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唐观秋时,唐观秋额头上随意贴的膏药还在渗血。
她脸色惨白,正扶着墙跌跌撞撞要往外走。
“姐姐!”唐见微立即上前扶她,“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唐观秋眼神有点发直,看着妹妹的脸看了半天,才说:
“沈约,死了。”
唐见微看她眼睛里布满血丝,发髻乱了也好似没有察觉,完全不是大姐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做派。
唐见微握紧她的手臂,维持着她的平衡,想要说几句宽慰的话,但自己尚且在云里雾里,根本不知道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宽慰的话寻了半天也寻不到半个字。
想要问沈府管家所言通-奸一事,更是开不了口。
倒是唐观秋在看到妹妹之后,恢复了些神智,颓然跪在案几旁:
“他们说沈约在绥川战死,连,尸首……都未找到。”
唐见微眉头轻皱:“所以,那灵柩之内不是沈约?”
唐观秋沉着双眼:“是血衣。”
唐观秋额头上的伤,就是被沈家人告知沈约战死时摔伤的。
得知爱妻战死异乡,她失魂落魄,脚下踏空,一头磕在石阶上,当场磕出了一大滩血。
磕伤了脑袋,又被扣上莫须有的恶名,收到休书时,唐观秋脑袋正疼得厉害,无法下地。
不知是不是头痛的牵连,胸口恶心的感觉一波接着一波,让她犹如汹涌浪涛上的一叶小舟,连连干呕。
好不容易好了些,撑着想要往外走的时候,遇到了唐见微。
唐见微看了眼案几上放着的休书,唐观秋看到妹妹的视线所向,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喊出声:
“我绝对没做任何对不起沈约的事!我没有!我从来没有!”
唐见微道:“我自然知道你俩感情有多深厚,别说是对不起沈约的事,就是她皱个眉姐姐都能心疼一整日。她出征西北一去就是两年,这两年来姐姐如何魂驰梦想,我也都看在眼里,姐姐怎么可能会移情别恋?”
唐见微坚定的话正中唐观秋的心窝,这是她想听到的。
唐观秋怄了许久的心因为妹妹的话稍有缓解。
可一想到沈约已死之事,依旧如身陷噩梦,遍体生寒。
唐见微来沈府寻姐,正是想要找她大姐商量阿耶被捕一事,最好能让沈家一块儿帮忙探听阿耶的情况。
没想到大姐这儿竟然也横生波澜。
听那沈府管家话中的意思,大姐被冤枉通奸一事恐怕在沈家已成定论。
休书都发过来了,还有什么好说?
唐见微发现床头有个绑得十分粗糙的包袱,显然不是大姐置备的。
只怕是沈家人迫不及待要让大姐离开,连随身物品都帮着收拾好了!
唐见微气愤不已。
沈约已死,这沈家不待也罢!
唐见微跟唐观秋说了近日家里发生的事,唐观秋其实也有所耳闻。
她听到阿翁病逝的消息,阿耶又被抓,本来要赶回唐家,可忽然收到沈约战死的消息,不想随后又出意外。
脑袋磕伤,无人照顾。
昏迷了许久,等她再醒来已成了如此境地。
“为何灾祸来得这般密集,让人喘不上气。”
唐观秋的话,让唐见微心里有些发怵。
的确,太巧合了些。
离开沈家之前,唐观秋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见沈约的灵柩。
灵柩没见着,却被沈家人打了出来。
“你这淫-妇辱我沈家门楣,涎皮赖脸还不走?竟还敢闹到这儿来?不怕脏了大娘子的灵堂!让你们离开沈府已经是念在你与大娘子往日的情分上客气了,若再生事……”
沈家的人往前顶了一步,各个凶神恶煞,似乎下一刻就会动手。
唐见微将她刚才从庖厨顺出来防身的菜刀往前一亮,挡在姐姐身前,喝道:“我看谁敢!”
沈家管家阴恻恻地说:“唐三娘,劝你们莫生事。快点打道回府收拾你们唐家的烂摊子吧。”
唐观秋不管他人唾骂威胁,只念着灵柩。
哪怕是一件血衣,那也是属于沈约的,她想要送沈约最后一程。
唐见微见沈家人面色不善,若是继续待在此处,对方可能真的会动手,到时候她们只有吃亏的份。
她好说歹说,几乎是将唐观秋抱着,硬扯出了沈府。
此事荒谬,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名堂,唐见微暂时还看不明白。
一切等回去和阿娘相商之后,再做打算。
唐观秋的马都被沈家收了去,唐见微只好和她共乘一匹,带着满心的疑惑往唐府走。
丧妻之痛加上头上的伤,让唐观秋一阵阵晕眩,几乎坐不住。
唐见微紧紧抱着她,防止她坠马。
行至半路,碰到了气喘吁吁来找她的紫檀。
“阿郎,阿郎回来了!”紫檀是跑来的,气都还没顺好,急着跟唐见微报告此事。
唐见微精神一振,问她:
“我阿耶情况如何?可有受伤!”
紫檀神情有些闪烁,只是看着她,没回答。
“但说无妨!”唐见微恨不得下马拽着紫檀,将话从她的口中摇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这里吞吞吐吐!
