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巨大 直达底部
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六五

“他还碰你哪儿了?”

不是想象中的惩罚, 却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明朗停住哭,收不回的眼泪还在往下掉, 抬头看容翡, 迷蒙的泪眼充满疑惑。

“……谁?什么?”

容翡却不再说话,拉着明朗,到水盆前, 拧了毛巾, 低头,一言不发擦拭明朗的手腕。

毛巾很温暖, 容翡的手指修长, 扣在明朗雪白的肌肤上, 指腹有剥茧, 略有刺痛感, 他的力度很大, 仿佛恨不得将明朗那一块皮肉彻底擦掉。

明朗微瑟了一下。

容翡低垂着眸光,用了很大的力气控制着自己。

他有很多年没这般生气了。

从在国色天香看到明朗的那一刻,回来的一路上, 他心中的怒意一直在不断攀升。

容翡心里不断告诉自己, 这世上有太多腌臜肮脏的地方和事, 明朗今日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沧海一粟, 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已经长大, 他也不可能事无巨细掌控她的一言一行, 她要做什么, 都有她自己的意愿。

青楼固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比起他见过的那些阴暗黑暗,算不得什么。他们去的及时, 她也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而她今日亦受到不小惊吓, 且已知错,不要再苛责她了……

然而一想到她被那人握着手的样子,心中怒意就无论如何无法平息,如暴风雨中的海面,怒涛一波接一波的翻涌卷起。

“嘶……”

明朗吃痛,只觉容翡忽然加大力道。抬眼看容翡,见他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仿佛在走神。

“……痛。”明朗觉得手腕那处快要破皮了。

容翡回过神来,语声冷淡:“忍着。”

这么说着,手上却放轻了力道。

明朗脸上挂着泪,不敢忤逆他,也弄不懂眼下是何意,只怯怯道:“我……我自己来吧,你……你别生气了。”

这一句话却点燃了容翡隐忍半天的情绪。

“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容翡的声音充满严厉。

明朗瑟瑟发抖,又不敢不答:“……知道的。只是一时好奇而已……”

“好奇什么,漂亮姑娘,还是俊俏男子?”容翡冷冷道。

这是最为不齿的地方,明朗忙道:“我们本来只是想看看歌舞和姑娘的,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老妈妈就叫来了……他们……我们我们没想叫的。”

说道这里,明朗忽然福至心灵,登时明白了容翡先前所问,“我们什么也没做,就听他们唱了唱曲儿,一起说了说话。他没碰我别的地方了……那时也是为了救我,才抓住我手……”

容翡将毛巾丢进盆里,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眉头仍微微拧着。

“哦?那还得谢谢他?”

明朗:“……不是那个意思。”

容翡冷冷道:“今日若我们未及时赶到,可想过后果?”

明朗想起来也十分后怕,看那陈公子的架势,绝不会善罢甘休。又或者最终她们还是亮了身份,姓陈的信不信另说,她们却也势必吃了不少亏。

“就算没有这闹事之人,遇到别的危险可又怎么办?”听容翡又道。

明朗有些茫然,她们只是去看看玩玩,还能遇到什么危险?

容翡看她这表情便知她们完全一无所知,心中更来气。

这几人,衣着华丽,气质高贵,一看便是富家子弟,以赵飞飞无拘无束的性子,想必更做了不少一掷千金的事,在老鸨那等人眼中,无异为肥羊三只,岂会轻易放走。

“难不成还能强留下我们?”明朗问。

“那等三教九流之地,数不清的手段,还需强留?”

明朗吸溜一下鼻子,懵道:“比如……”

容翡掌心紧握又松开,略显犹豫,他愿明朗的世界无忧无虑,永远纯净。那些腌臜的事能不知晓便最好永远不必知晓,然而,眼下看来,什么都不知道也未见得是件好事。

“比如,你们所喝茶水酒水中,随便加点东西,便能让人‘心甘情愿’留下。”

“啊?”

明朗略略一想,便也明白所谓“东西”,定不是好东西。

“今日喝酒没有?”容翡沉沉问道。

“没有没有。”明朗忙摆手。酒倒上了不少,但几人一怕喝醉,二怕留 有酒味回来不好交待,便都没有喝,荣哥儿给她倒过酒,她拒绝后他也便没有再劝。

“……应该不会吧,他们……看着都挺好的……”明朗不甚有底气的喃喃道。

容翡离的近,一字不漏听见了,当下眸中寒光一闪,“那便是我危险耸听,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终是没忍住,冷冷道:“男|色当前,□□亦如蜜糖,对吗?”

明朗:……

被容翡这么一说,明朗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好像自己挺……猥琐的……

明朗忙道:“不是不是……你说的是对的,我只是……第一次知道,不敢相信而已……不是被美色迷惑……他们是挺好看的,但,但都没有子磐哥哥好看……“

我在说什么啊?

