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沈虽白方才陡然回过神,错愕地望着他,手中的书拿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爹,您何时来的?”
沈遇心中有气,贸然呵斥似乎又有些太不通情理,他毕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心里有些想法,也不足为奇。
他走到案边,扫了一眼。
好小子,一本还不够,一买就是五本!
他沉着脸看了儿子一眼:“子清……”
“爹您听我解释!”沈虽白暗道糟糕,被爹撞破,这状况怕是跳进玉皇江都洗不清。
“你是从何处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沈遇也是过来人,谁还没个年轻气盛,欲求不满的时候,只要不是太过分,他也不愿就此事同儿子闹得不快。
但书的来路,他却是要问清楚的。
沈虽白迟疑片刻,道:“是一位高人赠予。”
“高人?”沈遇拧眉,“什么高人会突然给你……这种书?”
沈虽白尴尬地答道:“……是在黎州遇上的高人,孩儿也不知她为何……要给孩儿这些书,但她走时嘱咐孩儿,要仔细琢磨。”
沈遇:“……”
“她说这些是不可外传的武功秘籍,可……”可他方才瞧了一眼,总觉得不大像啊。
“那位‘高人’可有名讳?”
“……她说,唤她红领巾便可。”
闻言,沈遇犹豫再三,委婉道:“虽不知来历,但为父私以为,这位高人……不大正经。”
看看这五本书,算哪门子“秘籍”!“红领巾”又是个什么名号,草率之至!
还不如叫“蓝手绢”!
“她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沈虽白看了看桌上的书,自个儿说着都有些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为十一在师父面前挽回些面子,“孩儿以为,这些书中或许另有乾坤。”
“哦?”沈遇面露疑色。
“爹爹若是心存疑虑……”他捏了捏拳,尴尬地望着沈遇,“不如与孩儿共阅一番,便知究竟。”
沈遇拿起手边的一本,沉思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堂堂剑宗宗主,有何秘籍不敢看的,武林中人,痛快些便是。
于是,他于案前端坐,与儿子一起,开始琢磨这五本“武功秘籍”。
屋外寂静无声,屋中屏气凝神。
沈夫人端着补汤笑眯眯地步入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难以言说的画面。
沈夫人不愧是楚京大家闺秀出身,便是亲眼目睹了这等一言难尽的场面,还能付之一笑,温声细语道。
“夫君,子清,若是看够了,便去将前些日子买回来的两块铁搓板取来吧,总是闲置着,浪费了上好的玄铁。”
沈遇:“……”
沈虽白:“……”
……
武林秘籍突变艳本大全套,估摸着沈遇跟沈虽白双双瘸了腿与此事多多少少有些干系,顾如许还是心里过意不去的。又等了一日,她便拾掇拾掇,重回云禾山。
翻进一朝风涟时,竹林小径依旧,只是似乎更安静了些,也不见沈虽白在树下侍弄花草,她难免有些心虚。
那小子可别真的受了重伤吧……
她思量片刻,还是难以释怀,毅然走到屋前,正欲叩门,门却恰好被拉开了。悬在半空的手,就显得颇为尴尬。
沈虽白怔楞地望着她:“……你回来了。”
于是她也借坡下驴,顺着接了下去:“嗯,事办完了。”
看似顺理成章,实则不知所谓的话,令本就半尴不尬的气氛更为难以启齿了。
看着他虚扶着门框的手,顾如许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腿受伤了。”
“嗯。”他老实地点点头,“你给我的那几本书,我看过了……”
他似乎有些窘迫,耳根刹那间便红得发烫。
顾如许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然后呢?你不会都看完了吧?”
“不曾看完。”他摇摇头,“我和我爹一起翻阅时,我娘突然进来了,让我二人顶着花盆在院子里跪了三个时辰……”
她悬在嗓子眼儿里的那口气,还没因他前半句而顺畅地喘出来,便又因他风轻云淡的后半句,一下呛了回去。
顶着花盆跪搓板儿。
她看了看窗台上那盆碗口粗的海棠,估摸着也就三四斤吧。
“不是那盆。”沈虽白皱了皱眉,在她疑惑的注视下,道,“……你可还记得前院景门旁,那两盆四十斤的铁树?”
