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杨氏和二叔一家子带着家奴们赶来的时候,阿娘已经被女婢们合力抱了下来,安置在床上。
杨氏伏在她阿娘身上痛哭,只听见她尖锐的哭声,看不见埋在双臂之内的脸。
“茂贞——你怎会这般想不开,就这样随着子仰去了!你不该啊,你让阿慎怎么办?让我们唐家怎么办!”
子仰,是唐见微父亲的表字。
在唐见微的印象中,阿婆从未和她阿娘这般亲近,也从未这样叫过阿耶,甚至没怎么叫过她的小字“阿慎”。
杨氏还在哭,二叔站在一旁,唉声叹气了半晌后,回头问唐见微:“你大姐如何了?”
唐见微的脸冷得犹如冰雕:“刚才见着我母亲的死状晕了过去,现在在隔壁房间休息。”
二叔点了点头,再一次长吁短叹:
“年初的时候我就跟大哥说过,他命格中有一死劫,就在今年,让他万事当心。当时他还不信,哎,看看如今眼前这些个横祸飞灾,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邪祟。阿慎,你该早日去庙中拜一拜,再请个道士回来做做法,去去晦气。”
唐见微没搭理他,继续在看那个越哭越干的祖母。
杨氏哭累了,让其他人都出去,就剩她、二叔和唐见微在房内。
“阿慎,来。”
杨氏跪坐在案几之后,让唐见微给她倒茶。
唐见微跪到对面,全无煎茶的心思,随意煎搅了一番,倒上。
二叔仰头喝了个干净,让唐见微再倒。
杨氏没喝,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开口道:
“你大姐那事我也听说了,不怪你大姐。沈家大娘子成亲才一年就跑到西北前线去,留你大姐一个人独守空房,是个女人都会感到寂寞。找个人排遣排遣,怎么算她的错?要怪也要怪沈约,没把你大姐放在心上,你大……”
唐见微打断她的话:“姐姐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沈约的事。”
杨氏抿了口茶,呵呵地笑:“你们姐妹俩自小感情就很好,你一直都向着你大姐说话。”
唐见微看着眼前的茶盏:“阿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家中太多事需要处理,阿慎恐怕没法陪阿婆聊太久。”
杨氏说:“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孩儿,不用操心太多,一切交给你二叔办就好。”
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儿子。
二叔道:“你阿耶和阿娘明日一块儿出殡吧!二叔定会办得妥帖,保管让你耶娘走得风风光光!耽误下去只怕你耶娘尸身发臭,还是早日处理了事!”
二叔的声音很大,居然能听出一些笑意。
他的声音在存着阿娘尸体的房间里,显得无比突兀。
话到这儿,唐见微总算是抬头看向对面这两人。
祖母杨氏,是祖父的填房。
唐见微的亲祖母过世之后,这位杨氏来到她们唐家,成了主母,不久生下了二叔。
二叔生了唐二娘和唐四郎,一大家子尚未分家,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杨氏和二叔他们这一家,一向都和原嫡不对付。
唐见微自小也不喜欢这个偏心眼的祖母,只是表面上的礼数该有的还是有,她和大姐从未冲撞过杨氏和二叔。
作为唐家的孙女,她一直都做得很好。
甚至一直都努力将杨氏当做自己的亲祖母。
可在杨氏的心里,恐怕从来没将原嫡一家当做亲人。
“阿婆,二叔。”唐见微道,
“阿耶阿娘的死因还未有定论,二位不觉得奇怪吗?阿耶是如何死的,阿娘又为何悬梁自尽,等阿慎报官验尸,查明真相之后,再安葬双亲不迟……”
唐见微话说到一半,二叔突然扯过一张纸,反手拍在她眼前,“啪”的一声极响。
二叔身高臂长,乃是位武夫,他粗着嗓子对唐见微吼道:
“能有什么奇怪?你阿耶贪没军资,害死了绥川前线多少将士,连沈家大娘子也是被他害死!这事儿你不知道,二叔就告诉你!他在狱中畏罪自尽,也算是给唐家留了最后一块遮羞布,到你这儿不知感恩,反倒奇怪起来?唐家世代为官,浆水不交清风峻节,所有的好名声都因他一时贪念毁于一旦!他这一死倒是死得轻巧,案子成了悬案,可怜了西北那些为国捐躯的亡魂!而你阿娘留下遗书和他一块儿以死谢罪,字字句句写得明明白白。阿慎,你倒是跟你二叔说个明白,究竟有什么奇怪之处?!”