然而这是真话。

容翡一顿,面无表情道:“谢谢。”

明朗觉得容翡不仅没消气,反而貌似更气了,也不知该怎么办,顺着话头无话找话道:“其实他们挺可怜的,那个荣哥儿以前也是个公子哥儿,后来……”

她将荣哥儿的身世简单道出。

容翡听完,面目冷然,半晌未说话,只沉沉看着明朗。

明朗被看的发毛:“……怎,怎的了?”片刻后,后知后觉:“难道他所言都是假的?啊,不会吧……”

明朗呐呐道:“看着不像啊,荣哥儿说的时候都要哭了……”

“不要再说了。”容翡冷道,管它真假,眼下一点都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明朗立刻不敢再言。

容翡捏了捏眉心,一手负在身后,在房中走来走去,修长身影在烛光中带着一抹烦躁。

他知道自己隐约有点不对。

生气的点不对。生气的时长也不对,他向来是个自控的人,按道理不该这么长时间里还无法平息。生平初次这般烦躁,烦乱,却潜意识里好似拒绝去细究原因。

眼下最重要的是,该怎么惩罚明朗。按理,定要重重惩戒一番,从此长个记性,绝不能再犯。

容翡侧首,看向明朗。

明朗眼里还汪着眼泪,滚来滚去的,睫毛濡湿,看上去楚楚可怜。她感觉到容翡自始至终并未消气,仍旧让她害怕,不知最终会给她什么样的惩罚。

外头打板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也许等他们结束,便轮到她了。

她到底是个主子,仆役们不能真打她,容翡会亲自动手么?

明朗不安的站着,目光巴巴的随着容翡移来移去。

“……子磐哥哥,你要打要骂,都,都随意吧……”既然逃不过,便早死早投胎吧。

容翡停了步子,看着明朗,眉头微蹙,似乎在认真思索究竟打还是骂。

他走向明朗。

明朗低头,闭上眼,睫毛颤动。

然而——

“以后,再不要去那种地方了。”

明朗耳畔响起的却是这么一句,她抬头,睁开眼,看见容翡眸色黑沉,仍带有厉色,那语气中却蕴着一抹浅浅的无奈。

容翡伸手,将明朗的衣袖拉下,盖住她发红的手腕。

“我保证,绝对绝对,永远永远,不会再去了!”

明朗哪里还会再去,这一次真正足够铭记终生,留下永生之阴影。

容翡仿佛也有点疲惫,松了松领口,道:“国色天香中发生的事,从头讲一遍,不得有任何遗漏与隐瞒。”

明朗也大概知道这事必定要有个结果,少不得还要与其他人对口供,当下便将自进入国色天香中后所有的事统统倒了个干净。

容翡静静听着,神色莫测。

“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事?”容翡最后随口问道。

明朗摇摇头,忽而啊的一声,想起一事。

“说。”容翡道。

明朗脸上发红,那是陡然想到的,不想说也来不及了,只好期期艾艾道:“我,那个,还看了……那个画册……”最后几个字简直如蚊蝇,见容翡拧眉,索性一鼓作气坦白道:“就是春|宫图……我不小心看到的。”

容翡定定看着明朗。

明朗:“我就看了一页,真的!”那一页的冲击实在大,这么一想,就在脑海中闪现,明朗的耳朵刹那红了。

容翡紧看了明朗好一忽儿,忽然一叹,这次是真掩不住的无奈了,一手伸出,覆在明朗眉眼上,沉声道:

“忘了它。”

春风轻拂,夜色如水,明朗扶着绿水,其余人等相互搀着回了侧院,整个院的人都挨了打,明朗愧疚不已,和安嬷嬷两人亲自帮忙给他们打水上药,正院那边却来了好几个侍女与小厮来帮忙。将所有人安顿好,又服侍明朗洗漱,好一番折腾,夜深人静,终于都安歇下来。

安嬷嬷在外间守夜,片刻后,传来安嬷嬷熟睡的轻鼾声。

明朗躺在床上,静卧不动,望着地面的一片月光,嘴角含笑,怔怔出神。

她摸摸手腕,又摸摸眼睛。

那温暖的触感仿佛还在。当时只顾着害怕不安了,那瞬间的心跳与感受,到此时,才后知后觉,又绵延不绝的,慢慢沁出来。

容翡的手并不特别温暖,如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点清冷,然则十分干燥洁净,手指修长有力。握着她手腕和捂着眼睛时,都带着些微力道,那力道中,却蕴藏着无法言说的温柔。

他今天很生气,然而那生气中,也仿佛又带着种别有意味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明朗觉得自己魔怔了,内心里却是这般真实的感受。

明朗从前很盼着长大,真长大了,却发现并不如想象中好,反而有些东西仿佛失去了。然而今日,她却有了另外一番感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

