把握”的解药并无人试过其效验, 严怀朗顿时就很想扭断他的脖子。
可隋枳实却自有他的顾虑:“我出身医家, 自不敢随意轻忽他人性命;但那瘴气之毒确实诡谲多变, 若我亲自去试, 一旦我判断失误、这解药效用不对, 只怕短时间内再找不出人来接手研制、改良这解药配方了。”
这话并非他托大,也不是他贪生怕死的借口。
隋枳实之所以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自有他天纵禀赋的过人之处;若解药与预估有差, 将他本人折在瘴气林中,或许就当真只剩火攻一途了。
可一旦放火烧林,谷中之人必定慌乱, 兵戎相见不可避免, “招安”的计划势必生变。
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念,月佼都不希望红云谷最终走上与官军兵戎相见的地步, 这是她答应过木蝴蝶, 也在心中答应过自己的。
气氛凝重之下, 月佼笑着对隋枳实道:“说来说去, 你无非就是在等我嘛, 解药拿来吧。”
早前隋枳实替她诊过脉,知道她的体质与旁人不同, 寻常毒物奈何不了她。
况且她对那林子比在场所有人都熟悉,再有隋枳实的解药加持, 由她先去试解药是否有效, 比任何人都合适。
严怀朗面色一凛:“别胡闹,真当自己百毒不侵?若那瘴气之毒当真对你无用,你当初也不必费尽心思,借着‘洞天门’之事找谷主讨解药才能出来。”
莫说今日是他心爱的妻子,即便只是他手下一名普通同僚,他也不会同意,在这种没有万全把握的状况下任其拿命去赌。
月佼想了想,解释道:“夜间的瘴气没有白日里那样厉害,况且我对林中的情形比大家都熟悉。今夜且先去试一试,放心,我不会莽撞的,就在林中站上一个时辰就回;若中途发现情况不对,也会立刻退出来。”
隋枳实也觉得月佼这法子甚为稳妥,频频点头。
严怀朗却不放心,沉吟半晌后,才坚定道:“我陪你。”
“不行,”月佼皱眉,摇头拒绝,“你得留下来主持大局。”
此次除了月佼之外,严怀朗只带了赵攀随行,另有同熙帝临时交给严怀朗调度,以备不时之需的五百官军。
赵攀毕竟不如谢笙那般面面俱到,若有什么差池导致严怀朗折在瘴气林中,那是真的会乱成一锅粥。
见这两人争执不下,隋枳实只能沉默。这事谁都说不清是否有万一,他虽对自己的解药有七成把握,可毕竟还有三成不确定啊。
赵攀冥思苦想好一会儿后,才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既罗霜大人推测火能克瘴气林之毒,若是有人服了解药,又带上火把,是否就能确保万全?”
他的这个想法让隋枳实与严怀朗眼前一亮。
不过,月佼立刻笑意无奈地打消了他们的这个念头:“按照老规矩,每到入夜,林子那头会有一队人巡防。都是最好的猎手,在暗夜里目力尤佳,只要看到林中有异样,他们就会乱箭齐发。还有,那头的上风口常年堆着一大堆有毒的草药,非常之时他们会将其点燃,毒烟顺风进林,也是要命的。”
虽木蝴蝶说过谷主已被玄明所害、中风在床不能理事,左护法哲吉也被玄明诛杀,眼下月佼并不确定谷中听谁号令、旧规矩是否依然如故,但她仍不敢抱有侥幸之心。
听了月佼的话,赵攀沉吟片刻后,问道:“若是白日带火把进去呢?白日总无人巡防吧?”
