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在香港是没有夜生活的,比如盛嘉树和夏洛克,不过八点钟就已经躺在棺材里准备睡觉。
但是对有钱人来讲,八点钟,夜生活刚刚开始而已。
虽然香港如今是军政府执政,但是并没有严格执行宵禁等等规定,更何况港英政府也清楚,香港已经从沦陷前的一百六十余万人,到现在只剩不足六十万人,需要的不是宵禁,封锁这些严厉措施,而是让这仅存的六十万人尽可能活跃起来,使已经濒临经济死亡,社会性死亡的香港注入生气,哪怕是虚假的生气。
所以把香港军政府总督夏悫的执政精髓提炼成四个字,那就是百无禁忌。
而市面上最先复兴的,永远是偏门生意,随着香港重新被英国人占领,本就在日占时未被禁止的鸦片,妓寨,赌档等等更是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各个之前投靠日本人为虎作伥的社团,看到英国人没有要清算汉奸的意思,也都纷纷跳出来,大摇大摆招摇过市,靠着日占时期发的横财,扩大自家的偏门生意。
杨震峰自然是有钱人,他今晚在中环的晴风楼招待摩礼信殡仪馆的老板威廉和卫生局的高级卫生督察格兰特。
晴风楼是日占时期日本人开办,只接待日本军官的高级日料馆兼妓院,日本投降后,这处生意自然关门大吉,不过没关门几日,就被杨震峰的弟弟盘下,甚至还没来得及换招牌和建筑格局,只是把日料换成了西餐。
晴风楼的日式包厢内,摆放了一张西餐桌,旁边的日式榻榻米,矮几等装设,让这张西餐桌看起来非常的怪异。
“威廉,杨先生是接手你生意的最好人选。”卫生局高级卫生督察格兰特,三十四岁,一头棕发,浅灰色的眸子,两撇经过细心修剪的绅士胡,此时正一边用双手熟练的分割着餐盘内的牛肉,一边对旁边的威廉说道。
坐在他旁边的摩礼信殡仪馆老板威廉比起格兰特的形象显然差了很多,臃肿痴肥的身体,花白稀疏的头发虽然仔细梳理过,却还是遮掩不住他那硕大的秃顶,眼袋下垂,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个失去活力,开始泄气的皮球。
“杨,那你准备出多少钱买下我的生意?”威廉喝了口餐酒,向对面的杨震峰问道。
杨震峰轻轻晃着杯中的红酒:“威廉先生,五千港币。”
“你在开玩笑?”威廉瞪起眼睛,看向杨震峰:“五千港币?你是在羞辱我吗?格兰特,是你让这个黄皮肤杂种过来羞辱我的吗?”
杨震峰笑着说道:“威廉先生,听我说完,你店内的棺木也好,其他东西也好,都仍然属于你,你可以去把它们转卖给别人,我可以介绍其他客户花个你满意的价格买下来,我的五千港币,只买你的殡仪馆牌照与市政局主席签发的停尸许可证。”
“即便只是牌照和许可证,五千港币也不是个合理的价格,应该更高些。”听完杨震峰的解释,威廉脸色松缓了些,但仍然略带不满的开口说道。
格兰特从旁边拍拍威廉的肩膀:“威廉先生,杨已经很有诚意,他是我们英国人的朋友,想想看,就在这家店里,那些日本杂种干了什么,他们抓了工务司助理司长肯尼的女儿琳达,从集中营送来这里逼她接客,整整两年,一个月前,琳达去世,而那时候你和其他英国殡仪生意人,都还没返回香港,是杨亲自出面操办了琳达的葬礼,再之前,劳工署帮办本尼,被日本人逼着拉难看的黄包车为生,并且让该死的黄种人免费乘车,他被日本人耻辱的折磨,死后也是杨为他代办了葬礼,就是我说的,他是英国人的朋友,你现在想处理完生意,回英国养老,他是接手你生意最好的人选。”
“好吧,我能说什么呢?”威廉耸耸肩,看看格兰特,又看看杨震峰:“就五千块吧,小子,牌照和许可证是你的了。”
杨震峰举起酒杯朝威廉示意:“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威廉和他碰了下杯。
“明天我会亲自去您的店内签订合约,格兰特先生,威廉先生,请允许我冒昧的为你们准备了餐后的娱乐。”杨震峰起身离席,看向两人:“日本女人,如今在香港可很难找到日本女人,但是我为你们找到了,把你们对日本的仇恨,尽情发泄在她们身上吧。”
说完,他拉开包厢的门,外面四名穿着日式和服的少女,迈着碎步走了进来,跪伏在西餐桌两人的面前。
“玩的开心点。”杨震峰朝两人笑笑,走出了包厢。
沿着走廊朝外走,杨震峰边接过旁边心腹杜润棠递来的浓茶,用浓茶漱口清洁口气之后,开口问道:“约了华民政务司的帮办几点钟?”
