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连煜并没有亲很久。
他替应小蝉系好披风,抓着她的手便朝屋外走。
应小蝉惊呼:“世子这是要去哪儿?”
“去新的地方。”一个不能被称为家,但是没有别人打扰他们的地方。
“我还没有着外衫……”应小蝉被他拖着跟上脚步,又不解地望向他。
“来不及。”
应小蝉见他说话语速极快,心知是要紧的事,便也不问了,只是匆忙间顺手抄起还在长廊上睡觉的耀金,抱在怀中。
耀金尚未完全地醒,被她抱在怀中笼在披风内,透过一丝缝隙看着外面微亮的天光。
“只有我们走吗?吴嬷嬷和青柳呢?”应小蝉回头望一眼。
“她们要先留在这里。”
应小蝉什么也不知道,只紧跟着他的步伐,低头望向他牵着自己的手,沉默却有力。
——————
巫师阿辙利,自从来了大楚,一日比一日以可怕的速度衰老。
无数的贵人有问题要他通天知,但有些他注定等不到。
阿辙利曾预言了他的死期,今夜便是最后弥留。
他盘坐在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一束天光照下,将他银白的发丝照得如雪一般。
他残存着最后一口气,静静地等待那个人的到来。
石门被推开,两列蒙面仆从开道。
一名穿披风戴斗篷身形高大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阿辙利慢慢睁开眼睛。
“常胜侯,你终于来了。”
常胜侯将斗篷取下,露出他那张威严的面庞。
“你早知本侯会来?”
阿辙利说:“我还知侯爷为何而来。”
常胜侯抬眼,示意其他人退下,他浑浊的眸子打量着阿辙利,向来对神佛之说有怀疑态度的他,忽地察觉到一丝玄妙。
“你有什么目的?”
阿辙利说:“我身死后,请侯爷将我的身躯焚化,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他这一生,泄露天机太多,需由戾气重者将他焚化,才能化解,不入轮回。
常胜侯点头允诺。
“问题的答案您已经知晓,又何必要我说出?”阿辙利道。
“不要故弄玄虚。”常胜侯额角的血管跳动着,他隐约地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但不愿就此承认。
“连煜,不是您的骨肉。”
阿辙利话音才落,常胜侯便提剑刺了过去,手腕扭转,血液染红了阿辙利不算雪白的衣衫。
“本侯要你再说一遍!”
“他是那女子的骨肉,却不是你的。”
等在石门外的众人,谁也不知常胜侯深夜来此所为何事,也许是问国运,也许是问何日再能出征战后燕。
不过这位常胜侯的心思似海一般,谁也看不透他心里想什么。
半炷香的工夫,门开了。
常胜侯走出,只丢下一句“烧了他”,话语间的威压叫人不寒而栗,强大的压迫让每个人不敢抬头。
他的脚步声在漆黑的长廊内游荡着,重重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等常胜侯走出去好远,众人回头望去,才发现石室内,那位名噪一时的北燕巫师已经身首异处,鲜血遍地。
——————
马车就等在门外。
连煜的心却隐隐地有几分不安。
门童殷勤地打开厚重的府门。
天光大亮,一条黑影,却渐渐地拉长了,正延伸到连煜的脚下。
“侯爷。”门童等一干人忙把头低下。
这是应小蝉第一次在白天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常胜侯,他披一件黑色披风,抬手摘下斗篷。
应小蝉看到他面颊上有着喷溅状的血迹,而对上他的目光时,竟有种被秃鹫注视的感觉,她不自觉地藏在连煜身后,握紧了他的手。
怀中的耀金似乎也嗅到不安的味道,凄厉尖锐地长叫了几声。
应小蝉察觉连煜捏了捏自己的手,用身体挡住了他。
“煜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常胜侯几乎从未这样称呼过连煜。
连煜隐隐从他的话语中觉出杀意。
常胜侯的拇指已经在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
七岁那年,连煜初见他时,他也是这般的动作。
愤怒需用血液来浇灭,不管这个人是外面的野孩子,还是他养了十多年的义子。
连煜松开应小蝉的手,暗暗地把手向腰间探去。
他的剑法不差,只是对上常胜侯,未必有胜算。
“我的孩儿,问你话,为何不答?难道我平日里是这般地教导你?”
