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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求人出头的冯牧

香港很多街道的店铺都非常单一化,整条街都做相同的生意,比如通州街,大多店铺都是做木器相关的生意,比如南北行街,整条街都是做内地贸易生意的南北行,随便从里面走出一人,很难通过外表和穿着判断对方到底是南北行的老板还是雇员,毕竟南北行的雇员薪资算是全香港最高,当其他人还每月赚几十块港币时,南北行的大多数雇员已经月入两三百块,戴名表,穿名牌,打领带,比起很多南北行的老板看起来都更具阔佬像。

摆花街亦是如此,不过摆花街不是满街花店,而是整条街都是在香港靠出卖肉体为生的西洋妓女,最开始那些年,中国人几乎没有人愿意去光顾生意,嫌弃西洋女人的体味重,而且人高马大,讲话又鸡同鸭讲,毫无情趣,没有中式妓寨你侬我侬,玲珑碧玉,软玉在怀的红尘风情,所以光顾这些西洋妓女的几乎都是英国水兵,驻港西洋各国的鬼佬等等,而这些西洋鬼佬去寻欢时也不忘展示所谓的绅士风度,虽然每次去都只是为了上床,但每次都会带束鲜花登门,搞得一些抢手的妓女门口总会摆出很多束花,用来向同街的其他妓女炫耀自己魅力,久而久之,这条街干脆被人称为摆花街。

类似这种情况的街道,在香港还有很多,如果对香港人讲,香港有一条街,里面囊括了麻将馆,茶餐厅,街市,杀蛇档,鸦片馆,妓寨,二楼书店,上海浴池,粤剧茶楼,中式楼凤等等行业不同的店铺,又有天台庙宇,天台小学,街边公园等等设施,而且街上更是层出不穷的占卜算卦摊位,当街卖艺卖唱,说书讲古等等惹行人驻足围观的演出,大多数人都会肯定的告诉你,那条街一定是油麻地的庙街。

在这条街上,你可以看到榕树头公园的天后古庙内,庙祝正帮香客收钱解签,几步之外的门口,基督教传教士则一本正经拦住出入庙宇的香客信众,规劝他们迷途知返,改信耶稣。

不过传教士大多数时候都斗不过佛道两宗,毕竟一些年纪大的阿公阿婆走过来,询问耶稣能不能帮自己算算哪天是儿子结婚的黄道吉日,或者儿媳妇此次怀孕生男生女时,传教士只能耸肩摊手,表示耶稣不会帮子民算命,阿公阿婆再一个个凑上前伸出手,让传教士帮忙看看自己面相,手相时,传教士们则更加哑口无言,最终只能无奈的阿公阿婆们对传教士们嫌弃的丢下一句,什么都不懂也敢来骗香油钱?当我们中国人同鬼佬一样好骗咩?

只有传教士们拖着廉价礼物出现,表示免费发放时,才是他们走在庙街上,对着观音庙,天后庙,黄大仙庙,城隍庙等中国特有宗教扬眉吐气之时,举着十字架,圣经的几十个教众背着要发放的礼物来回在庙街走上几遭,身前身后围满一群等着分礼物的老小妇孺,那些礼物虽然不过是些旧衣服,或者快要过期的食物,耶稣画像,小型十字架等等不值钱的东西,但大家想着免费送,自然不好挑三拣四,而且在传教士询问大家是否要归顺耶稣时,也全部非常配合,只不过等到发放仪式结束后,仍旧各行各事,该拜黄大仙去拜黄大仙,该去天后庙还愿则去还愿,哪管传教士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喊着信奉异端会下地狱的恐吓。

连看相算命都不懂的神仙,怕他做什么?

