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发出了一个不明意义的字节后,刘富贵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屋子里一片漆黑,显然刚刚他是梦魇了。他身边的浑家顿时被他的动作给惊醒了,也迷迷糊糊的就要起身。
刘富贵赶紧伸手按着婆娘小声说道:“五更还没到呢,你再眯一会。”
浑家显然正困着,被丈夫一拦便就势又躺了回去,不一会便又沉沉的睡去了。不过刘富贵显然是被噩梦吓着了,现在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他靠着墙壁坐了一会,想起梦中被砍了脑袋的孙管家对着自己喊的那声“刘老蛇”,差点就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过去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日子里了。
一想到这里,改名叫刘富贵的的刘老蛇就想要抽袋旱烟压压惊了。他小心翼翼的披上了用棉花填制的新棉袄,然后从依旧温热的炕上下了地,从一边的桌上拿到了烟锅和烟袋,再摸着黑走到了外间,从灶头前拿到了火镰。
刘富贵便蹲在灶口,先麻利的填上了烟丝,接着用火镰引燃了一小块媒头纸,然后眼疾手快的点燃了烟丝,一整条动作行云流水极为熟捻。
一口烟吞落肚后,原本还有些心慌的刘富贵顿时定下了心来。想起那被砍了脑袋的孙达,他此刻倒又隐隐觉得朝廷干的真好。这狗日的,仗着背后有吴家堡吴老爷撑腰,每次来骆家庄都是摆足了威风,还时不时的乱长租子,有谁敢表示不满的,就会被他视为眼中钉,非将人全家赶出庄子不可。
就那几年的年景,离开了庄子基本也就是成为路边的路倒尸了,因此大家伙对他是又恨又怕。如果不是吴老爷阴谋对抗朝廷被县令破了家,孙管家身上的那几桩血债终于压不下去了,被官府砍了脑袋,骆家庄的百姓还真不敢相信朝廷能为自己做主。
吴家倒了,吴家的地也被官府没收了大部分,庄子附近的土地又被发还给了骆家庄,用来组建什么公社,大家伙的日子才开始有些奔头,就连他家的两个小子都能读上几年书了。
想到自家的两个小子,刘富贵就眯着眼睛想笑。他们可是赶上了好时候,要是搁在过去自己怎么敢想让他们读书啊。也正因为朝廷修建了公社小学,一向对于官府安排的徭役能偷懒则偷懒的刘富贵,开始认认真真的服从了公社指派的劳役,不管是修路还是挖水库,他都没有含糊过。
和以前把服徭役视为官府压迫他们这些穷人不同,现在公社指派的劳役不仅离家近,且都是让自家或是庄上受益的工程,这么一来大家伙对于这些劳役就没那么反感了,反而觉得自己应该卖力,难道还指望让别人卖力气,让自家坐享其成么,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虽说读了几年书的大小子,拿着报纸跟庄上的人说,官府交给公社的土地收取的费用比朝廷规定的高了近三成,一定是有人在上下其手,要求大家一起去告官,结果让自己把他拖回家揍了一顿。
刘富贵揍累了儿子之后,这么告诫自己的儿子,自古以来哪有不偷腥的猫儿,那些官吏能够把土地切切实实的交给公社,就已经是相当清廉的官员了。在从前只有豪门大户吞并小门小户的土地,何尝有朝廷会将豪门大户的土地重新分给平头百姓。虽说现在不是直接发给大家手中,而是发给了公社,但这也已经是亘古未有的德政了。
毕竟公社里可没有如同孙管家这样的恶犬,由公社来出面接待官府的税吏和安排劳役,也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独自去面对如狼似虎的官差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和过去的日子相比,现在大家已经算是在天堂里了。大家伙唯恐官府来找自己的麻烦,哪里还能够主动去找官府的麻烦,岂不知官官相护吗。
现在大家就期待着一件事,希望这位把大家伙当人看的皇爷能够长命百岁,能够让大家多过上几天眼下的日子就好了。
只可惜读了两年书的大小子并不赞同他的想法,反而觉得他这个父亲太过悲观了,遇到事情总想着忍下来,这才让这些官吏得寸进尺,把朝廷的善政当做了给自家牟利的手段。只要有着朝廷的政策,就应该和这些官吏斗争下去,才能让他们有所收敛,骆家庄才不会回到从前的日子里。
刘富贵可说不过牙尖嘴利的大小子,觉得他是认了几个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趁着家里这两年有点积蓄,还是应该给他说一门媳妇,也好让他安下心来。
谁能想到,他刚透露出点口风,才17岁的大小子就干脆利落的报名投军去了。虽说刘富贵还记得老辈人说过,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是看着找上门来的官差,和带着一朵大红花游着庄子洋洋得意的大小子,他也不敢说什么反对的话语,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儿子离开了庄子。