顾如许:“……”
终于知道你的腿为何会成这样了。
“其实已经好些了,我娘消了气,便让起身了,不碍事。”他平静道。
他依旧着白衣,披玄袍,施施然如画中人,只是这笑让顾如许愈发心虚起来。
毕竟是她一时疏忽,才害得他被亲娘误会,如今他这一瘸一拐的,她也觉得过意不去。
她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犹豫再三,道:“坐下,我瞧瞧伤成什么样了。”
沈虽白怔了怔。
“杵着作甚,坐下啊。”她指了指门前竹阶。
“……哦。”他迈出门槛,有些缓慢地走到阶前坐下。
一朝风涟少有人来,每日亦有扫撒过,竹阶沁凉,林间风自来,倒是消暑清心。
顾如许在他身旁坐下:“裤子撩起来。”
“啊?……”他这回脸也跟着红了起来,“这……还是不必了。”
顾如许一脸狐疑:“我只是想给你瞧瞧伤口,你想什么呢?让你撩起裤腿,又不是让你脱。”
沈虽白迟疑半响,缓缓地将裤管撩至膝盖。
就见膝头上一片淤青,周围还红肿着。
“这叫‘不碍事’了?”她拧着眉瞥了他一眼。
这傻子莫不是对“不碍事”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啊。
沈虽白别开脸:“其实不走动的话,并不疼……嘶!”
话音未落,膝头上便被戳了一记。
“我这还没使劲儿呢。”顾如许鄙夷地瞪着他,“疼就说疼,瞎逞能。”
他眨了眨眼:“嗯……是有点疼。”
“药有么?”她撇撇嘴。
他将药膏拿出来,转眼便到了她手里。
她揭开盖子闻了闻,药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
犀渠山庄的药,自然比市井中的那些好。
“这是外敷的药,抹在伤口处揉开便好。”他解释道。
话音刚落,便见她倒了些膏药在掌中,二话不说往他膝头上一抹。
他吃了一惊,登时往回一缩。
“你躲什么?”她抬起眼,疑惑地望着他。
沈虽白有些僵:“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妥。”
“你自个儿下得了手么?”她指了指他红肿的一双膝头。
“……”
“揉了一日也不见好吧?”
“……”
“你还想不想要你这腿了?”
“……”
“那还不挪过来?”
“……”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慢慢地坐了回来。
顾如许此时此刻只是觉得这伤忒碍眼,她越看越觉得心虚,至于男女之别,还是等之后再考虑吧。
白皙的手轻轻地揉,一圈一圈地将药膏化开,不一会儿,他便感到膝头涌起阵阵暖意,又酸又麻,夹杂着丝丝缕缕地疼。
她暗中使了巧劲儿,又融了内力在其中,比起他自己动手,确实舒服不少。
他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挪了回来,侧着身为他揉伤口的女子,微微垂着眸,刻着兰花纹样的银面具遮住了她大半容颜,点朱般的唇稍稍抿起,莹润如水,他不由得连呼吸都轻了三分。
此时忆起前事种种,倒似梦一场。
“看什么?”顾如许冷不丁开口。
沈虽白心头一跳,干咳一声:“……在想你为何要戴面具?”
她一顿,不觉手劲儿使大了,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师门规矩。”胡诌这方面,她一向信手拈来,“行走江湖,容易惹是生非,这面具天下独一件儿,认得这面具,便认得我了。”
沈虽白静静地听着,也不晓得她这算哪门哪派的“师门规矩”,既然她乐意戴着,那便带着罢,横竖他又不是认不出她来。
“听闻不久前长生殿黎州分舵一夜之间成了座废墟,束州总舵也出了事。”他忽然道。
顾如许抬了抬眼:“你想说什么?”
“沈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几日高人你恰好也在黎州,此事已然在江湖上传开,有人猜测是红影教所为,不知高人可知原委?”长生殿的哪座分舵被毁,他并未放在心上,但此事若真与她有关,他至少心里有数。
她将药膏化开,又给他揉另一条腿。
“不晓得,没听说过。”她面色平静,半点不像在说假话。
若不是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他就真信了。
“红影教与长生殿若是闹大,于江湖,又是一场动荡。”他叹了口气。
“我只是来这教你学武罢了,江湖怎么样,与我何干?”她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世外高人可不管这些恩恩怨怨的,权当茶余饭后听个乐子。”
“可沈某却是江湖中人。”他笑得有些无奈,“武林中人,一旦踏入江湖,要想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尽管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真闹出点什么事儿,他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便是江湖上人人尽说她的不好,她也永远是他的小师妹啊。
“也是,你若是半途跑去掺和江湖俗事,我这边也不好办……”她若有所思道,“学得一日是一日吧,真到了武林大乱的时候,我跟着你去一趟就是了。我好歹是个高人,陪着你下山,总不会让你丧命的。”
闻言,沈虽白怔了怔,旋即笑着问:“高人的意思是,要护着沈某吗?”
