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孟和刘宗周两人退朝之后,虽然走在并排,但是两人之间始终一言不发。钱谦益走在两人身后,看着这一幕,心中若有所思。他此次被召回后,升任了礼部侍郎及翰林侍读学士。
这个消息其实昨天就已经有人通知他了,为的就是向这位东林魁首示好。昨天他刚刚收到这消息时,心情自然是很不错。不过今日在朝堂上发生的一幕,却让他感觉这个礼部侍郎及翰林侍读学士已经成为鸡肋了。
原本按照钱谦益和瞿式耜的设想,韩爌回京之后接任内阁首辅,而钱谦益则慢慢蓄积人望,等待接过内阁首辅,成为东林及大明朝政的执掌者。
但是一向被钱谦益视为迂腐文人的刘宗周,却一举越过了他,成为了他和首辅位置之间最大的障碍。
钱谦益自然是不甘心成为刘宗周的陪衬的,刘宗周此人虽然号称道德完人,但是东林党内大部分人却对他敬谢不敏。因为刘宗周所鼓吹的慎独,追求自我完美的内心的学说,对大明现在这个千仓百孔的社会毫无用处。
现在的大明需要的是经世治国之术,需要的是如同王安石、张居正这般敢于挑战旧秩序的强硬政治家。而刘宗周不过是一个自娱自乐的道德伦理学家,他即不能解决百姓的吃饭问题,也无法解决官员的贪腐问题,更不能以慎独的学说阻挡外敌的入侵。
虽然钱谦益也拿不出什么救国之论,但并不妨碍他鄙夷刘宗周这种对大明政治毫无帮助的学术思想。然而这种不论哪个皇帝都会束之高阁的理论,居然被崇祯给抬起来了,这实在是让钱谦益无法言说。
从朝会返回自宅的路上,钱谦益都陷入了沉思之中。当他回府后更衣进入书房时,发觉弟子瞿式耜已经在书房等候他了。
钱谦益对着弟子招手说道:“伯略,你来的正好,我正想找你谈谈今日之事。”
瞿式耜对着自己的老师拱手行礼后,才匆匆说道:“我也正想和老师谈谈今天的事。”
钱谦益楞了一下,于是就放下了打招呼手,在书房主位上坐下后,才说道:“行,那你先说吧。”
瞿式耜似乎并没发觉老师不悦的神情,他一脸恭敬的说道:“虽然蕺山先生今日被陛下重视,出乎我等之意料之外。但是陛下礼赞蕺山先生,正是我东林清除朝中阉党之机会。只要老师和蕺山先生联手,弹劾首辅黄中五为虎作伥,昔日为阉党魏忠贤张目之事,陛下未必还能容忍黄中五恋栈不去…”
瞿式耜为老师分析着朝中局势,想要一鼓作气把朝中阉党一网打尽。然而钱谦益却默默无言,并无往日一般积极回应自己的学生。
当略有些兴奋的瞿式耜察觉到钱谦益的反常,不由自主的停下,等待老师的回应时。钱谦益才不悦的说道:“和刘起东联手?天下人自今日后,谁还会看的到站在刘起东身边的我?就算事成,天下士林也会以为这是刘起东得陛下之信重。我和他联手,吾党中人是把我看成趋炎附势之徒,还是为刘起东摇旗呐喊的手下头目?”
看着钱谦益拉长了脸,满腹幽怨的说辞。本就不是什么随机应变之才的瞿式耜,顿时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自己这位已经被嫉妒蒙蔽了心眼的老师。
钱谦益抱怨了一通,依旧觉得意犹未尽,最后不由脱口而出的说道:“今日魏忠贤等阉党首领已经被天子窜之四方,朝中些许阉党已然惶惶不可终日,今后在朝中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倒是吾党之内,某些异端学说不可不防。某些人的学说,治民无用,理国无益。真让这些迂腐之人占据了朝堂高位,则吾党同志费劲心血挣来的大好局面,终究要毁于一旦。身为本党领袖,吾岂能坐视不理?”