“九点三十分,还有半小时,约在三楼的包厢赌扑克。”杜润棠开口说道:“现金已经准备好。”
杨震峰勾勾手指,手下马上会意的取出香烟,帮杨震峰点燃,杨震峰回头看看远处传来女人惊呼和男人亢奋淫笑的包厢:“这四个女人?”
“都安排好,教过几句日语,应该不会露出马脚。”杜润棠开口说道。
“就算玩到一半发现是中国人也无所谓,反正是用来替鬼佬出气嘅,这两个鬼佬,一个老婆死于日本开炮轰炸,一个未婚妻在集中营被轮奸致死,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我想会玩的很过火,所以干净些,死掉的埋去鸡笼,活下来的算运气不好,卖去澳门,不要再让她们出现在香港。”杨震峰夹着香烟,想了想,开口说道。
“明白了。”杜润棠开口说道:“对了,花柳龙带了个后生仔过来,话是要拜山。”
杨震峰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拜山?拜山去山头拜嘛?跑来这里见我?花柳龙这个扑街,我让他帮我做仵工,就真的只做仵工,好多琐事都不及你顺手。”
“是截了七叔那单生意的长生店。”杜润棠在旁边开口说道。
杨震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吐出口烟雾:“让他们来茶室见我。”
……
花柳龙取出香烟,递给盛嘉树一支,随后指着灯火通明的晴风楼说道:“喂,看到啦,这家店都是杨老板家里开的。”
盛嘉树勉强附和点点头,心里在琢磨见到这位杨老板之后如何应对,如果对方要拿走七叔这单生意,自己是不可能拒绝的,毕竟裴美玲还要靠长生店为生,真要是杨震峰出手赶绝寿仁长生店,不过是分分钟传几个消息而已,到时候没有木料行为寿仁长生店提供木料,没有纸扎行给寿仁长生店提供纸扎,除了关门大吉或者改行,盛嘉树想不出裴美玲有什么方法能对抗杨震峰,毕竟双方在行业内的实力已经不是用失衡来形容,而是寿仁长生店连上天平称重的资格都没有。
他已经了解了些杨震峰福禄寿殡仪馆的情况,可以说香港知名华人的葬礼几乎都由福禄寿殡仪馆一手包办,远一些的知名人物有晚清四大寇之一的虞烈,开埠以来首位豪商卢绅春,近些年则有在中环被当街枪杀的富商林希振,民国知名军阀,中国致公党大佬陈炯明,客死香江的民国教育家薛鹤卿,中药大王于东宣等等,可以说,福禄寿殡仪馆已经快成为殡葬业在香港华人心中的代名词。
“不用紧张,有我在,保证没问题。”看出盛嘉树神思不属,花柳龙以为对方是担心杨震峰接下来会刁难他,所以开口安慰道。
盛嘉树笑笑,此时晴风楼正门,杨震峰的心腹杜润棠走了出来,朝着花柳龙招招手,花柳龙连忙拉扯了一下盛嘉树,小跑迎上去笑着打招呼:“棠哥。”
“杨先生让你同这个后生仔一起上去见他。”杜润棠脸色温和的朝花柳龙说道:“跟我来。”
“好啊。”花柳龙答应一声,带着盛嘉树一起跟随着杜润棠走进晴风楼。
杜润棠引着两人走到茶室外,拉开茶室的木门:“杨先生,人在外面。”
“进来罢。”杨震峰坐在茶室内,开口说道。
杜润棠朝着茶室外的两人歪了下头,花柳龙正要迈步走进去,盛嘉树拉了一下花柳龙,轻声说道:“脱鞋。”
说着自己已经先脱去了脚上的鞋,花柳龙看看杜润棠,又看看盛嘉树,也低头脱掉了鞋,这才迈步走进去。
杜润棠面无表情的在外面,合拢了茶室的门。
