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唐见微教童少潜盘完账, 发现铺子每月纯利比刚开业的时候翻了一倍不止。
唐见微开心得合不拢嘴,童少潜还问她:
“这算很多么?”
唐见微道:“多寡你要与夙县百姓赚的银钱比较。放在博陵不算多,但在夙县已经是很可观的收入了。”
“博陵啊……”童少潜说,“我长这么大都没去过, 感觉挺热闹的。哎?你们家以前那个酒楼得多大啊?”
童少潜问的便是唐见微阿娘的产业, 茂名楼。
茂名楼被称为百尺华楼, 实则有八层之高, 即便是自皇城眺望,也能一眼就瞧见那如火如金的高楼。
唐见微说着博陵的趣事和茂名楼的繁华, 童少潜听着听着也有点向往。
唐见微看她略有心动, 马上煽乎:
“三姐若是真的想见识一下博陵的繁华,看看博陵的酒楼有何不同,不若与我和阿念一块儿去瞧瞧不就知道了么?”
童少潜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能去呢?别说耶娘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就是这食铺也少不了人看管。”
说起这事儿,童少潜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沉吟道:
“阿念是肯定会离家去博陵的,以她的聪慧必定能够金榜题名, 到时候便会和你在博陵落地生根, 往后怕是不会再回到夙县。
“二姐她入伍至今也没见到个人影。信是没少寄,可是如今她过得怎么样,身边有些什么人, 我们只能从她的信中勉强读出一二。
“大姐呢,肯定是和大嫂在一块儿的。回头你们要去博陵了, 肯定也要开新的酒楼, 对吧?到时候必定需要大嫂和她那些帮派兄弟撑着场面。大嫂一走, 大姐肯定也会跟着她去。
“你们都走了, 如果我也走的话,铺子怎么办?耶娘怎么办?”
手里的算盘一停,童少潜看着已然打烊的厅堂。
日间的人气儿一散,满眼的琐碎,童少潜心内油然而生一种萧条感。
“我得留下来。”童少潜再次重复,不像是在和唐见微对话,而是在说服自己。
唐见微知道她们童家在夙县这么多年,不说早就习惯了这儿的气候、生活习惯。
所有的亲眷、产业和友人都在这儿,这儿是她们的根。
唐见微一直盼望着返回博陵,而此时,随着沈约的回归,带回来重要的线索,以及童少悬应考时日的逼近,且积累了丰厚家底的唐见微却有些不舍。
她舍不得质朴的夙县,舍不得这儿的青山绿水。
舍不得待她和姐姐如亲生女儿一般的宋桥童长廷,舍不得留在这个家中的所有回忆。
“人可真矫情。”
晚上童少悬来接她一块儿回家的时候,她挽着童少悬的胳膊,靠在童少悬的肩头,将自己的想法跟童少悬说了,边走边惆怅。
“矫情好,矫情多可爱。”童少悬呵了一口,发现已经能够呵白气了。
转眼又要入冬,童少悬心情不错,唐见微又可以因为怕冷粘着她了。
唐见微拉着她停下脚步,抬起头盯着她看:
“我怎么觉得我在这儿愁苦呢,你倒挺开心?”
“嗯?你不都说矫情了么?那就让你矫情啊。你矫情的时候我还配合你矫情,夸赞你矫情,你还矫情地不满意个什么劲?可真是矫情。”
童少悬这不带喘气的一大串丢过来,唐见微差点不认识矫情这两个字。
“童长思,你嘴皮子这么顺溜,倒是留着对付外人啊!对付你媳妇算怎么回事?”
“我这张嘴不对付别人,就对付你。”
唐见微:“??”
忽然明白,童长思说的“对付”不是唐见微说的那个“对付”。
这人精……越来越难对付了!
