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景鹤闻言身形一僵,衣袖下的手指下意识握紧成拳,眸中神色越发冰冷晦暗。
这种事情他当然没有忘,也不可能忘。
当初晏吟秋逃离太虚宗被仲长芜带了回来,江景鹤躲过了殿中重重阵法过去看她,见到的却是晏吟秋苍白虚弱地蜷缩在榻上,气息轻到几乎微不可闻。
他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趁机带她偷偷离开,却忽略仲长芜手眼通天,即使不在太虚宗内,但奎黎峰上下依旧无一不在他的监视之下,更何况还是他最在乎重视的晏吟秋。
江景鹤因此遭到重罚,他被仲长芜封住了修为,硬生生在惩戒阁受了一百零八鞭,打断了三根肋骨,到最后直接陷入了昏迷。
幸好太虚宗灵丹妙药不少,他好不容易才捡回了一条小命,苏醒之时却听别人议论,晏吟秋性格大变,与仲长芜重归于好。
所有人都说两人每日片刻不离,情比金坚,可当中的真实缘由却基本无人可知。
如今师尊陨落,可他的剑灵却还在执著守着他定下来的规矩。
但那又能有什么用,死人不作数,哪怕没有他江景鹤,往后保不准也会有什么王景鹤,张景鹤往晏吟秋面前凑,弑云当真能挡的一丝不漏吗?
江景鹤有些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他抬眼去看弑云,平静问道∶“如今师尊已经陨落,修真界人人都将秋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若是与她形同陌路,那就是给那些人下手的机会。”
然而弑云却并未听出江景鹤话中之意,他义愤填膺道∶“这不是你们两个见不见面的问题,晏吟秋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废物,还怕别人找上门吗?”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晏吟秋是主人的未亡人,她必须要为主人守寡,这辈子都不能忘了主人!”
江景鹤闻言脸色越来越冷,他冷声问道∶“那前辈想要如何?”
“经过我这几天的考虑……”
弑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凝重宣布∶“我决定让你去给她当主人的替身。”
“……啊?”
江景鹤觉得自己的大脑宕机了一瞬,他的表情瞬间凝滞,眉心忍不住跳了跳,难以置信道∶“弑云前辈,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去给晏吟秋当主人的替身,让她看着你就想起主人,这辈子都不能忘了主人!”
弑云一脸的理所应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多震撼,甚至言之凿凿道∶“你是主人唯一的弟子,那就该帮主人承担起这份责任啊!”
江景鹤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要被震碎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数次,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这有点不太合适吧。”
之前只是觉得弑云不善处理世事,只知道一昧护主,现在他都开始怀疑弑云脑子到底正不正常了,总不会是这一觉睡的能把剑灵的脑子都给睡坏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看你明明很乐在其中啊。”
弑云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掰着手指道∶“不过我有几个要求你得记住,你不能对晏吟秋太过殷勤,不能妄图取代主人的位置,你要催她每天去祭拜主人……”
“对了,你干净吧?”
弑云皱了皱眉,警惕道∶“你应该不会在外面拈花惹草吧,主人可是非常洁身自好的,贞洁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嫁妆!”
“……干净,我干净的不能再干净了。”
江景鹤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强行压住自己现在就想把弑云弄回剑里的想法,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解释道∶“但是弑云前辈,这件事情它真的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你不就是靠着当替身才和晏吟秋关系亲近的吗。”
弑云歪头看他,反问道∶“反正都是当替身,脸红心跳当替身和冷漠无情当替身有什么区别?”
江景鹤∶“……”
明明区别就是很大!!!
弑云看着远处正给兔子喂嫩草叶的晏吟秋,眉头却越皱越紧,凝重道∶“不过,说起来……我最近听说九重楼少主姬隐和主人长得一模一样,这事是真的吗?”
江景鹤愣了一下,顿时心生警惕,生怕弑云这个木头脑袋一抽,立马准备下山去找姬隐过来当替身。
他轻咳了一声,毫不留情给姬隐抹黑,“像是有点像,不过姬隐非常没有素质,行事反复无常,而且非常心狠手辣,动不动就要把人扒掉一层皮。”
“这么可怕!”