“杨先生。”花柳龙露出笑脸,对盘坐在茶台前煮茶的杨震峰欠身开口。
盛嘉树立在他身后一步处,也礼貌的欠身:“杨先生。”
杨震峰用茶夹夹起一个茶盅清洗烫过,摆在自己对面的位置,这才抬头看向两人,把目光定在盛嘉树身上,朝他露出个笑脸:“过来坐。”
盛嘉树先是看了眼花柳龙,顿了片刻,确定杨震峰没有开口让花柳龙入座的打算后,才慢慢走过去跪腿叠坐在杨震峰对面。
杨震峰帮盛嘉树面前的茶盅倒了茶,随后才笑着问道:“怎么称呼,在哪家长生店做事?”
“杨先生,我叫盛嘉树,你可以叫我阿蟹,目前在通州街寿仁长生店开工。”盛嘉树语气平静的开口说道。
杨震峰倒茶的动作一顿,盯着盛嘉树看了几秒钟,直到茶盅内的茶水已经溢出来,才恢复正常,收回茶壶:
“通州街?”
“是。”
杨震峰轻轻的点点头:“我如果我没记错,九龙深水埗通州街,有五家长生店。”
“杨先生说的没错,之前通州街的确有五家长生店,不过上个月关掉了一家,日本人投降,老板回乡了。”盛嘉树对杨震峰说道。
“你在通州街的长生店做工,居然能拿下七叔的生意,真是后生可畏,我很好奇,通州街那几家店向来做街坊穷人生意,你是怎么让七叔的家人把这单生意交给了你?”杨震峰自己从旁边拿起香烟,点燃之后,好奇的望向盛嘉树。
盛嘉树坦然说出了自己如何凭借探病,最终拿下七叔葬礼生意的经过,这种事没必要隐瞒,既然来拜山,自然是要知无不言,不然等对方事后查出真相,反而更加被动。
听到盛嘉树凭借两百块,和编造的徒弟身份,最终让苏伯森作证,文廷德,文美香签字,杨震峰轻轻一拍茶台,开口称赞道:
“好!后生仔,好手段!”
盛嘉树则从口袋里取出那份合约,轻轻推到杨震峰面前:“杨先生,虽然生意是我接下,但是我是外乡来香港,不懂这里规矩,多亏老板和龙哥提醒我,所以匆忙赶来拜山,冇什么见面礼,只好用这份合约聊表心意。”
“你这份合约可不是聊表心意。”杨震峰没有去碰那份合约,笑着对盛嘉树说道:“41年,粤剧大家扎脚荣去世,阴沉木寿材,搭棚百丈,殡仪乐队四十队,牌坊九座,灵车九辆,龙狮队伍不计其数,辞灵三十里,整场葬礼只是雇佣临时人工就有八百余人,解秽酒开了百桌,我记得当时整场葬礼费用是一万两千港币,七叔的名声比扎脚荣更大,这种戏子伶人又最好脸面,有扎脚荣的葬礼在前,七叔的葬礼只会比扎脚荣更风光,所以,阿蟹,你表的这份心意,最少都要值一万两千港币。”
盛嘉树没有开口接话,只是微笑看着杨震峰。
杨震峰伸手指点了一下盛嘉树:“其实这单生意我之前已经打点过七叔的二儿子文廷智,他答应一定会由福禄寿来代办,没想到你技高一筹,冇关系,我欣赏你,反正七叔又未咽气,拜山又不算迟,你又亲自登门送了这份合约,证明你是聪明人,我对聪明人从不吝啬。”
说着话,杨震峰拍拍手,外面杜润棠走了进来,递给杨震峰一个信封,杨震峰接过之后,杜润棠退了出去。
杨震峰站起身,活动着身体,随手把信封放在盛嘉树面前,端着茶盅说道:“这里是一千块港币,无论你是不是截我的牌,你都接到这单生意,我是不会白白抢走别人生意嘅,收下罢,仲有,几时想要换份工做,随时可以去湾仔莫理臣山道福禄寿殡仪馆见工,每月工钱一百块。”
说完之后,杨震峰再不看盛嘉树,而是走到被晾在当场的花柳龙面前,花柳龙脸上仍然挂着无所谓的笑容,看到杨震峰走过来,脸上笑容更盛:“杨先生。”
杨震峰也脸上浮现出笑容,打量着花柳龙,伸手撩开挡住花柳龙眉眼的半长头发:“挡住脸就冇人识得出你脏呀?”