一连串的“对付”从脑海中飞过,唐见微又差点不认识“对付”这俩字。
唐见微:“……”
倒是不惆怅了。
回到家时,见唐观秋和沈约坐在暖阁之中,门也未关严实,看见她俩回来了,唐观秋向她们招招手,让她们进来。
似乎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
“姐姐,你还未睡?”唐见微和童少悬一块儿脱鞋入内,跪坐到案边。
唐观秋身边放着一件叠得整齐的袄子,手里还拿着一件,正在缝制:
“还有几针就缝好了,你俩等会儿。”
唐见微开心地挪到她身边,没骨头一般靠在唐观秋肩头撒娇道:
“姐姐这是给我做的袄子吗?”
唐观秋无奈地说:“都成家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撒娇。这袄子你和阿念一人一件。”
“成家了又怎么了,我在姐姐面前永远只有三岁。”
唐观秋被她逗乐:“你也好意思说?”
“好意思啊,当然好意思。不过姐姐啊,你何必自己动手缝袄子,去外面买一件多好?缝袄子累得要命,还伤神伤眼。”
“外面买的哪有我亲手缝的好?我这手艺可是得了阿娘的真传。”
“噢——我又是有妈的孩子了!”
本来提到阿娘,唐观秋有点儿感伤的情绪上头,被唐见微这么口无遮拦地一闹,忍不住笑出声:
“你啊……好了,你来试试看合不合适。”
唐见微立即拿着袄子站了起来:“姐姐做的哪有不合适的道理?”
唐观秋:“也对,近两年的时日你也没怎么长个,和之前一模一样,我按照先前做的尺寸肯定合适。”
唐见微:“……你是我亲姐吗?”
唐观秋对在一旁暗笑的童少悬说:“阿念,这件是你的,你也试试看。”
童少悬迅速起身:“多谢姐姐!”
唐观秋只用眼睛观察,便能做出极为合身的袄子。
童少悬和唐见微将蚕丝小袄穿上,两人款式相同,只是颜色和花纹不同。
童少悬那件是仙鹤暗纹月光黄,唐见微的是镂花如意暗纹樱花粉。
两人站在一块儿,好一对如花似玉情深鹣鲽。
“太好了,正好合适。”唐观秋忍不住一看再看,“我还怕阿念腿长手长的,我缝得短了呢。”
唐见微见缝插针:“姐姐你可不知道,咱们童长思在两年前可是腿短手短的。那时候好,那时候不费布料。”
童少悬:“不是……唐见微,这有什么好说!以前矮那是没开始长!你瞧现在,不比你高么?”
“是啊,和阿花抢食儿抢成了高个。”
两人只要挨一块儿嘴就没闲着的时候,互相挤兑是最日常的休闲娱乐。
沈约一直坐在角落里帮她们煎茶,时不时看看唐观秋。
唐观秋舍不得妹妹,显而易见。
她们俩自小在一块儿长大,即便成亲之后也都住在博陵府,两人隔三差五就能见着面。
唐观秋有多疼爱妹妹,沈约是知道的。
她们一块儿长大,沈约也算是二人姐妹情深的见证者。
如今唐观秋的病好不容易好了,如今又要将她们分开,着实残忍。
怕唐观秋开不了口,沈约打算替她开口之时,唐观秋率先发话了:
“阿慎,前一段时日天子回话,让阿应去江南查案。三日之后,我们就要离开了。”
唐见微的笑容瞬时凝固,童少悬也有点儿懵。
唐见微愣了片刻之后,坐了回来:“姐姐已经决定了么?”
唐观秋点了点头。
其实在沈约回来的最初,唐见微就已经想过这件事。
若是姐姐康复了,她也不可能住在童府一辈子。
谁都想要自己的家。
唐见微早就做好了姐姐离开的准备。
但这日忽然来临时,唐见微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准备好与姐姐分开。
唐见微看向沈约:“去江南……这是天子的命令?”
沈约点头。
“危险吗?”
沈约再点头。
“你……”唐见微气不打一处来,“姐姐的病才刚好一点!”
