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嘉树左手捧着花束,右手拎着果篮,迈步进了住院楼,主动到护士台向执勤的护士礼貌询问文平恺先生的病房,他一副探望病人的模样,自然没有护士生疑,没费什么力气,就知道了文平恺所在病房的位置。
盛嘉树从报纸上已经把文平恺生平简介和最近遭遇了解了个大概,这位江湖上被称为七叔的粤剧大家,如今已经六十七岁,师从晚清粤剧一代宗师伶王南学习粤剧,最初幼年专攻小生,后来随着戏班奔走,被发掘戏路宽广,生旦净末丑样样皆精,尤其以刀马旦,花旦见长,不到三十岁时,就已经名动南粤,被称为伶王文,花旦王,万能文。
这位七叔一生感情丰富,娶过五个老婆,前四个老婆全都早逝或者死于意外,这也让很多人戏称七叔命数赛阎王。
不过前四个老婆却都替他留下了子嗣,共计三男一女,第五个老婆是七叔五十岁时娶的,倒是平平安安陪伴七叔十几年,可是却没有能生下一儿半女当作依靠,而且几位前妻的子女与她也并不亲近,七叔身体健康时,还能压下家中这些丑事,可是如今已经昏迷不醒,儿女也顾不得脸面,全都盯上了七叔这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家业,甚至几次在病床前,当着自己昏迷的父亲,就已经互相大打出手,闹到被不入流的小报当作八卦刊登出来,沦为笑柄。
“森叔你话,中国从来都是长子继业!我是我老豆嫡长子,老豆病重,家中当然我话事!是不是这样道理?”还没等盛嘉树进病房,病房内就已经传来男人愤怒的声音。
随后一个尖锐的女声也不甘示弱的响了起来:“这里是香港,我问过律师!老豆的财产人人有份!你想私吞,痴人发梦!”
“边个要同你分家,我话事呀!冇我开口,边个都不用想分家另过!”
“都少讲两句,阿德,阿香,我想你老豆都不想见到你们吵。”一个语气中满是虚弱无力的苍老男声,劝慰着两人。
盛嘉树此时推开病房门,迈步走了进来。
这处病房是个单人病房,只不过空间并不大,正中的病床上躺着个枯瘦如柴,昏迷不醒的老人,此时正挂着点滴,床边一条长凳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满面愁容,而一对中年男女,则隔着病床,怒目而立,脸色写满愤恨不甘。
听到脚步声,三个人向门口循声看来,盛嘉树朝三人微微欠身:“请问在这里养病的,是不是文平恺文师傅?”
中年妇女抱着双臂打量着盛嘉树,率先开口:“你是什么人?”
“我是奉我家老板的吩咐,过来探望文师傅。”盛嘉树说着话,把鲜花和果篮摆在病床旁边的方桌上,又取出红封,放在昏迷的文平恺枕边:“老板少年时在文师傅膝前学艺,受过文师傅精心教导,只不过是我老板自己不争气,坏了戏班规矩,屡次被文师傅劝诫仍然不改,最后被文师傅逐出戏班。”
这番话自然是盛嘉树捏造出来的,他老板裴美玲少年时哪里学过粤剧,最多跟她父亲学过功夫拳脚,只不过当年文平恺的确在广州开办戏班授徒,有很多家庭把自家养不起的儿女送去想要跟随文平恺学戏,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人,盛嘉树赌对方不可能记起所有人。
此时中年妇女和中年男人都没有接口,听到盛嘉树是来替人探病,收拾起难看脸色,客气的虚应着,反而是坐在长凳上守着文平恺的老者,看到了果篮上那张礼笺,站起身嘴里念叨着:“但求师身健,不作多时别,不孝徒美玲叩上?你老板叫美玲?”
“美玲,裴美玲。”盛嘉树对老者客气的说道。
老者拈着自己下颌上的胡须,努力回忆,嘴里轻轻念叨:“美玲,美玲,美玲……”
盛嘉树气定神闲,美玲这个名字在南粤算是最常见不过,只说香港,现在恐怕就有一两万个美玲。
“啊,记起来,是那个细妹仔!”老者似乎在记忆中找到了匹配的人物,惊喜的看向盛嘉树:“生得靓,身段也好,可惜就是不肯练功,早早结识了个家中开丝庄的阔少,最后被逐出戏班,是不是那个美玲?”