花柳龙看了杨震峰一眼,随后低头自嘲微笑。
杨震峰把花柳龙的下巴托起来:“怎么,怕羞呀?”
“哗~”杨震峰把茶水泼到花柳龙的脸上:“那就洗干净呀,咁不就干净啦?”
花柳龙低着头,抹掉脸上的茶水,仍然微笑,一语不发。
“我让你做去做咩嘢?”杨震峰看着花柳龙,开口问道:“我让你去做咩嘢呀?学人做和事佬呀?我让你放焰火,你懂得自作主张咗?噢~你江湖大佬来嘅,有面子的嘛!”
“啪!”杨震峰一记耳光抽在花柳龙的脸上:“边个给你饭食!”
“啪!”又一记耳光抽过去:“边个是你老细!”
盛嘉树虽然仍然跪坐在茶台前,但是双手却逐渐用力按在双膝上,闭上双眼。
花柳龙整张脸高肿泛红,却始终低头不语,杨震峰也没有停手的打算,就那么一下一下的扇着花柳龙的耳光,直到花柳龙嘴角都已经被抽裂,朝外淌着鲜血,盛嘉树才睁开双眼,站起身:
“杨先生,七叔葬礼的合约,换你放过他,这一千块,也是你的。”
杨震峰的动作停下,转回身看向盛嘉树起身的背影,笑了起来,慢慢踱回到主位前,看向盛嘉树:
“你讲什么?”
花柳龙抹了一下嘴角的鲜血,看向盛嘉树的背影,随后就再度低下头去,只是无声的攥紧拳头。
“我话,合约给你,放过他,这一千块,也退还给你。”盛嘉树把装着现金的信封,递给杨震峰。
杨震峰笑了起来:“我刚刚赞你是聪明人,现在我觉得要收回这句话,那是我的私事,你不该开口的。”
“龙哥是因为提醒我来拜山得罪了杨先生,整件事又是因我而起,杨先生如果心中不满……”盛嘉树之前微微低着头,此时猛然抬起来,眼神锐利的盯向杨震峰:“朝我来。”
盛嘉树此时的眼神与话语,仿佛出鞘的长刀,锐气十足,让杨震峰都有瞬间失神,不过随后他哈哈笑了起来,笑容配合他那狭长双眼,看起来有种残忍味道:
“你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后生仔就是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这样罢。”
杨震峰说着拿起那份合约,轻飘飘丢到盛嘉树面前:“合约你自己留下,这一千块港币我留下,想清楚的话,你饮过这杯茶,就可以走了,他也可以走了。”
盛嘉树没有犹豫,端起面前已经转冷的茶盅,一饮而尽,装起合约,转身朝外走去,看到花柳龙还立在原地,盛嘉树揽住花柳龙的肩膀,一起朝门口走去。
“阿蟹!”盛嘉树即将走出门外时,主位上的杨震峰开口,盛嘉树回头看去,杨震峰举着茶盅,笑容灿烂:“我等你下次来饮茶。”
“好啊。”盛嘉树回了个笑脸,揽着花柳龙拉开木门走出了茶室。
等两人离开之后,杜润棠从外面拎着西装外套走了进来,看向坐在主位的杨震峰:“杨先生,华民政务司的帮办就快到了。”
“好。”杨震峰脸色平和的起身朝着外面走去,准备去开始另一场与鬼佬约好的牌局。
“杨先生,阿龙同那个后生仔我是不是……”杜润棠猜不出此时杨震峰的心思,只能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
杨震峰一边系着西装的纽扣一边说道:“不需要,现在欺负他们,让人笑我持强凌弱咩?去让平伯传几个消息就好啦,棺材没有,纸扎没有,人工没有,到时他怎么办这场葬礼,我都很期待,到时办不成葬礼,交给我来代办没问题,不过文家人要请律师提告,就说几个穷鬼假借葬礼招摇撞骗,告到几个穷鬼倾家荡产,入狱伏法。”