这就是中西方混杂交织,却又相安无事,乱中有序的香港庙街。

冯牧拎着从港岛蛋挞老店檀岛购买的两盒蛋挞,穿行在庙街之上,已经夕阳时分,收工归家的人让庙街比其他时段更显热闹,冯牧熟门熟路的穿过街市,最终走到一处旧式唐楼前,打量着唐楼二楼挂着的四字招牌,“雅觅书店”,看着窗前挂着营业中,欢迎登楼阅览的小小木牌,冯牧深呼吸了几次,最后才清清嗓音,踩着楼梯朝书店走去。

这间书店并不大,不过三间房间四十多平米大小,可是却被高大的木质书柜堆满,看起来像是一座隐藏在唐楼内的小型图书馆,挑开门帘时,一股书籍特有的潮湿霉味朝冯牧扑面而来。

“先生,买书呀,我……”随着门帘挑动,一串与门帘相连的风铃顿时轻脆响起,一个头发泛白的中年人从某处书柜后探头望来,嘴里客气的说道,可是话只说了一半,等看清楚进门的是冯牧,中年人顿时愣住。

冯牧朝中年人露出个勉强的微笑:“丰叔……好久不见,我帮你和我娘带了檀岛的蛋挞,还热着。”

被称为丰叔的中年人从书架中走出来,摘下脸上的眼镜,用衬衫下摆用力的擦了几下再戴回去,随后仔细打量着冯牧,露出个复杂的笑容,上前探手拍了拍冯牧的肩膀:“我……我就知道冯南霄的儿子没那么容易死掉,这次找上门来,是准备在放火烧一次我的书店,还是准备再打我一顿替你父亲出气?”

“丰叔,那时我少不更事,不要见怪。”冯牧低下头,把手里的蛋挞递过去:“我今次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同我娘,是关于我父亲的事。”

“潘国丰现在只是个勉强温饱的老东西,冯南霄也好,你也好,我当年不知道多盼着你们肯来求我,可是现在,就算求我,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本名潘国丰的丰叔看向冯牧手里递过来的蛋挞:“还有,你娘在六月份的时候就过世了。”

冯牧递向潘国丰的蛋挞,随着这番话说出,顿时手指一颤,两盒蛋挞掉落在地,冯牧不敢置信的看向潘国丰,足足十几秒之后那张呆滞的脸才开始出现哀伤的表情,连张了几次嘴,可是最后却哭不出任何声音。

“你娘生了肺病,医院却没有药能治,我卖了当初你父亲割爱转让给我的那副沈周的《仿作富春山居图》,又卖了几本古籍,才凑够了药钱,托人去澳门黑市买磺胺和盘尼西林,药买到了,可是送来时,便衣队同日本宪兵也跟了过来,说我私藏港币,私购军资,把药和钱都拿走,我也被抓了起来,等我一个多月后被放回来时……”潘国丰指着这间书店的某处:“你娘倚坐在那处书柜前,已经……已经……”

他终是没能平静描绘出口,缓缓吐了口气,平复心情看向冯牧:“始终联系不上你,加上你娘与你父亲相看两生厌,不可能合葬一处,最终在孝思华人坟场买了处位置下葬。”

冯牧始终是那副茫然哀恸的表情,就那么呆呆的立着,十几分钟之后,眼珠才略略转动,看向潘国丰:“这些年……我娘……有没有提起过我和我父亲。”

“你娘与你父亲两人当年离婚,你父亲恨你娘不容他三妻四妾,恨她天下男人那么多,却偏偏嫁给我这个你父亲的多年好友,当然,也更恨我,恨我居然对你娘动了心思,不懂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潘国丰对冯牧说道:“是你娘提出的离婚,又怎么可能会再提起他,至于你,得知冯家生意落败,你父亲去世之后,你娘多处打听你的消息,之前你来放火烧屋,把我打翻在地,放火之后就匆匆跑掉,没等我们问清你住处,再想找你,已经联系不上,后来听你皇仁书院的同学讲,你好像去了英国投奔朋友……日本人打进来时,你娘还时常唠叨,担心你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力,她要是看到你过来,一定很开心。”