“阿耶伤了还是残了?!”唐见微抛出最可怕的猜想,逼问紫檀。
没承想,紫檀说出的话,比她想的还要残忍百倍。
紫檀:“阿、阿郎已逝。大娘三娘,节哀。”
唐见微以为自己听错了。
“已……”
已逝?
唐见微和唐观秋同时僵如石像,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全速赶回唐府。
唐见微几乎将马屁股抽开花,马奔得极快,如电一般从坊间大道一闪而过,惊得行人纷纷退让。
她怀里的大姐不擅骑术,狂奔之下摇摇欲坠。
唐见微死死护着她,脑子里却是乱成一团。
到了唐府大门口,唐见微跃下马背,再将唐观秋抱下来。
“你先……先去。”唐观秋本就头痛欲裂,奔波这一路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血色,扶着拴马桩才勉强站稳。
唐见微顾不得太多,将缰绳抛给了姐姐,对府中喊了一声“阿耶”,火速进门。
唐观秋缓了片刻,感到唐府里面安静得奇怪,安静得让她心里发毛。
她将缰绳套往拴马桩的时候,正巧看了眼桩顶的石雕狮子。
石雕狮子正面目狰狞地对着她张开大口,似笑非笑。
“阿耶——阿娘——!”
平日里唐见微绝对不会这样不知规矩地四处叫人,可这会儿迫切想要知道父亲状况的她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
今日她为了行动方便,穿的是短衣袴褶,听到紫檀的话后更是心急如焚,三两步冲入了前院。
却见前院一反常态空无一人,又往前堂去。
穿过小院子刚到前堂,就见家奴们背对着她,正在围着什么,低低地说话。
她知道那处本来安置着她阿翁的灵柩,可人群之外,隐约看见了阿翁灵柩的一角。
他们围着的不是阿翁的灵柩,是别的事物。
唐见微发着懵往前走,想要挤进去,却被挡了个正着,推了半天家奴们都没反应过来。
家奴们在说什么,全然进不到唐见微的耳朵里。
他们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魂,动也不动。
“让开!”
唐见微心头的火一下子烧至头顶,暴怒,大吼一声,拽着后领子撕了两三个人出来。
也没管得上家奴们是不是被自己推翻在地,唐见微直接撞进了最里面。
两副棺材并在一块儿,一副之中躺着阿翁,这是她熟悉的场景。
而她阿耶躺在另一副内,怎么看都有些奇怪。
可能是因为阿耶穿了一身陌生的,不太合身的衣服的缘故。
眼前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是明白的,可一时又有种置身事外的荒诞感。
她再往前走了两步,伸手进棺材里,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阿耶的脉搏。
阿耶浑身冰冷,的确已经断气。
再看他变形的脸,似乎已经去世有一段时日。
“我阿耶,是怎么死的?”
唐见微回头问道,扫了一整圈,唐家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查叔?”唐见微看向唐府大管家。
查叔一张脸皱得几乎找不到五官:“刚才官家把阿郎送回来时,已经是这样了……”
“我阿耶死了多久?”唐见微没想到,这时候自己还能冷静发问。
查叔没答上来,站在一旁的马夫说:
“我追着官爷问了,官爷说,阿郎过世已经有好几日了。”
“好几日?那就是被抓走没多久就出事了。官爷还有再说什么吗?阿耶因何而死?”
唐见微思索着,阿耶尸首完整,且由官家的人亲自送回,不像是定了罪。
否则的话别说主动送回尸首,恐怕官家早就派人过来将唐府上下抄个干净了。
马夫支支吾吾地说:“那官爷来得匆忙去得更匆忙,没问得太多……”
唐见微定定了看了他片刻,没再当场追问。
她知道自己浑身颤得有多厉害,但此时她一点都不想表现得惊慌和懦弱。
“我阿娘呢?”唐见微双手交叠在一块儿,相互用力握着,克制着。
家奴说:“娘子今早身体不适,一直没出屋,怕是这会儿还在睡呢。”
唐见微知道阿耶去世这等大事,家奴们都不太敢直接跟她阿娘说,都在等她这嫡女回来决定。
早晚都是要说的。
唐见微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口气能将涣散的魂儿吸回来一些。
她出了前堂,穿过回廊往阿娘的房间去时,撞上了唐观秋。
唐观秋拉着她:“阿耶怎么样了?”
唐见微告诉她实情之后,也没等她反应,拉着她一块儿走:
“此事有些蹊跷,在外面不可多说。咱们先去找阿娘,从长计议。”
从小到大,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只要有阿娘在身边,即便天塌下来,唐见微都不会害怕。
“阿娘,我进来了!”
唐见微一推房门,居然没推开。
闩了?
唐见微心头一乱,又喊了两声,阿娘没有任何回应。
再也等不及,她和唐观秋一起踹开了房门。
房门大开之时,她俩同时瞧见一双在空中晃荡的脚。
唐见微低头看了眼被踹翻在地的矮凳,而唐观秋抬了头。
就在唐见微也要抬头时,双眼猛然被捂住了。
“别、别看……”
捂着她双眼的唐观秋声音支离破碎,磨在唐见微的耳朵里,咯啦咯啦地响。
她什么也没看见,但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仿佛被人扒掉了一层皮,浑身剧痛。
冷风灌进唐见微的五脏六腑,冻得她几乎要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