不过幸好现在有邮局,虽然大小子参了军还能时常写信回来,从小儿子读的信中,似乎大小子在军中过的还不错,起码一周可以吃上三回肉,这可比庄子里的富裕户都强了。
而且军中除了衣物和日常用品发放外,还有零花钱发。大小子攒下了零花钱大多寄回了家,一定要供弟弟去读中学,说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刘富贵不懂什么叫出路,不过大小子在外面开阔了眼界,又拿钱回家,已经不能当他是一个小孩子了,这个家也能当上一半主了。在询问了小儿子的想法后,他终于决定让小儿子去县里上中学,今天正是送小儿子去县上的日子,这让他一宿没睡好。
这个世道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许多小子们都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去见见世面,或是去城内当学徒,或是报名参军,很少有人愿意留在家中老实耕田的。
而家里有姑娘的也越来越不愿意早早的把姑娘许出去了,以前家里有姑娘的都被视为赔钱货,巴不得早早嫁人也好少了一张口。但是随着棉纺织业的兴起,不管是收拾棉田还是进厂子做工,姑娘都不再是什么吃闲饭的了。
于是从前常见十四、五岁就成婚的姑娘,现在却是十八、九岁尚未出嫁的也是大把。四里八乡的媒婆,介绍起姑娘时,也常常将对方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当成了一个条件。也拜棉纺织业所赐,加上朝廷三番五次的严令,乡间溺杀女婴的行为已经越来越少见了,就连刘富贵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不知不觉一锅烟将尽,刘富贵将烟锅在灰槽内磕了磕,这才起身穿好了棉袄,走到大门处打开了一丝缝隙,看了眼外面的辰光,终于转身叫起了婆娘操持早饭,为出门做准备。
河北各地的村子里,像刘老蛇这样被改革改变了生活的农户可谓数不胜数。这些人正一点点的改变着大明的下层社会结构,成为了朝廷最为坚实可靠的基础。
崇祯十一年开始,小学-高级小学-中学组成的学校体系,在河北已经渐渐完善。从这一年开始,光是河北一地,就有近五万名初小生毕业,二万七千余名高小生毕业,五千多名中学生毕业。
这些中小学毕业生们,不仅补充了北方各贸易公司及工坊的需求,也为陆海军军官学校及陆军提供了充足了兵源。而他们不仅是改革的受益者,也是改革最为坚定的捍卫者。当他们开始逐步进入到大明的各个行业中去后,也就在慢慢改变着整个大明的社会。
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崇祯对于这个国家的治理,开始慢慢转移到这些更有朝气,更有理想,更为忠诚自己的学校毕业生身上来了。旧的士绅阶层也失去了最为有力的武器,便是对知识的垄断。
不过在这一刻,很少有人能够看得这么深远。毕竟这些中小学毕业生首先进入的,是军队和贸易公司,这原本就是旧士绅阶层并不重视的区域。
当然这也是因为过去军队掌握在武臣手中,而贸易公司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变得如此之庞大。使得旧士绅们完全无法理解,它们是如何吸纳掉这么多人才的。
光是一个四海贸易公司,就拥有了3万2千名正式员工,1万2千雇佣军,15艘军舰,115艘商船,77艘远洋捕捞船,35只塞外商队。公司总资本超过七千万大明元,平均年收益超过40%。
内务府和大明商人们在十年里创造了一个最大的奇迹,虽然四海贸易公司的发家过程有挖朝廷墙角之嫌,比如大明最赚钱的盐业就被四海贸易公司鲸吞了下去。而四海贸易公司在海外的行动又受到了国家武力的支持,这让公司在海外的利益沾染上了不少鲜血。
但是对于大明朝廷来说,四海贸易公司第一次将大明商人的力量集中了起来,使得国家能够利用商人的财富为国家政策服务。在四海贸易公司成立之前,大明商人拥有的财富并不比公司逊色,但是他们手中的财富除了造园林、养戏班、嫖名妓之外,并不能转化为工业资本,从而聚集起大量的社会资源。
而四海贸易公司的成立,则把这些商人们拥有的财富,第一次以资本的形式表现了出来。仅仅十年的时间,资本的力量就已经自我增殖到了一个让人恐惧的地步。内务府的太监们再也没有了其他心思,只是一心想要和其他商人们争夺着对于公司的控制权力。
可是四海贸易公司并不是大明仅有的一家大型商贸集团,在它的身后还有着掌握货币发行权力的四家银行,以江南制造局为核心的江南商团,以河北、山东钢铁制造基地为核心的北方钢铁公司,以山西煤铁业为核心的山西钢铁公司等等。
大明北方各商团掌握的社会资源和财富,第一次将江南士绅阶层彻底的压制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