“明白。”杜润棠欠身让出门口位置,嘴里答应道。
杨震峰走出茶室,笑容灿烂的朝着已经上楼的鬼佬迎上去,杜润棠轻轻把茶室的门关闭,彷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
离开晴风楼时已经深夜,沿着街道走出百余米,盛身旁的花柳龙始终沉默不语,盛嘉树停步点燃两支香烟,分了一支递给花柳龙:
“龙哥,就算你抱着忍辱留下的念头,他都不会再用你。”
花柳龙叹口气,从鼻腔里喷出两道烟柱:“他老母,又要重新揾工开。”
“你不是同球伯学拳的嘛,干嘛不开馆教拳,跑来做仵工?”盛嘉树从旁边开口问道。
花柳龙看了看天上的弯月:“三十几个兄弟,我一个人教拳养的起咩?”
“这么多人,又都懂拳脚,干嘛不去码头做工?”盛嘉树靠在煤气路灯的灯柱上,对花柳龙问道。
花柳龙嘿了一声:“我师傅大概未同你聊过我罢?”
盛嘉树点点头,心说何止未聊过你,自己和林海球见面总时长都没超过半小时,就被打发去睡了棺材,唯恐自己打他女儿的主意。
“其实我之前是捞偏门嘅,讲出来你都不会信,元朗那种乡下地方都有社团,那社团叫做和一平,十足小社团来的,之前也同其他社团冇太大区别,去码头做工啦,去找鱼市霸地盘,收清洁费,帮忙排水,总之一个字,就是够坏够烂。”花柳龙夹着香烟,嘴里自嘲的说道:“结果三六年,和字头大乱,和合图一分为二,多出个和联胜,那时和字头其他社团要站队,我大佬自认洪门中人,当然站到正统的和合图一边,哪知道,和联胜初生牛犊不怕虎,打定主意开打显威风,结果好啦,要打响名头当然要拣软柿子,最软的是哪个,和一平喽,于是地盘也好,码头也好,都被抢光,我大佬也被斩死,堂口的兄弟死走逃亡,我就是那时做的大佬,跑去对人家斟茶认错,借贷摆和头酒,和一平从此就坏了招牌,不过我无所谓,至少不用再担心走在街上被人斩,搞定和头酒之后,我就去拜师学拳脚,那时想的就是一个字,卧薪尝胆,想着自己学成功夫之后,一定把和一平招牌重新打响。”
盛嘉树叼着烟,没有开口,花柳龙也不在意盛嘉树是不是再听,自顾自的说着:
“哇,我师傅那时真是人才济济,收了好多江湖猛人做徒弟,免费教那些人拳脚,那些江湖人当然也捧我师傅,所以你见到啦,能在尖沙咀开武馆,武馆能拿下三届包山王,被很多拳馆师傅恨到咬牙切齿,背后骂我师傅做奸人球,让徒弟用命搏他的名头,我在学拳时,隔三岔五就收到师兄弟受伤,残废甚至挂掉的消息,晚上学拳,白天就靠着带剩下的几十个本分兄弟去工厂做工为生,那时候觉得,不做江湖人也蛮好,至少平平安安,结果呢,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倒无所谓,大家都是穷鬼,榨不出油水,连日本狗都不会瞧你一眼,可是偏偏本地那些投靠日本人的社团,反而开始搞事,连排队去打水都要交钱,我实在是忍不住,干脆大开杀戒,用他们练手,我带着几个兄弟,把收钱的十几个扑街当街砍死,随后跑路去了东莞,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投军打日本人,运气好,几年下来居然囫囵着返回香港,想回工厂开工,可是现在香港,工厂都冇几间,想去码头开工,码头仍然是那些社团的人把持,三十几个兄弟,我不想捞偏门,不带他们做仵工搭棚抬棺揾钱,做乜鬼?”
