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文华殿后面悠长的穿廊,便是文华殿的后殿,也就是工字布局上面一小横的所在,这里也被称为主敬殿。虽然每一处宫殿内都用了各种繁杂的颜色和雕刻去纹饰,天棚、立柱和各式家具,但是在只能采用自然光源的时代,这些色彩和雕刻大多隐藏在了阴影之中。
作为后殿的主敬殿,光线显然比前面的文华殿更差一些,好在它不必分隔成一间间的小房间,因此在打开了各处门窗之后,通透的大殿倒是比前面的文华殿更为明亮一些,不必白天也要点上蜡烛照明。
随着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很快崇祯便带着几名太监从中间的穿廊走进了主敬殿内。王承恩进入殿内后,便吩咐守在穿廊两侧的太监把热水端来,好让崇祯擦一擦脸去去乏。当太监将热水端上来后,他又亲自将拧干的热毛巾把子送到了坐下的崇祯面前。
趁着皇帝擦脸的时候,王承恩口里不由称颂道:“几位阁老怎么都摆不平的局面,想不到陛下一席话,就让他们哑口无言了,果然只有陛下才能掌控全局啊。
不过陛下为何还要给他们继续商议的机会,臣以为刚刚陛下若是一声令下,这些朝臣们也还是会选择服从的,那陛下也就不必再担心会有什么反复了。”
擦完脸的朱由检感到一阵轻松,他一边将毛巾交还回去,一边随口说道;“他们在道德上失去立足点后,朕当然可以做出决定,而他们也必然会屈服。
但是,这种被朕强行按住他们头颈屈服的决定,必然会让他们生起逆反的心理。他们也许不会在明面上反对朕的政策,但是在暗地里就不好说了。
朕让他们自己进行商议,因此得出的结论,便有了他们的一份责任。作为自己投票作出的决定,大多数人都会有一种愿赌服输的心态,因此他们在实施政策的过程中,总是会显得积极一些。
对于一小部分会上赞成,会后又试图反对的两面人,就势清理掉就可以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他们协商了半天,都没能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来的话,那也没什么坏处。失去了道德上的立场,他们得出的结论对于朕来说,没有任何约束力。
一会你去大明时报社和孙之獬、阮大铖两人碰个头,将一部分宗室残害士民的证据,还有一些官员的态度交给他们,让他们组织人手写上一些批判的文字。恩,顺便让他们建议下,假如这些宗室真的获得了赦免,就应当迁移到这些官员的家乡去,让他们以自己的道德去感召这些宗室弃恶从善…”
文华殿的大会议室内,当崇祯离去之后,这些官员们在安静了一会之后,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皇帝留下来的话语来了。
在崇祯竖起了太祖皇帝的旗帜之后,一直反对对犯了罪但却不曾谋逆的宗室进行严惩的官员们,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道德陷阱。作为臣子,他们骂一骂活着的皇帝倒是没事,但是如果非议太祖的话,恐怕就同逆臣没什么区别了。
舍弃这些犯罪的宗室,对于这些官员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选择。但是让这些犯罪宗室受到什么样的刑罚,却关系到了士绅阶层今后相同案例的判罚,士绅的地位自然高不过宗室,宗室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他们自然也逃不了。
当这些官员开始展开讨论的时候,福王、蜀王这两位被崇祯召来参与会议的藩王顿时感觉有些尴尬了。虽然在场的众人之中,以他们两人地位最高,但是这些文官一开始讨论,就将他们和丰城侯排除在外了,这让兴冲冲而来的两人大感没趣。
原本以为可以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在朝堂上稍稍展示下自己的存在,也好让京城的官员不要太过无视他们。但是就现在这个场面,福王就觉得很后悔,他还不如呆在家里看美女歌舞呢。
蜀王的态度虽然没有福王这么消极,但是他倒是反应了过来,这些文官果然不是什么好人。此前他们出声声援宗室质疑陕西两位亲藩谋反的案子,把他和福王等宗室鼓动的,似乎能从皇帝那里捞点什么好处一样。结果现在被崇祯借着太祖的名义打压了之后,就把他们丢在一边,连问都懒得问上一声,似乎这天下不姓朱一样。
不提两位藩王在文华殿内生着闷气,聚集在文华殿内的官员们经过了长时间的讨论之后,终于一改此前各方互不妥协的态度,以比往日高的多的效率得出了一个结论。并推选首辅黄立极、总长孙承宗、刑部尚书袁可立三人为代表,向崇祯提交他们得出的决定。
当三人被太监带到主敬殿后,日头也已经过了正午了。朱由检看到三人到来之后,便对着王承恩吩咐道:“让厨房将准备好的面食给他们送去吧,两位王叔还有丰城侯请他们去偏殿用餐,等我和三位先生谈完,我还要同他们谈一谈。”
王承恩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传达旨意去了,黄立极和两位同僚交换了下眼神之后,便起身对着崇祯说道:“陛下,臣等对于陕西的几件事务已经讨论出了一个初步的结果,是否可以现在像陛下汇报?”