夜里林中出现火光,确实是很容易招人眼目,可若是白日,即便也有人巡防,火把的光亮想来也不会比夜里显眼。
“白日里那林中毒气比夜间狠得多,阳光一照更使瘴气毒性千变万化,若解药有差池,进不到林子一半就会出人命。”两年前严怀朗之所以夜闯瘴气林,便是因为先在白日里吃过大亏,养了好几日子后,才选在夜里卷土重来的。
隋枳实无奈长叹一口气,也道:“罗霜大人查到古籍上的记载,不也说当初是‘天火’之后,那些初民才进入红云谷的么?一星半点的火势,对那瘴气之毒只怕没什么用。”
月佼皱眉踌躇半晌,最后悄悄对隋枳实与赵攀使了眼色。
那二人料想她是打算单独劝说严怀朗同意,便心领神会地退出了这间暂做议事用的驿馆中堂,还体贴地帮忙关上了门。
严怀朗岂会没瞧见她的小动作,只是他脑中一时也卡了壳,想不出个更加周全的法子,便也想静一静。
待间内只剩两人独处,严怀朗郁郁吐出一口气,道:“你别劝我,只能我同你一道去,否则免谈。”
月佼软软低着头,一步步往他面前凑过去,口中嘀嘀咕咕笑道,“谁要劝你了,没要劝你呀。”
正所谓“关心则乱”,她很能体谅严怀朗坚持要与她一道进林试解药的心意;可她同样也不愿两人一同冒险。
其实她对隋枳实的解药很有信心,可她知道,这时候跟严怀朗说什么也没用。
今日若是易地而处,有另一件只能由严怀朗去涉险的事,她也一定要陪在他身旁才能安心的。
“那你……”
严怀朗话音未落,猝不及防被迎面一把药粉放倒,几乎只在一呼一吸之间,就彻底陷入黑甜之中。
早有准备的月佼闪身而上,尽力撑住他,又想笑又愧疚:“你在我面前……实在是太没有防备了呀。”
若是旁人,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她知道的。
片刻后,赵攀与隋枳实推门而入,见此情形只能双双目瞪口呆。
“还不帮忙……扶着些……”月佼吃力地撑住严怀朗的身躯,对那两人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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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一道将严怀朗安顿回房中后,月佼见赵攀脸色铁青,怕人误会她谋杀亲夫,赶忙解释,“只是能让人昏睡几个时辰的药粉。”
赵攀实在无法称许月佼这等任性妄为,却也知若非如此,严怀朗一定还会坚持与月佼一同进林子试药,于是只好讪讪闭嘴。
隋枳实将满满一整瓶解药递到月佼手中,郑重叮嘱道:“绝不可莽撞,千万不要一气冲到林中最深处;一旦感觉有不适,立刻退出来。懂?”
月佼点头应诺:“放心吧,我很惜命的。”
天地很大,即便活到一百岁,也未必有幸能将世间有趣之事全都经历一遍,她哪里舍得胡乱送死呢。
赵攀心下惴惴,也对月佼道:“你一定……”
“赵攀大人不必担心的。”月佼看了看转暗的天色,果断取出一粒解药含进口中。
她指了指隋枳实,又道,“两年前他并未亲临红云谷,单凭传言与旁人描述,就制出了能供严大人闯入林中并全身而退的半成品解药。如今他实地勘察后潜心两月,再制出的解药即便不如预期那般完美,也不至于害我丢了命的。”
严怀朗醒来,发现夜色沉沉,一问才知已过戌时。
再听隋枳实说月佼酉时便进了林中,此刻尚未返回,他当下心中惊怒交加,也顾不得发脾气,从隋枳实手中抢过一瓶解药,打马就往瘴气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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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上,黑云遮了半月,清辉碎碎跌入林间。
在那细细缕缕的细弱光芒中,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远远朝他飞奔过来。
此景此景,似乎与两年前的初遇重叠;而不同的是,当初落在他眼中的这道身影,是于灵敏的疾行中蹦蹦跳跳着与他渐行渐远,让他误以为只怕是山中松鼠成了精。
可此刻,这家伙一路飞奔而来,毫不迟疑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成啦,就是这个解药,一点问题也没有,时效也跟谷主以往给的那种差不多,白日里应当也是有效的!”软嗓带着甜津津的喜悦,小小声声,在寂静的林中却显得鲜活灵动,“咱们天亮以后就进去!”
既玄明曾对谷中众人宣扬过,“神女月佼已飞升”的消息,那明日她活生生现身在众人面前,自可诱使一大部分人相信,“神女死而复生”。
如此一来,玄明的余党无论如何也抗衡不了“神女”在谷中的威望,接下来甚至不必谈太多,只需“神女”振臂一呼,谷中人就会将玄明余党制住。
在外头接应的赵攀便可放火烧林,再带官军进入,将玄明余党押回京受审。
“……之后你就陪着我,同大家将形势利弊讲一讲,愿意出谷谋生的人咱们就帮他们找一找生计,还愿留在谷中的人,就等朝廷派官员前来设镇建衙,大家的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月佼相信,既隋枳实能找到克制瘴气之毒的办法,将来一定也有别的人,能想出彻底铲除这林中瘴气的办法。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只要大家都不放弃,红云谷最终定会顺利融入这外间的光明天地。
严怀朗紧紧将她抱在怀中,安静地听她叽叽咕咕,兀自开怀地畅想着红云谷的美好前景,终于确认她是安然无恙。
劫后余生般的后怕使他喉头有些发哽,先前在心中想过要当面训她的话,此刻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感谢上苍,她没事。
月佼紧紧环住他的腰,乖乖将脑袋靠在他肩头,却察觉到他急促的心音鼓噪。
她可怜的心上人,似乎吓得不轻呢。
月佼赶忙从自己手上的小瓶中倒出两颗解药,一颗塞到自己口中,另一颗喂到他的唇边。
严怀朗却凶巴巴低下头,舌尖微微探进她的口中一卷,置气似地将她才吞进去的那颗解药“抢”了过来,又将她原本要喂给他的那一颗再塞进她的口中。
月佼抬头嗔他一眼,哭笑不得道:“吃哪颗不都一样,非抢我嘴里的做什么?”