唐观秋劝慰道:“阿慎你莫骂她,是我说了阿应许久,她这才答应下来的。正因为危险我才想随她去。”
一股酸劲直冲唐见微的鼻子,让她眼前迅速模糊:
“我不放心你,姐姐,我舍不得和你分开。”
唐观秋被她一句话说哭了,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她将唐见微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后背说:
“我也舍不得你,阿慎。自小耶娘都忙,咱们俩姐妹是互相扶持着一块儿长大,从未分离两地。但……耶娘的冤死必须昭雪,我不想只是你一人奔波,我也想为咱们家翻案贡献一份力。”
唐见微听到此话,从她的怀里坐了回来,目光在她和沈约之间飘忽,神色也凝重了不少:
“所以这次天子指派你去江南查案,便是查军资要案?”
沈约道:“天子令我去江南彻查澜氏一族根系。只有梳理了澜氏庞大的宗族网,才能明白与之利益相关者都有谁。”
“澜氏?”童少悬无法不被这个姓氏吸引。
沈约:“你知道澜氏?”
唐见微:“你说的可是当朝大鸿胪吕简的妻族?起源于江南丰州,如今已是京中豪族的澜氏?”
“正是。”
“我耶娘一案,与澜氏有关?”
沈约实话实说:“如今只是猜测,并未有实质性的证据,所以才要去调查。”
唐见微牙痒:“也好,到时候旧仇新怨一块儿清算。”
唐见微将当初吕澜心来夙县作恶的始末简要说明,沈约冷笑:
“这吕澜心秋日时刚刚晋升了,如今已是鸿胪寺下司典客署的长官,典客令。这典客令是七品官,负责京中蕃客的接待、迎送等事务,平日里风光,油水也不少。”
童少悬发现沈约虽人在夙县,但京中消息竟了如指掌。
想必天子会重用之人,必有她独特的手段,只怕整个大苍都有可以利用的耳目。
说完这些,暖阁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唐见微率先开口:“三日之后就要走?时日已定?”
唐观秋:“是的,车马已经备好。我与阿应隐姓埋名,于暗中调查。一旦有了任何消息,我会立刻寄信回来。”
“转年春日,我就要和阿念一块儿去博陵应考了。”
“那。”唐观秋握着唐见微的手紧了紧,“咱们便在博陵见。”
唐观秋是个面上温柔,骨子里充满韧性的人。
唐见微知道她去什么地方,做任何事,都能做得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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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观秋和沈约就要离开夙县,宋桥和童长廷格外不舍。
宋桥还跟童长廷念叨:“这孩子病才刚刚好就要走,怎么也不多养一段时日。哎,江南虽是不远,可那儿的气候又与夙县不同,到时候她万一再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
童长廷笑话她:“嫁女儿呢?操心这么多。人家小两口好不容易团聚了,你少掺和。而且她们还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走。年轻人嘛,天高地阔的,怎么愿意留在咱们这个小地方。你啊,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身子吧。”
宋桥当然知道童长廷说的都是大实话,可她就是舍不得。
年纪越大,越是怕失去。
唐观秋来陪宋桥说了一整日的话。
在一些模糊的片段里,宋桥这个人她是有印象的。
即便很多细节无法一一回忆,但一见到宋桥就觉得亲切,有种母亲般的温暖。
唐观秋之前还跟唐见微说呢:“你这婆母可真是让人喜欢。即便已是不惑之年,却依旧能从她身上寻到赤诚之心,宛若少女。”
唐观秋和宋桥特别聊得来,带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手作的衣衫,以及与沈约一块儿挑选的用物和滋补上品,一件件地地给宋桥交待如何使用,怎么入药,该在什么季节吃最好。
都快被她说晕了。
唐观秋心细如发,懂得也多,宋桥听得一愣一愣,恨不得拿笔一一记下。
唐观秋在宋桥这边的院子里待了一整日,沈约没跟着她,只在东院等着。
唐见微买了一大堆东西要让姐姐带着,来寻人,却见沈约一人在收拾物件,便问她姐姐去了何地。
沈约如实说了之后,唐见微的脸色略略一变:
“你不跟着么?若是她遇到了……”
沈约摇了摇头:“她想要和宋夫人多聊一会儿,回头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日,我不想让她有遗憾。若是会遇到季雪,遇到便遇到吧。这是她人生的一部分,我不想阻拦不愿强求,她应该是最完整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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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唐观秋就要离开院子时,见一位婢女正在收衣衫。
衣衫有些多,婢女已经抱了满怀,单手再去拿有点儿费劲,唐观秋便上前搭把手。
唐观秋刚收了一件衣衫,那婢女瞧了她一眼,神色僵硬,手里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因抬手的动作,袖子滑落,露出了上臂。
也就是这时,唐观秋发现她上臂有好几个可怕的咬痕。
“这……”唐观秋立即问她,“小娘子如何伤成这样?”