“那是自然!……差不多就这意思吧。”她道,“从今往后,你归我罩着了。”
连男主都护不住的反派boss,岂不是太丢人了,况且她还指着这金大腿长命百岁呢。
沈虽白倒是没想到她真的应了,怔楞之余,突然觉得那句“你归我”颇为顺耳,于是也就这么顺其自然地笑了起来。
“嗯,归你。”
这话乍一听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她也懒得细想,横竖自个儿晓得是什么意思就成。
揉完了腿,未免尴尬,她转头先一包书递给他。
沈虽白显然陷入了犹豫。
想想也是,上回从她手里接过的书,一言难尽,他这膝盖还没消肿呢。
顾如许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瞧着像个正儿八经下山授武的高人:“这是真的秘籍。”
他犹豫再三:“那上回的是……”
“上回那几本是随手买的。”她道,“不用那几本书探探你秉性如何,我怎能放心将师门绝学传授与你?”
“可我已经翻开了。”他迟疑道。
“……你敢于邀请沈宗主与你一同琢磨,这恰恰证明了你心性磊落,正直不阿啊!”她目不斜视,义正辞严。
沈虽白:“……噢。”
还是不拆小师妹的台了。
“话说——那书好看么?”她还没来得及瞄一眼呢。
他沉思半响:“不知,我与我爹才翻了三页。”
主角姓甚名谁都没记住,他娘便端着补汤进来了,之后——就不必多言了。
“书呢?”她一朝风涟里瞅了瞅。
他干咳一声:“被我娘拿去烧了。”
“……”
那可是她费尽心思兜兜转转才从那帮魔头眼皮子底下偷渡进来啊宝贝啊!听闻有几册乃是当世孤本,市面上压根找不着的稀罕玩意儿,一着不慎,就成了烧火棍。
见她面色沉得发黑,沈虽白又补充道:“似乎有本《胭脂醉》被拿去花厅垫了桌腿,你若想要回去,我去给你拿回来……”
闻言,她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精光,掷地有声道:“要!”
沈虽白:“……”
他起身,回屋取了件外袍,看了看她:“在这等我一会儿,若是渴了,屋中有茶,也有些点心,我回来之前,莫要走出一朝风涟。”
庄子里剑宗弟子随处可见,万一被人发现有人擅闯犀渠山庄,即便一时没能认出她是谁,此事也不大不好解释。
且爹最是了解十一,他能认出她来,爹未必不能。
五年前,爹亲口说将十一逐出师门时,如此决绝,半分转圜余地都无,这些年也从未听他再提及十一,想必不会对如今的十一心慈手软。
顾如许点了点头,让他放心去。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沿着竹林小径离开。
顾如许干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回来,觉得有些无聊,仔细看看,这处“一朝风涟”侍弄得颇为雅致,与它的主人一般,瞧着就佛系。
花花草草,种满了庭院,屋前梨树碧叶蓁蓁,她托着腮望了许久,脑海中有关顾如许的记忆便像是突然间苏醒过来。
一庭梨白胜霜雪的美景,便这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山风清爽,屋后池塘中,锦鲤游曳,好不惬意。
她转悠了一圈,步入屋中。
雕花小案,青瓷梅瓶,插着两条竹枝,文房墨宝摆得颇为齐整,掀开帘子,便能看到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内室,一瞧就是沈虽白住的屋子,也只有他那样一个人,才会花许多心思在这些角角落落,哪像那些个男生宿舍,枕头底下还能翻出一周没洗的臭袜子,啧啧啧。
她扯了张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这茶似乎刚泡好不久,依旧温热着,手旁摆着一碟花生酥,一碟红豆糕,她正巧有些饿,便拿来吃了。
茶清,糕甜,沈虽白屋里的东西都挺合她胃口的,不知不觉就多吃了些。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还以为是沈虽白回来了,然来人却出乎她的意料。
“大师兄,你这门怎么开着,是晓得我今日来寻你么?”韩清大步走进来,都是男子,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然,他撩开半扇竹帘,便瞅见一个戴着银面具的黑衣女子一手捧茶,一手拿着咬了半块的红豆糕,嘴边还沾了些残屑,正一脸萌比的瞪着他。
此情此景,尴尬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韩清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眼下在他脑子里轰鸣的唯有一事——大师兄屋里竟然有个女人!大师兄也会金屋藏娇了!?
他愣着归他愣着,顾如许还是心平气和地放下茶杯和半块红豆糕,搓了搓手。
好了,兄弟,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