二叔越说越大声,到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上审问犯人时的咆哮语气。
他打定了主意,刚刚失去双亲,不过十七岁的唐见微肯定抵不住他的威吓。
二叔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句句强逼。
唐见微直视他的目光却不见预想中的怯懦,甚至没有丝毫退让,反而愈发犀利。
唐见微道:“有没有奇怪之处,不是我说的算,也不是二叔这几句妄下雌黄能够说清的。二叔刚才言之凿凿,听上去倒是深知军资一案始末和细节。正好,明儿我就托人送信给大理寺卿,希望他能和二叔好好聊一聊。想必此案在二叔的帮助下很快就会告破,不再是悬案。”
二叔一愣。
他早就听说这唐三娘号称什么“博陵双微”之一,在京城是很有名的人物,大家都夸她伶牙俐齿聪明不凡。
很少跟原嫡一家打交道的他,一直都对这传闻嗤之以鼻。
没想到初次交锋,居然被这小娘皮结结实实呛了一句,夺了上风。
二叔没再开口,换成杨氏哀叹了:
“阿慎啊,你这毛毛躁躁目无尊长的坏毛病得改改了。我们可以忍你,等你嫁人之后,别人可未必会忍你。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唐见微听出她转了话锋,果然,杨氏继续道:
“此案尚未查明,你阿耶就自尽于狱中,这案便成了悬案,想必也是你阿耶思虑许久的结果。他是为了不连累唐家,不连累你被没入掖庭,这才决意赴死的啊。平日里大家都夸你聪慧,怎么到了关键时刻你倒犯起糊涂了呢?还想着报官?那不是让你阿耶一番良苦用心全都白费吗?”
杨氏的话倒是让唐见微陷入了沉思。
杨氏说的有一点没错。
大苍律法写得明明白白,罪臣家的女眷全都得罚入掖庭。
若是这案不成悬案,阿耶真的被牵连其中,作为嫡女的唐见微肯定得入宫,为奴为婢,终极一生。
乍听之下杨氏的话有理,可是唐见微想到了另一点。
要是她被罚入掖庭,杨氏能逃得过吗?
二叔生的唐二娘恐怕也得和她一个下场吧。
更不用说唐家其他男丁也难逃被流放的命运。
她阿耶“畏罪自尽”案成悬案,对阖族而言的确是最好的结果。其中受益最多的当然是杨氏这一家。
杨氏和二叔交换了眼神,二叔走了,将屋门合上。
杨氏握住唐见微的手,一边抚摸一边说:
“阿慎,你耶娘双亡,而你已经十七,守孝三年之后便是双十年华,到时候再找人家,只怕没有好人家会愿意娶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
和唐见微想的一样,杨氏的确是要将她嫁出去:
“无论男人女人,这辈子婚姻都是大事。阿婆不想你耽误一辈子,等老了,过得不幸,可不得恨我这当阿婆的不为你谋划、张罗?”
杨氏也不管唐见微的脸色有多难看,继续说:
“你知道靖州庞氏吧?”
“庞氏?阿婆说的可是你那远方亲戚?”
杨氏也不藏着掖着,大方承认下来:
“我有一表侄儿的外甥,姓庞名泛,今年二十有二,还未娶妻。我见过那孩子,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已经是靖州留县的县尉。虽算不得什么大官,可在留县那也是谁都要给个面子的,派头得很。与你啊,是十足的般配。”
唐见微“哦”了一声:“阿婆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庞泛,我对他有印象。”
不就是那个不学无术,连自个儿名字都写错的傻小子吗?
如今居然当起了留县县尉,也不知道他爹花了多少银子。
杨氏说:“你可以先去靖州庞府住着,等过了孝期再成亲,顺顺当当。”
唐见微却道:“我和吴家长女已经有了婚约。”
“吴家长女和你的事我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口头上约定罢了,吴家都还没下聘不是?而且……”
杨氏说到此处,带着一丝并不想隐藏的冷笑道,
“如今你阿耶惹上这等事,那吴家说不定早就被吓跑了。以吴家的家世,怎么会愿意娶一位罪臣之女呢?”
唐见微紧抓着杨氏的目光,愤然道:
“我阿耶一生清廉正直,绝不会做那贪赃枉法之事!阿婆,你字字句句污蔑我阿耶,污蔑唐家,只怕九泉之下阿翁听到了,也不会好受吧。”
唐见微一直都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谨慎冷静。
现在的情况实在太扑朔迷离,唐见微不知前路在何处,能不和杨氏翻脸那是最好。
可杨氏口口声声说阿耶之事,仿佛已经盖棺定论,确定她阿耶贪了军资一般!
即便阿耶已死,她也绝对不容许任何人毁她阿耶清白!
杨氏也不跟她争论,继续撑着笑容说:
“阿慎你啊,空有一张好皮囊和灵巧的嘴,想事情到底是太简单。我是你阿婆,难道还会害你不成?无论你阿耶是否被冤枉,如今‘畏罪自尽’这四个字是从官爷嘴里说出来的,想必朝中已经下了定论。这祸事不知道会如何发展,再又有什么牵连,你作为他的嫡女,留在博陵只会让自己身处险境。还不如到靖州去避避风头。”
只要她一走,唐家的一切,包括阿翁的爵位全都是二叔的了。
杨氏要的,不就是这些吗?
唐见微冷笑道:“我耶娘尸骨未寒,阿婆就这么心急吗?”
见唐见微依旧不为所动,还在反唇相讥,杨氏终于沉下了脸:
“阿慎,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大姐考虑吧。你大姐被沈家休了,像她这样的弃妇往后还能往哪儿去呢?送去令沽山苦悲寺,伴青灯古佛修行一生?还是送去乡下的田庄上看管着?你想要你大姐走哪条路?只怕哪条路她都承受不了。”
唐见微捏着裙角的指节已经发青。
“我们唐家不是养不起她。不去当尼姑也不用去庄子,住在府里伺候她一辈子也不成问题。就看你听不听话了。阿慎,你的选择可是会影响你姐姐一辈子的,你可得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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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少悬:别看一开始这么严肃,等我一出来画风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