“我高兴。”严怀朗气哼哼地箍紧了她的腰身,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月佼自知理亏,丝毫不与他计较,环在他腰间的手还拍了拍他的后背,哄人似的。
严怀朗骄骄矜矜地哼了又哼,满心残余的惊恼并未得到彻底安抚。
月佼抬手在他眼下轻轻点了点,笑音娇娇:“那时在林中碰到你时,你一睁开眼,我就想,这真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如浮在清透的湖面上,如偎在皎洁的月光旁。
澄澈,明亮,凛冽。
“不过,那时却没有此刻这样含情脉脉。”月佼仰脸笑着闹他。
“那可真是失敬了,怪我那时没料到,这只松鼠精最后会成了我的夫人,”严怀朗没好气地垂眸白她一眼,继而又忍不住浅浅扬笑,“毕竟,我只对自家夫人含情脉脉。”
她一提从前事,他又想起那时这松鼠精趁人之危,偷偷摸一把他的手就跑。
“当年吃过严大人那一把豆腐,如今要拿一辈子来还,”月佼笑弯了眼,浑不正经地感慨道,“真是苍天饶过谁啊。”
严怀朗闷声笑了好半晌,才缓缓道:“回吧。”
月佼乖巧地与他十指紧扣,悠哉哉并行在暗夜的密林之间。
这里是他俩最初相遇之处,当初有太多话没好意思说,今夜她心情大好,便忍不住一路叽叽喳喳。
“……那时我还想,这个人啊,就是三月里的轻寒春风,十五之夜的璀璨月华,世间许多关于‘美好’与‘光明’的辞藻,他都当得起。”月佼美滋滋地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边走边道。
虽明知她这夸张修辞的油嘴滑舌是哄他开心,最好能叫他忘记今日毫无防备地中了她的阴招之事,严怀朗还是很没出息地被哄到心花怒放了。
“承蒙夫人抬爱,竟早在两年前就已对为夫见色起意了。”严怀朗低低笑着,扣紧了她的手。
“这怎么能是见色起意……”月佼转念一想,嘿嘿笑道,“也对,分明就是见色起意呀,哈哈哈。”
说笑间,已走到瘴气林外缘的小径上,冬夜里清爽、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远远已能影影绰绰瞧见候在外头的赵攀与一队士兵。
月佼与严怀朗相视一笑,两人皆深深吐纳片刻,将肺腑之间那些微的浊气呼出。
“呐,明日我进去时不着官袍,你也不要穿,”月佼笑着抬起手臂,环上严怀朗的脖颈,“我要叫大家瞧瞧,神女带回来这样好的一个夫婿。”
她要对大家说,看,外头的天地同样钟灵毓秀,养出这样好的一个儿郎。
我的。
严怀朗笑着吻上她的唇角:“是夫婿,不是男宠,对吧?”
“哪有男宠,”月佼在他唇上轻咬一记,笑道,“今后不会再有神女,自也没有男宠。只有月佼和她的夫婿严小二。”
严怀朗又喜又恼地深深吻住她,心中将卫翀和李君年骂了个狗血喷头。
自打那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当着月佼的面唤过他“严小二”之后,这姑娘似乎就很喜欢这个称呼。
将自家小娇妻吻了个晕头转向之后,严怀朗抵住她的额头,沉声哄道,“唤个称呼。”
“哦,”月佼平复了一下微喘的气息,甜滋滋弯着眼儿,红唇轻启,甜甜绵绵道,“严~大~人~”
严怀朗咬牙,抱起起她就走:“你今晚别想睡了!”
“诶呀,错了错了,”月佼在他怀中踢着褪儿,怂怂笑着改口道,“青衣!”
“晚了!”
笑着闹着,月佼一仰头,就瞧见那光晕氤氲的月牙在偷笑。
明月在天边,清风在枝头,心上人在身旁。
天地很大,一生还长。
喂,我们就这样好好的握紧彼此的手,一起嘻嘻哈哈,长命百岁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