盛嘉树朝老人腼腆的笑笑:“老板也不会同我讲她当年那些事,只是说师傅逐她出戏班,以后就算师傅仙游也不准她来拜,具体如何被逐出,我也不是很清楚。”
“一定是她啦,难得她仲有心,说起来,美玲如今也在香港咩?”老者对盛嘉树笑着说道:“那你同她讲,当年教她身段的苏师傅在医院,她一定记得我。”
盛嘉树看看病床上的文平恺,对这位苏师傅说道:“苏师傅,不如去走廊讲话,免得吵到文师傅。”
苏师傅欣慰的点点头:“好,出去聊两句,其实文师傅逐出美玲后,都已经过了几年,仲会同我们聊起她,担心她被人骗,受人欺,如今看到你称呼她作老板,我想文师傅心里也会松一口气。”
两人走出了病房,把病房门关拢,中年妇女一个箭步冲到父亲床边,抓起了那份红封,落后一步的中年男人则怒目而视:“喂!那是老豆的徒弟孝敬老豆嘅!”
“我知。”中年妇女动作麻利的拆着红封:“我看下数目,哇……”
中年男人快步凑到旁边,看着红封,红封内,足足二百块港币,比两个人加在一起赚的月薪仍要多。
“老三老四现在未在。”中年妇女突然侧过头看向中年男人,嘴里冒出来一句。
“平分。”中年男人接口说道。
眨眼间,两百块港币被一分为二,装进两人的口袋,中年妇女望向昏迷的父亲:“当年父亲收了那么多徒弟,现在来探病都冇几个,倒是个逆徒反而有心。”
“也不怪他们,从日本人打到广东,一直到现在日本投降,哪有戏可唱,老豆有几个徒弟都活活饿死咗。”中年男人也感慨说道:“连老豆这种红遍南粤的花旦王,这八九年都未赚过多少钱,只是吃当年赚来的积蓄,好不容易打跑日本人,想着老豆总算又能再出来赚钱,结果现在住院就快升天,要我讲,是呢个美玲够聪明,早早嫁人做了富太太,现在又做老板,随便探病出手都是两百块礼金。”
病房外,盛嘉树已经知道,面前的老人叫做苏伯森,是文平恺当年在广州组建的“楼外楼”粤剧班的坐班兼教头,所谓坐班,也就是戏班内的大管家,毕竟班主文平恺要钻研粤剧,登台演出,戏班管理和基本教学都是由这位苏伯森负责,难怪这位苏师傅肯定裴美玲会记得他,因为所有来戏班学戏的学徒,都会被他教训过。
盛嘉树和苏伯森踱步走到走廊尽头的露台处:“我老板玲姐后来去了东莞,不知道是不是认识丝商阔少,反正我十二岁跟她店里做学徒时,她已经是东莞做长生行殡葬生意的大老板,玲姐之前不知道文师傅住院,是香港有家玲姐的分店,本来负责打理店面的掌柜,因为日本人投降,所以想要回老家东莞,这里没人打理,玲姐信任我,就带我来香港,想让我接手这边的生意,刚好看到香港报纸上写,文师傅居然在香港住院,所以玲姐打发我过来探病。”
“也难为她,一个女人讨生活,不容易。”苏伯森唏嘘说道:“不过也好,总算没有选择唱戏,不然……不然……就要像文师傅好多徒弟一样,从三七年日本人打到广州开始,一直到现在,就再也未有唱过戏,就算搭台也冇人听,大家饭都食不饱,哪有心情来听戏。”
盛嘉树看苏伯森自己连续两次深呼吸平复了心情,马上就继续问出个添堵的问题,唯恐苏伯森心情好转:“对了,苏师傅,文师傅病情点样?几时能恢复?”
“唉……”苏伯森刚见好转的脸色再度灰败,连连摇头:“尽人事听天命,医生讲,恐怕撑不过几日。”
盛嘉树理解的点点头,递给苏伯森一支香烟:“苏师傅,治病这种事我帮不上手,不过文师傅后事,我想玲姐应该会想要尽一份心力,不知道文师傅后事交给了香港哪家殡仪馆或者长生店代办?玲姐同香港这边很多殡仪馆和长生店的老板都相熟,应该可以帮手。”
……
圣爱修女医院的小教堂钟楼已经指向了下午四点钟,盛嘉树才脚步轻快的走出了住院部,刚一走出来,就看到叫夏洛克的肥仔笑容满面的迎上来:“裴先生,裴先生,我已经替你同老板讲清楚,老板话,只要裴先生决定由我们代办您祖父的葬礼,价钱从优……”
盛嘉树低头点燃支香烟,等点燃吸了一口,才打断正口水横飞滔滔不绝的肥仔:“兄弟,真是辛苦你。”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嘅。”夏洛克笑嘻嘻的说道:“老板话,可以随时去店里敲定葬礼事宜。”
“不用麻烦,葬礼用不上了,我家祖父突然痊愈,下午已经办了出院,真是老天保佑,感谢上帝,耶稣,玛丽亚。”盛嘉树伸手拍拍听到自己这番话,彻底呆滞的夏洛克脸庞:
“不过冇关系,三十五块就当你辛苦费,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