连煜知他起了杀心,多说无益,因此只摇摇头,嘴唇紧闭,并不愿开口。
常胜侯望着连煜坚毅的模样,恍惚间从他的轮廓中看到了慕仪的影子,只可惜,他们无一例外,都背叛了他。
“这般地没有教养,当真是我失职了。”常胜侯轻叹一声。
众仆从各自领会,四下散去,主人的事情,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连煜扭头看了应小蝉一眼,后者正怯怯地拉着他的衣服,瞪大了一双无辜的眼睛,全然地不明白如今的氛围究竟是有多么的剑拔弩张。
“倘若……去找常星阑。”
倘若我无命归来,去找常星阑,他会替我护你。
因对应小蝉的分神,连煜对常胜侯的突然发难察觉稍慢。
等他拔剑回应时,背上已新添了一道伤痕。
无须回头看,连煜就能察觉这伤口多深,多准,多狠。
常胜侯终究是常胜侯,藏在剑匣中再久,也不减凶狠戾气。
“这就是你的本事吗?我教导过你,不要耽溺于世间的情爱,你终究是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常胜侯一手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一边叹息着。
事到如今,连煜也再无什么好避讳的,他冷笑着望向这个以“义父”之名实“囚禁”之实的人,以前,他甘愿为傀儡,而现在,他有了非反抗不可得理由。
“你真可怜。”连煜对常胜侯说。
“我?”常胜侯惊讶,这从养到大的崽子竟敢咬他一口,轻飘飘软绵绵的一击,竟有些好笑。
“你的教导?”连煜道,“倘你说的那些是真理,那会令世间的圣人蒙羞。叫我信你?等星尘堕地,等天地颠倒再说。”
常胜侯的笑意越发地瘆人了,连煜倒板上钉钉是慕仪的亲生子,平日里一言不发,心里却有这么多的主意。
“真可惜,你们母子都选错了。”
连煜嗤笑道:“没什么好可惜的。娘死前对我说……”
常胜侯看向连煜,却发现连煜故意地把话语停在这里。
只道这小崽子长大了会咬人,咬了一口,才发现原来是狼崽子。
“娘说,她从未对你……”
“够了!”常胜侯不肯再听,竟以剑做刀,朝连煜劈了下去。
连煜抬剑去挡,只是常胜侯每一击都似乎有千钧之力,他被逼得步步后退。
连煜找准机会反击,才迅速拉开距离,他目光紧盯着常胜侯,手指轻轻地从剑身抚过。
这一把名家淬炼宝剑,在绝对碾压的武力面前,似乎有那么一分不堪一击,生生地被砍出两个豁口。
“挑衅我,激怒我,”常胜侯早瞥见他抚剑身的动作,轻蔑地笑一声,“这蠢事,你到底还要做多少次?”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连煜眼睛里泛起了红,杀意渐浓。
常胜侯忽地察觉到一丝疼痛,他抬手按了按脖颈,那里一处小伤口正在细细地渗着血。
“呵,不错。”常胜侯道,“也不枉我叫云清道人教你练剑。”
“不要再用那种语气自居!”连煜咬牙道,“你不是什么义父!你也不配!”
“突然间这么凶,倒是我从前错看了你。”常胜侯并不脑,“为何?为她?”
常胜侯朝应小蝉的方向看了一眼。
连煜不承认。
那就是认了。
常胜侯阴恻恻地笑起来:“你以为,你和我不同吗?”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聪颖如你,当然听得懂。”常胜侯说,“你比我,更可怜……”
连煜所有的计划在这一刻都被愤怒所冲击,他所能想到的,只有全力一击,让常胜侯彻底地闭上嘴巴。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忽地,一阵秋风席卷落叶,从他们中间翩然而逝。
一名白衣道人飘然而至,以拂尘将他二人分开了。
“看来,我来的刚刚好。”
“师父?”
云清道人拍了拍连煜的肩膀:“才几日不见,你又惹麻烦了。”
常胜侯收剑入鞘,云清道人名扬天下,实力不容小觑,虽当年收连煜为徒是为还人情,但时日一长,他对这个徒弟倒多有爱护,若再对上云清道人,常胜侯未必有胜算。
总有更合适的时机。
常胜侯走进宅院。
云清道人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彻底松一口气。
“为师来的还算及时吧。”
“没有你,我早杀了他了。”
云清道人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你云清道人这么空?怎地想来找我?”
云清说:“近日我掐指一算,你大难临头了。”
“大难临头?我哪一天不是?”
“恰似遭火焚烧屋,天降时雨荡成灰,这一次,是险之又险了。”
“那师父要眼睁睁看我去死?”
云清道人无奈摇头,虽然徒弟又粗鲁又无礼,谁让自己只有这一个徒弟。
“不远行,这是你唯一保命的方法。”
“哦。”
云清道人怒道:“你这家伙,为师这般关心你,你就一个字?”
“谢谢师父。”
云清道人气得连连摇头,谁让这是自己唯一的徒弟,难道真杀了不成?
“罢了罢了,我的命中劫数。还好我马上就云游去了,不然非被你气死。”
走之前,云清道人注意到了长廊下的应小蝉。
应小蝉见这位道人面目和善,又是连煜师父,因此忙向他颔首。
“不错,你就是镜瑶姑娘,难怪那小子如此牵肠挂肚。”
云清道人说完便离开了,可他没料到的是,应小蝉根本不知道这位镜瑶姑娘是她自己。
连煜顾不得自己伤势,生怕事情有变,拉着应小蝉往府外走,二人上了马车才算安心。
应小蝉担心他,想问他为何跟常胜侯争吵,可是见他闭目养神,也只得先把在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而且,她只是一个妾罢了,有什么资格过问连煜的事情呢?
多问的话,会叫他生气吧。
而且……他赶走了薛莺儿又怎么样?不是还有个让他神魂颠倒的镜瑶姑娘吗?
他师父应该是只知他有个红颜知己,却不曾见过那女子容颜,因此才错认了她。
应小蝉不知为何,心下很委屈,连煜紧紧地抱着她,将她箍在怀中,可心里却有另外一人。
这事情太复杂,她不明白。
明明已经想好了是利益的交换,可为什么心里这么痛呢?
她右手攥住了左手的手腕,以前每当她遇到不解的事,就会攥着手链,就仿佛师父在身边能把心事全部述说给他一般。
如今珠链找不到了,可述说心事已成了习惯。
连煜正闭目沉思,忽地察觉一滴泪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他抬眼,正对上应小蝉盈盈的泪水,看到她右手攥着左手腕。
“你……你醒啦……”
应小蝉忙抬手把脸上的泪擦干了,露出一副假笑来,疑心是自己不小心哭出了声。
“你又在想别人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