长大原来真是件很美好的事。

翌日起,明朗便待在侧院中。容翡虽未禁她外出,明朗却自发的自我禁足,哪里都不去。书院本来也快至春假,索性去告了假。

容姝儿那边也一样,告了假,被二夫人勒令不得出府半步。不能出府,府内自家园子里还是可以串串的,容姝儿憋了几日,趁容翡不在时,便跑来找明朗。

容姝儿给明朗带来几个消息。

一则近日上安青楼与勾栏院被整治,查封了好几处,连颇有名气的国色天香也赫然在列,更被罚银数万。

二则内阁学士陈公之孙陈禄聚众闹事,欺凌霸市,更曾草菅人命。被众人举报,圣上震怒,夺去官职,关押狱中。

“即便将来放出来,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入仕做官了。他那样的人若真做了官,还不知害多少人,我们也算为民除害吧。”容姝儿道。

几人逛青楼之事,除却朝中少数重臣知晓外,外头不曾泄露半点风声,毕竟事关天家颜面,无人敢传。

容姝儿那日回去,二夫人差点要剥她的皮,幸亏三夫人和容静儿拼命拦着。最后她在院中站了半夜,直站的两股战战,第二日又被饿了整整一天,方才了事。

至于公主赵飞飞,被拎回宫后,圣上痛骂一顿,罚书房外跪了半夜,又写满足足五千字悔过书,如今还被禁在宫内,日日抄写佛经。

“这么一看,还就你罚的最轻啊。”容姝儿这么一算,赫然发现明朗除了身边仆役被杖责外,居然什么事儿都没有,既没挨打也没挨罚,“难道我哥是个纸老虎?”

但想想容翡那天冷沉沉的样子,以及这几日京中的动荡,容姝儿又打了个冷颤。光是那生气的样子,吓都吓饱了,她更宁愿被母亲打一顿算了。

“不知飞飞会被关到什么时候,哎,为她祷祝吧,阿弥陀佛。”

明朗双手合十,也为赵飞飞祈福。这一次三个人都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敢再乱来,还是乖乖待着吧。

不能出去玩,又不用整日读书,便只好在家中找些事来做。

正是阳春三月,万物生长,天上地下,树上河里,鲜味野菜,鱼虾飞禽,各式各样的美食,简直数不胜数,吃也吃不尽。

这些年明朗并未丢掉烹饪的手艺,不过和容姝儿她们玩在一起后,没那么多时间花费在厨房,唯有休闲时方一展身手。

在这个上面,她仿佛有一定的天赋,又或者是因为无欲无求,轻松随意,反而很容易做的好,日渐精进。

容姝儿与赵飞飞等人吃过她做的东西后,都赞不绝口,没事时便来蹭饭吃。

阳光甚好,明朗在廊下支了案桌与小锅。清晨绿水从街上买来新鲜小河虾,活蹦乱跳的,处理好后,做个油炸河虾的小零食。

小虾清洗干净,裹了蛋液和面粉,下锅炸成金黄色,最后撒上少许盐粒与胡椒粉,爱吃辣的拌辣椒粉,吃甜的可蘸果酱,趁热嘎吱一口,外酥里嫩,恨不得舔手指。

明朗又炸了些鹌鹑蛋,用一只小竹盘装在一起,堆的冒出一个尖,将桌子移到院中海棠树下,铺了毡毯,跟容殊儿两人边晒太阳边吃零食。

今年春暖,海棠花开的早,已呈花团锦簇之势,阳光下,花影重重,美不胜收。

“真舒服啊。”容殊儿嘎嘣嘎嘣吃着虾,眯着眼道。

明朗被晒的浑身懒洋洋的,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滚儿。

“要不要叫静姐姐过来一起?”这么好的太阳,不晒晒实在可惜,而明朗也许久没见到容静儿了。容静儿早已入高馆。初馆启蒙认字,中馆学做学问,高馆则侧重琴棋书画的个人才艺培养,贵族世家早从年幼时便各有安排,高馆主要在于助人发掘自身所长,引荐名师以及检阅监管之责,更多在于学生自我的领悟和提升,倒不必日日去书院。

容静儿入高馆后,便不大去书院了,偶尔只能上学下学时碰上一回。

“她忙着呢。”容殊儿嘻嘻一笑:“你不知道么,她要说亲了。”

明朗一惊:“说亲?”

容殊儿点头:“我听母亲说的,早有人上门来提亲,我母亲还有三娘今年开始,便帮她相看了。所以她可不能乱跑,也没时间乱跑,日日在房中做她的女红呢。”

“这么快吗?”明朗忍不住惊讶。

容殊儿嘬一下指头,道:“到年纪了嘛,她是家中最大的姑娘,等她之后,便轮到你我啦。”

明朗:……

容殊儿道:“小朗,你想过嫁什么样的人吗?”

一阵风吹来,吹乱明朗的额发,明朗压着裙摆,忽而感到慌乱和茫然。

“我……”

明朗刚说了一个字,只听脚步声响,院门被轰的推开,赵飞飞疾跑进来,面上少有的慌张,看见明朗,便道:

“不好了,小朗,我二哥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