钱谦益慷慨陈词,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似乎都被这说辞说服了,干脆直接了当的说道:“今日之计,不在于继续清理朝中阉党,而在于本党应当以何理念执政。文湘南经学大家,为人又刚直不阿,正可为吾在本党内的奥援。”
钱谦益的话,无疑直接宣布了东林党内的分裂。瞿式耜虽有不甘,但是在师生大义的名分之下,最后还是唯唯诺诺的附和了老师的主张。当瞿式耜退出书房之后,不由跺脚说道:“吾党从此多事矣。”
而今日在朝上争执的两位当事人也同样没好受多少,文震孟下朝之后,终于禁不住外甥姚希孟的劝说,在以大局为重的名义下,同意同刘宗周和解,主动上门去拜访刘宗周,以作为让步。
时值黄昏,姚希孟陪同文震孟来到了刘宗周所借住的院子,为了保护舅舅的名声,姚希孟递上的是自己的名帖。
陆澄源府上的门子正要去通报,不合刘宗周的弟子陈洪授正好在院子内生闷气。原来刘宗周在朝会上受辱的事,虽然刘宗周隐忍不说,但是朝会下值的官员们早就议论纷纷了。
一句话传上三四个人,尚且要荒腔走板。这刘宗周和黄立极在朝会上的争执,在那些本就仇视东林的阉党官员口中,就变成了东林党人相残的剧目。
出外访友的陈洪授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是匆匆赶回了府内,他原本是想询问老师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刘宗周别的不说,这个慎独的功夫倒是做的相当出色,对于弟子的询问一言不发。
陈洪授不得已去问了同府的陆澄源,对于这种破坏东林内部团结的事,自然是不会和陈洪授细说,只是敷衍了一番。但是这却正好证实了,陈洪授听到的传闻并非虚言。
陈洪授秉性孤傲倔强,在性格上和其老师差不多,只不过刘宗周内敛,而陈洪授外放。听闻老师在朝堂受辱,陈洪授自觉感同身受,气愤难平。但是他又不能和两位师兄弟言说老师的事,是以干脆独自坐在院子内生闷气。
当门子送来了姚希孟的拜帖时,不合多了一嘴,言此乃是状元公文震孟的外甥。原本对姚希孟不甚了解的陈洪授顿时大怒,他正想让门子把拜帖退回,谢绝来人拜访。
不过忽然之间他似乎想到了给老师出一口恶气的方法,他从房间内取出笔墨,在姚希孟的拜帖上画上了几笔,然后让门子退回拜帖,并告诉来人,“老师身体不适,今日概不见客。”
打发走了送拜帖的门子,陈洪授顿时感觉神清气爽,胸中去了一块块垒。章正宸正好走到院子内来找陈洪授,看到他这个样子,顿时起了疑心。
在这位为人堪称君子的师兄面前,陈洪授那里敢有所隐瞒,不得不吞吞吐吐的说出了自己的恶作剧。章正宸听了之后,顿时大惊失色,关于朝会上的事,刘宗周倒是原原本本的和这位亲戚兼弟子说了一遍。
刘宗周虽然对于文震孟今日在朝会中的攻击心中气愤,但是为了贯彻他所提倡的消弭党争的主张,他并不愿意和文震孟因此而决裂。
原本他是想要把这事封存起来,就此过去。但是下午弟子陈洪授匆匆赶回来,向他询问此事,言辞中对文震孟殊无敬意。刘宗周虽然以师长的身份训斥了陈洪授,让其谨言慎行。
但是刘宗周知道,既然外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那么迟早自己的弟子都会知道这件事。为了不至于让这些弟子误入歧途,和文震孟的门人亲友互相攻击,他不得不叫来了为人忠厚诚恳,在弟子中声望较高的章正宸,对他简略的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最后刘宗周告诉章正宸:“今日我大明内忧外患,朝局动荡。吾党之内实在是不宜再起争端,我希望你约束在京的几位弟子,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和文震孟门下再起争执,免得的被外人看了笑话。”
章正宸既然已经得到了刘宗周的叮嘱,如何肯再和文震孟的外甥结怨。且姚希孟此来说不定是代表文震孟的意思而来,也许是为了解决朝会上的误解。作为一名崇尚周、孔之学的理学先生,章正宸自然是不愿意在他眼中都是正人君子的东林党人,因为一个误会而四分五裂,让阉党余孽和小人在边上拍手称快的。
在章正宸的小声斥责下,陈洪授不得不耷拉着脑袋,跟着师兄出去,向姚希孟赔礼道歉去了。
然而当两人走到府门外时,胡同内已经空无一人了。看来姚希孟看了拜帖之后,已经被气跑了。章正宸这时心中倒有些不悦了,想我老师在朝堂上被你舅舅羞辱,都没出一句恶语,反而要求我等这些弟子要以东林大局为重。
而你代表文震孟而来,不过被我师弟小小作弄,就拂袖而去,毫无半点和解的诚意。这么看来不见倒还是好事,免得老师这谦谦君子被人所欺。
章正宸脸色难看的想着,站在一边的陈洪授则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师兄,不知道接下去自己会怎么办。这老师要是知道了自己恶作剧的事,不会把自己赶出师门吧?
两人各有心思的在门口站了很久,章正宸才轻轻一顿足,说道:“老莲,我们回去吧。”
陈洪授跟在师兄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老师知道此事,会不会责罚我啊。”
章正宸微微停留了一会,才平淡的说道:“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你这不顾前后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够改改?老师今日心情本就不好,还是别拿这种琐事去打搅他了,你回去自己临上三遍《中庸》,好好磨一磨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