说到最后,花柳龙抬起头看向盛嘉树,语气认真的问道:“做乜鬼?这世道就是逼人去捞偏门,做好人冇活路嘅。”
“既然从军,干嘛又脱掉军装跑回来?”盛嘉树没有回答花柳龙的问题,而是开口问道。
花柳龙嘿的笑了起来:“当然投错军嘛,那时候投的是国民党一八七师的挺进支队,本来觉得在哪支部队无所谓,有饭吃,能打日本人就好啦,反正也未想过活着返来,之前不错,的确同日本人见过几仗,不过讲实话,输多胜少,不是我们不肯卖命,实在是饷钱都冇,军粮更是同猪食一样,枪械弹药也是……后来我才清楚,原来国民党当兵都要分三六九等,我那个挺进支队,之前是招安的土匪,不是嫡系,就是想让我们做炮灰而已,后来,上峰有令,剿除在广东抗日的***游击队,也就是剿除共匪嘛,上级让做咩就做喽,放着日本人在城里横行无忌,我们跑去大岭山剿共匪,结果因为有人叛变,向日本人出卖消息,我们遇到了日本人埋伏包围……大家都准备等死啦,结果,是他老母国民党嘴中的共匪游击队,从大岭山里冲出来拼死替我们解围,死了很多人才替我们打开处缺口,知道上面的那些扑街长官下了什么命令,不是趁机合力打一波日本人,然后互相掩护撤退,而是直接逃跑,丢下那些游击队替我们挡枪做替死鬼,我们就从那些人身边逃走的,那些游击队的人看我们时的眼神真是……后来,开始传日本人要投降,上面又说去守住一些被日军占住的城市,为咩呀,因为怕***提前接受日本人受降,让我们去保护日本人,免得被***打进城抢先,就这样,我同几个兄弟干脆找机会逃了回来。”
盛嘉树真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汉子,居然经历颇为奇特,说完了这些年遭遇的花柳龙神情失落的叼着烟,盛嘉树说道:“为什么要关照你那些兄弟?”
“我带了十几个兄弟去投军那些年,我们这些人的家中父母都是那些兄弟帮忙奉养,我现在返来,不认兄弟,仲算个人咩?”花柳龙说道:“想着先带他们做仵工勉强填饱肚皮,等到有一日香港工厂再开工,就去工厂做工,算啦,不聊啦,多谢你,不然不知道仲要被那扑街再打多少下,改天赚到钱请你食饭。”
说完,花柳龙摇摇晃晃准备朝远处走去,盛嘉树开口叫住他:“做仵工,我刚好缺人。”
“你?醒醒啦,杨震峰哪会让你办成七叔的葬礼,回去劝你那位老板娘玲姐,改行啦。”花柳龙意兴阑珊的说道。
“你看不看报纸?”盛嘉树突然问出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花柳龙楞了楞,摇摇头。
盛嘉树把烟蒂弹飞:“如果我没有些把握,是不会冒然开口替你解围的,我既然开口,就做好了得罪杨震峰的准备,也想好了得罪他之后点样做,我记得今天《九龙商报》上讲了条关于东华三院殓葬服务吃紧的消息。”
花柳龙立在原地,想听盛嘉树继续说下去,可是盛嘉树最终只是看向他一笑:“我想你帮我做件事,如果做的成,七叔的葬礼,仲是有的搞,你同你那班兄弟,也不至于担心饿肚子,唯一我们现在需要祈祷的,就只有一件事。”
“咩事呀?”花柳龙看向盛嘉树问道。
盛嘉树语气真挚的说道:“祈祷七叔能多撑几日,能留给我们多一点时间。”
“所以到底是想要我帮你做咩事?”花柳龙挠挠头,不明所以的问道。
盛嘉树目光烁烁的开口:“骗钱……不,是借钱。”
“我如果能借到钱,也都不会现在这副模样啦?”花柳龙怔了下,随后开口说道:“钱庄都不会借钱俾我们这种穷人。”
“钱庄借不到,江湖人放的贵利是不是能借到?”盛嘉树快步走向花柳龙,搂着花柳龙循循善诱的语气问道。
花柳龙犹豫一下:“借到是能借到,不过那种钱不能借的,翻不过身嘅,一旦借到手,利息就能逼死人。”
“你看你自己是江湖大佬对不对?多少还是有些江湖情面的嘛,把你知道的赌场,押店全部走一遭,能大概借到多少?如果同你师傅那些江湖成名的大佬师兄弟搞搞交情,是不是也能借到一些?”