弑云立马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道∶“那你就更得赶紧在晏吟秋面前当主人的替身了,万一以后姬隐嫁过来了,他会虐待我们的啊!”
江景鹤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弑云前辈,是谁和你说,姬隐要嫁过来的?”
江景鹤第一次觉得保持平静是件这么困难的事情,皮笑肉不笑道∶“还有他为什么要虐待我们两个?”
“我前两天看的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啊。”
弑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景鹤,喋喋不休道∶“就比如我们两个,我们是前夫留下来的拖油瓶,姬隐这个恶毒小爹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把我的剑鞘扔海里,把你养的兔子给红烧了,转头还要给晏吟秋吹枕边风,说我们两个欺负他,让晏吟秋把我们赶出去!”
江景鹤∶“……”
虽然很离谱,但感觉是姬隐那个癫公能干得出来的事。
“弑云前辈,你平时少看些话本吧,藏书阁里有很多典籍,你随时可以过去。”
“我不去,藏书阁里的书无聊死了,哪有话本好看,这可是南离国的热销书,晏吟秋自己明明也看的很起劲。”
弑云嫌弃地撇了撇嘴,他看了一眼状似正经的江景鹤,叹气道∶“你平时也别老那么古板,一天到晚都快成小书呆子了,没事就多去和晏吟秋找找共同爱好。”
“毕竟你和主人不太一样,主人是因为太过优秀,所以晏吟秋才会那么爱他,你先天条件不行,那就要更加勤奋努力才对。”
江景鹤闻言倒是一顿,他平视眼前的弑云,慢条斯理道∶“是这样吗?”
“秋夫人对师尊一往情深,难道不是因为师尊给她下了同欢咒吗?”
弑云面色一变,猛然瞪大了自己的眼睛。
他匆匆扫了一眼旁边没察觉任何不对劲的晏吟秋,伸手把江景鹤拽到了旁边,怒气冲冲道∶“小鹤,你在胡说什么!”
江景鹤并未因此而止住话头,他神色冷淡道∶“说实话也算是胡说吗,师尊不就是用了这种禁术才让秋夫人回心转意,还要对外说什么两情相悦,只怕全都是他一厢情愿吧。”
“实际上秋夫人根本就不喜欢师尊,也不喜欢太虚宗,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是师尊执意要勉强,用尽手段也要把她困在身边。”
“不是……不是这样的。”
弑云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可是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本该反驳江景鹤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维护仲长芜的名誉和形象,可他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江景鹤所说的这些全都是事实。
如果没有同欢咒,晏吟秋绝不会选择留在奎黎峰,更不可能会和仲长芜结为道侣。
“师尊这些自欺欺人的招数也只能拿来骗骗自己了。”
弑云脸色难看,厉声喝道∶“你闭嘴!”
可江景鹤却只是嘲讽地挑了挑眉,全然不顾弑云半分,说出来的话更是毫不留情,“从前我总以为师尊是清风朗月的仙人,可从未想过他也会这般卑劣……”
“江景鹤!我让你闭嘴!”
终于忍无可忍的弑云一道剑气劈向了桌子,硬生生打断了江景鹤的话,
江景鹤冷眼看着他,弑云的神色却更加慌张,语无伦次解释道∶“一开始的时候……是主人把她救出幽冥海的,当时明明晏吟秋也爱主人的,可是后来她就变了……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该这样的。”
“爱?”
江景鹤抬眼看他,面容平静如水,“弑云前辈,你和师尊真的都明白什么是爱吗?”