季雪立即将手臂藏了起来,将衣衫全部抱在怀中,低着头说:
“不小心伤着了而已,唐娘子无需挂怀。”
唐观秋将衣衫从她的怀中抱了出来,放到衣篓之中,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
“唐娘子?”季雪不明所以,非常局促地想要挣脱,深秋时节她额头上竟开始冒汗。
唐观秋甜甜地笑:“你坐在这儿等等我哦。”
说完唐观秋就快步向东院去,生怕季雪会逃走似的,很快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罐药膏。
“来。”唐观秋让她把手臂伸出来,季雪本来已经站了起来想走,但终究是留下了。
唐观秋无名指上沾了些药膏,细心地将药膏涂抹在季雪的伤疤上。
一点点,仔仔细细地抹开。
“我妻子身上也有很多伤。”唐观秋说,
“她常年在外行军打仗,时不时就会带些伤疤回来。这个祛疤的药膏特别管用,就算是陈年旧疤,涂一个月也会有明显的好转。之前我和我妻子去逛市集的时候正好瞧见,本以为夙县买不着,没想到居然也有,可真是赶巧了。”
药膏涂抹在季雪的手臂上,凉凉的。
唐观秋带着笑的语调四平八稳,有浓浓的博陵口音,却和唐见微急乎乎的调子不太一样,软软的,跟她生病时说话的感觉不太一样。
原来这是唐观秋原本的语调啊。
“这药膏,很贵吧。”季雪说,“我一个婢女,不要将贵重的东西用在我身上了……”
唐观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涂抹的动作微微一停,有点疑惑地抬头看季雪。
季雪目光移开,没和她对视:“我是说真的,唐娘子,我……”
“小娘子何必说这种话。”唐观秋眉眼有些低垂,不太好受,“我见宋夫人和童郎君对府里上下都很好,她们待你必定如同待自己女儿一般,肯定不愿你带着这些疤痕的。”
季雪没再吭声,眼神有点儿发直。
唐观秋刻意地想要将气氛弄得更好一些:“而且,往后小娘子寻到了良配,对方瞧见你这些伤肯定也会心疼的吧。”
唐观秋看这些咬痕似乎是人所为,有些不解。
谁能舍得对这么娇嫩可爱的小娘子下狠心,咬成这副模样啊……
思绪还在季雪的伤疤上,却见几滴眼泪落了下来。
唐观秋抬头一看,季雪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脸庞上有泪。
“对不住……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唐观秋有些慌,急忙拿手绢给她,解释道:“我先前生了一场重病,可能有些事不太记得了。若是犯了小娘子的忌讳,还请小娘子原谅。”
季雪没有接她的手绢,而是用自己的手背将眼泪擦干净,吸了吸鼻子笑道:
“唐娘子无需抱歉,你什么也没做错。”
唐观秋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且越看她越是眼熟。
“小娘子可否告知我你的名字。”
“……为何要知道。”
唐观秋温柔地笑说:“我瞧你特别熟悉。我生病的这段日子里一直住在童府,承蒙你们的照顾我才能康复。对我而言,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自然要记住恩人的名字。”
季雪沉默了半晌之后,小声说:“季雪。”
“嗯?”
“四季的季,冰雪的雪。我叫季雪。”
唐观秋重复了两遍之后,笑容更甚:“真是个好听的名字,而且……”
唐观秋瞧着季雪的脸庞,琢磨了片刻之后和蔼道:
“你……的确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必我没少给你添麻烦。”
她郑重地道谢:“季雪,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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