花柳龙打量着盛嘉树:“你该不会是想要骗一笔钱跑路,用我借钱做替死鬼罢?”
“不会,这几日你可以一直盯住我,寸步不离,直到我赚到钱,连本带利还给你,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啦?”盛嘉树眼神认真的说道。
花柳龙抿着嘴唇:“可是……你到底想要搞乜鬼?”
“钓鱼。”盛嘉树附在花柳龙耳边,说出两个字。
“钓鱼?”花柳龙不解的重复着这个词语。
在他还没明白时,盛嘉树已经催促道:“龙哥,江湖人晚上都是夜夜笙歌的是罢?所以事不宜迟,现在就发挥你江湖大佬的特长,过去见那些大佬借钱啦?”
“喂,你讲清楚,这种钱如果还不上,你死是一定嘅,我都会死的很惨,所以,是不是真的能还上?”花柳龙砸着嘴,不确定的问道。
盛嘉树从口袋里取出那份被杨震峰还回来的合约,慢慢塞进花柳龙的衬衫:“你也听见啦,七叔葬礼最少一万两千港币,你来保管,七叔死之前,它都值这么多,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七叔闭眼之后,让杨震峰不敢再赶绝我们,让这份合约,在七叔死后,值得更多。”
“是不是我这段时间都能盯住你?”花柳龙看着盛嘉树,开口问道。
盛嘉树点点头。
“是不是你真的会还钱,不会用我做替死鬼?”
盛嘉树点点头。
“是不是你到时真的有工开,能安排我那些兄弟。”
盛嘉树点点头。
“是不是……”
“你是不是女人呀,那么麻烦,走啦!现在时间宝贵,仲有很多事要做,很急呀!”盛嘉树打断花柳龙的话:“我回头揾把枪俾你,如果我做不到,你不如一枪打爆我头!”
“死就死啦。”花柳龙嘴里念叨了一句,下定决心:“走啦,俗话说举贤不避亲,这种事当然不能我一个人背,所以我带你先去我师傅现在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徒弟那里,凭我面子恐怕借不到多少,但是抬出我师傅你未来岳父,那就冇问题啦。”
盛嘉树嘴角上翘:“就是你要拉球伯下水喽,你不怕他打爆你头?”
“你一个女婿都不怕,我怕乜鬼,要打都是先打你。”花柳龙也笑了起来,恢复了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只是配上那张红肿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
两个人沿着街道朝前走去,路灯把两人倒映出的身影不断拉长,晚风中,还能依稀听到两人的对话。
“阿蟹,我师妹到底你有冇兴趣?听说你退了婚书?”
“关你咩事,欲擒故纵,少打你师傅女儿的主意,你都已经生了花柳,冇戏啦。”
“我未生过花柳,我清白嘅。”
“不用对我解释,大家只是合作揾钱,我又不准备搞你或者俾你搞,清不清白同我有乜鬼关系。”
“你想清楚,如果你到时真的借钱不还,就不是俾我搞那么简单啦。”
“收声吧,那么多话,好似八婆,哪有江湖大佬的气势,你真的是江湖大佬,就该茶室里提刀斩死杨震峰,我也就轻松啦,哪用现在呢般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