弑云愣了一下,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陡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当初晏吟秋由于逃婚遭到族群的追杀,在最为狼狈不堪之际,是偶然路过的仲长芜出手救了她,并且带她回了奎黎峰,让她暂时有一处可以安身之所。
最开始的晏吟秋还不像现在这般锋锐,弑云记得那时她张扬明媚,像是廊下蓬勃开放的秋花,即使迎着秋霜也依旧开的灿烂夺目。
在表达感谢上,她带着兽类特有的虔诚,即使仲长芜对她避如蛇蝎,她依旧每日采摘最新鲜的野果野花放在仲长芜的殿前,小心呵护着奎黎峰的草木灵兽,那是她在困顿之时所能给的一切。
弑云本来以为这就是爱,可后来仲长芜提出想和晏吟秋结为道侣时,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晏吟秋对仲长芜郑重行了一礼,她说∶“仙尊,我感谢仙尊的救命之恩,但这种感谢绝不是男女之情。”
“我知道下辈子做牛做马这种话都是虚话,说的再好听也没有实际行动来的爽快,如果仙尊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会答应。”
一个龙族的承诺是多么的珍贵,她甚至用自己的龙魂立下了誓言。
第二天清晨,晏吟秋迎着朝露离开了奎黎峰,而仲长芜在她曾经的住处枯坐了半天,始终一言不发。
弑云只是剑灵,纵使他实力再强,他也很难去理解人类所说的情爱,只是仲长芜说了两人相爱,那他也便信了。
“弑云前辈,你是师尊的剑灵,师尊干过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江景鹤声音渐冷,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弑云,追问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同欢咒到底有没有解除?”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
弑云有些崩溃地把头埋进了臂弯,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自己的呼吸,终于才敢抬头,声音微不可闻,“我觉得应该没有,当初合欢宗宗主说此咒绝不可能会被破解,它是烙在人灵魂上的东西,之前就有因为道侣过世,自己也跟着殉情的例子。”
“主人现在已经不在了,晏吟秋还这么挂念着主人,所以我想……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吧,找个替身好歹有总比没有好。”
这就是为什么弑云听闻晏吟秋在四处搜寻替身,但一怒之下只是怒了一下的真正原因,因为他真的很难确定晏吟秋的行为是当真行事无所顾忌,还是受同欢咒影响下的迫不得已。
可江景鹤闻言却皱了皱眉,对弑云的这段说辞有些怀疑,弑云不懂七情六欲,但他却懂。
晏吟秋每次看他和姬隐的时候,既没有爱意,也没有怨恨,而是一种身处高位者自然流露出的轻视,她透过他们在看已经陨落的仲长芜,那是她真正轻慢蔑视的对象。
单凭这一点,江景鹤绝不相信晏吟秋目前还对仲长芜余情未了。
“小鹤,主人虽然陨落,可他还是你的师尊,即使他做的不对,你也不能对他指责诋毁,今日之事我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弑云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争取让条件变得更加有诱惑力。
“我只是让你去做替身,又不是让你献身,你只需要多在晏吟秋面前晃悠几圈就好,怎么看你都不赔本。”
一来让晏吟秋时刻念着亡夫,让仲长芜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二来能帮晏吟秋消解同欢咒的影响,让她不必日日挂怀,三来江景鹤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晏吟秋面前,再也不用偷偷摸摸搞暗恋,四来弑云自己完成了忠心护主的使命,不愧于他第一剑灵的名声。
这明显就是一笔叕赢的买卖啊!
弑云微微抬眼,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江景鹤的眼睛,小声道∶“晏吟秋说你的眼睛和主人很像,现在看来好像确实有一点点像。”
“眼睛?”
江景鹤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睑,脑中又想起晏吟秋曾对他说过,他唯有这双眼睛最像仲长芜。
“是,你的眼睛很好看,主人之前就曾经说过,九幽瞳是他对你最满意的地方。”
弑云有些好奇,他问道∶“听说九幽瞳可以看透世间一切伪装,那在你的眼里,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与旁人没什么不同,只是看的更加清楚一些而已。”
就像是他从第一眼见到晏吟秋的时候就知道她是白龙,也从第一眼就看到弑云的头上有着龙角,普通人看人只能看到□□,但他却可以直视灵魂。
他停顿了一瞬,忽而道∶“不过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奇怪。”
“弑云前辈和秋夫人看上去真的很像,不仅灵魂都是龙形,就连颜色和感觉也很像。”
都是看似清冷温和的白色小龙,身上带着一点亮晶晶的浅金色龙鳞,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弑云的龙身有些黯淡,而晏吟秋却很耀眼,让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