冯牧慢慢蹲下身体,从地上捡起那两盒蛋挞,轻轻开口:“我父亲经常提起你和我娘,每每喝了酒就会骂你们是奸夫淫妇,是谋害亲夫,勾搭成奸的西门庆与李瓶儿,他们离婚不久,冯家的生意就被英国人关停,罚了巨款,父亲也被抓,虽然父亲请了很多大律师帮他打官司,可是最终仍然判了三年,可是连三个月都没熬过去,人就死在了监狱里,我那时想着要洗脱冯家冤屈,想方设法跑去了英国伦敦……呵呵呵呵……我那时候居然天真的想着跑去伦敦告御状,想见英王,告诉英王,在香港的英国官员胡作非为,栽赃陷害我父亲,结果没等见到英王,就差点被抓去关进监牢,还好我懂英文,提前跑掉,靠着帮唐人街的华人做工,帮他们跑去证券所跑腿买卖股票,一点点赚够了钱,挣扎回了香港,刚回到香港,日本人又打进来,我又跑去了澳门,勉强靠着帮人在码头放筹记账没有饿死,那些没饿死的日子,我总想着有一天,我会重振家声,恢复冯家往昔辉煌,找到你同我娘,当面证明给你们看,冯家不会让你们这对背叛我父亲的男女看笑话……没想到……”

潘国丰走到旁边角落的一处小桌前,从暖壶里倒出一杯水,递给冯牧:“你把我打倒,放火烧了我这间屋那一年,我记得你十六岁,那一晚你娘用冰块帮我敷伤口时,我就对她讲过,鸿鹄之毂羽未丰,却有四海之心,虎豹之驹文未成,却有食牛之气,阿牧不愧是冯南霄的仔,撕破脸动手时的狠辣,同冯南霄当年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这次有事来见丰叔你,我可能心中还再想着,等我努力赚够钱,把冯家丢失的都夺回来,再来对你和我娘炫耀,我都没想过,我娘和你……也许没机会看到。”冯牧站起身,接过水杯自嘲的说道。

“说说这次来,想让我帮你父亲什么忙?”潘国丰看向冯牧:“你父亲不再当我是兄弟,你不再当我是叔伯,但是我仍旧当你是我子侄,当冯南霄是我大佬。”

冯牧从口袋里取出折成小小一块的《九龙商报》,慢慢展开,把那篇新闻递给潘国丰观看:“我父亲的墓位不见了,之前我去长生店问过,他们推到了日本人头上,说日本人丢炸弹墓位被炸毁,所以墓位才又另售给他人,今日我去坟场看过,相邻的几处墓位都是与我父亲一样战前安葬的,全都完好无损,唯独我父亲的墓位换了主人,难道是日本鬼子炮弹多得无处用,不去炸抵抗的活人,反而去炸长眠的死人?”

潘国丰推着眼镜,仔细的读着报纸,嘴里同时问道:“如果是报纸上讲的,是被人盗掘另卖,我能帮你什么?”

“我一个人人单势孤,没有背景,长生店不理会我,我去了警署,警署也只是随便登记了几笔,就让我回去慢慢等,我父亲当年那班朋友,我大多都不认识,但是我知道丰叔你在我父亲身边多年,他那些人脉,朋友你都熟稔,我父亲当年一个人扛下擅运刊物文物的罪名,保全那些股东,他们算不算欠我父亲一个人情,现在我父亲骸骨下落不明,墓位鹊巢鸠占,我想请他们帮我出一次头。”冯牧看着潘国丰,一字一句的说道。

潘国丰看完报纸,抬起头望向面前的冯牧,冯牧双膝慢慢跪了下去,声音无喜无悲:“我父亲当年如何骂你,我如何打你,我都记得,丰叔如果想要先出口气,尽管动手,只要肯替我出面,事后哪怕要打死我,我也绝无怨言,只是冯家已经没了财富,地位,尊严,如果我连父亲的墓位都守不住,那冯家连最后一丝脸面都没了。”

“我如果气恨,我就不可能同你父亲做那么多年兄弟,更不值得你娘肯把她的后半生和你,托付给我,让我照料。”潘国丰伸手把冯牧从地上拉起来,看着对方的双眼:“我帮你,不需要打你出气,只需要等整件事过去后,你去你娘的墓前拜拜她,和她说说话,免得她在下面不知道你的消息,时时惦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