朱由检对他摆了摆手说道:“先生还是坐下说话,这里又没有外人,不必过于拘礼。说说吧,你们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黄立极注视着皇帝的神情沉稳的说道:“臣等经过商议之后,以为对于韩、秦两藩谋逆一案,需要派出官员到地方上进行仔细的复核,总要给天下一个明白无误的答案,以避免各地宗藩人心惶惶,作出不可预测的行动出来。”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可以,内阁和刑部商议出人员后,报给朕圈选就是了。”
黄立极这才继续说道:“对于韩、秦两藩没有涉入谋反案,但是犯有其他罪行的宗室,臣等认为应当予以处罚,但是应当减罪一等。对于这些宗室的审判,还是按照旧制,押送到京城,由宗人府进行审讯,这也是为了维护陛下和朝廷的体面。”
对于这一条,朱由检思索了许久,并没有点头赞同,而是摇了摇头说道:“有一些人,你不让他流自己的血,他就不明白别人流血是会疼的。
刑起于兵,法源于礼。昔日古人制定法律,就是为了保护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受少数人侵犯。假设我们所处的国家是一株大树,法律就是一把斧斤。执政者用其来砍伐枯枝、病枝,以让国家这株大树健康的成长下去。
朕观今日之大明宗室、勋戚、士绅之举止,简直是倒行逆施。这些人享受着国家所授予的优待,却藐视着国家的法度,视国家给予他们的优待乃是理所当然,却忘记了他们为什么会享有这样的优待,似乎这个国家之存在就是为了奉养他们。
而其中还有些人更是变本加厉,光是享受着国民的奉养还不能让他们满足。他们还要依仗自己拥有的特权对国民敲骨吸髓,来满足他们那点无耻而又残忍的欲望。这些人就是我大明这棵大树上的枯病之枝,不铲除了他们,迟早有一天,整棵大树都被他们牵连而轰然倒下的。
朝廷对有罪之人进行惩罚,不仅仅是为了处罚罪人之罪行,更是为了警诫其他人不要试图挑战国家之法度。更何况,韩、秦两藩之宗室祸害的乃是陕西当地之民众,将他们押往京城受审,当地受害的百姓往来京城的费用,由谁来承担?
朕以为,就让他们在当地受审,在受害者面前受审。除藩王、郡王两级之外,其他宗室但凡是牵涉到人命案子的,一律先革去宗室身份,然后再接受审讯。郡王以下者,不得减罪。这就是朕的决定,你们三人可有什么意见?”
黄立极还想着要再劝一劝崇祯,袁可立却突然开口说道:“陛下有严明法度之心,臣以为这是大明的幸事,臣愿意服从陛下的旨意。”
袁可立和黄立极、孙承宗一样,都是四朝重臣,且袁可立还是刑部尚书,他既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黄立极和孙承宗终于还是沉默了下去。
朱由检这才放松了些,对着黄立极点了点头说道:“首辅继续吧。”
崇祯对于宗室表现出来的决绝姿态,让黄立极放弃了最后一点维护这些宗室体面的想法,他终于说到了最为核心的问题,“臣等经过商议之后,以为将庆、韩、秦三藩尽迁出陕西,恐怕有所不妥,还请陛下慎重考虑。”
朱由检看了看三人的表情,才随意的问道:“有什么不妥?”
黄立极回道:“祖宗册封亲藩封国,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庆、韩、秦三藩都册封于国朝初年,他们的封国都可算是我国边疆之地的要害之处。迁移三藩,臣等恐怕西北边疆失去了宗藩坐镇,会让当地的边军少民坐大,这于我国边防不利啊。
更何况,三藩历史悠久,历代积蓄田宅,到了今日在当地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迁移三藩,国家固然能收回不少土地,但是三藩迁往外地之后,国家依然要划拨土地还给三藩。这一来一去,国家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反而徒令外省百姓生出对朝廷的怨恨,未必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