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离恨脊背一寒,回头看它,已经无声无息地按住了刀鞘,那金色蟾蜍伸出猩红的舌头,吐出几枚金蟾灵钱,傲慢道:“这几枚钱给你,帮我跑个腿,就算白色任务。”
贺离恨沉默不语,表面上看,就像是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俊美郎君。
金蟾:“我不能离开善堂,你拿着这对牌子去送给国主身边的侍女柔萍姑姑,就说是我给她的。去吧。”
它说完这话,似乎料定贺离恨不敢拒绝,舌头一卷,就将牌子扔给了他。
贺离恨接过牌子,手指稍一摩挲,发现这居然是一对记录文字的玉简。
在人间,这种东西罕有,而这世外灵国就算灵气充沛,却也只是阴谋骗局,是坑害修行者所制造的假象,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玩意儿……看来这个世外灵国、国主,以及给蛟女托梦的那人,都有修真界之人的影子。
他动作轻微、不易察觉,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贺离恨一出门,便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发,他无法挡住对方,又被她戳了戳脸,一边躲闪一边把看不到的手拽进怀里:“怎么了?”
梅问情道:“你一进去我就看不到了。”
她似乎有点不高兴,还有些担心。
梅问情玩世不恭、真实情绪很少外露,时而强势说一不二,时而又非常随和从不生气,所以像这样的时候其实不多。
贺离恨怔了一下,他低头蹭了蹭她的手,像是猫一样用下巴颏儿蹭她的指尖,满足地眯了眯眼,然后亲了亲空气中无形的触感,小声道:“别担心,我没事,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我的能力。”
梅问情又摸了摸壁画小人的头发。
贺离恨将在善堂里的事跟她稍微讲了一下,还将手里这份玉简形容清楚。壁画之外的梅问情起身沉思,徘徊着走了两步,转身跟他道:“这上面或许有禁制,你先不要擅自查阅,以免造成破坏,蟾蜍将这东西交给你,一是觉得你不会认得,二是不怕你偷看。先听它的送过去,到了那个柔萍姑姑跟前,再伺机钳制她,问出玉简的内容。”
贺离恨认真点头,他将对方每个字记在心中,又想起蛟女要给世外灵国的国主进献物品,说不定他们两人还会遇见,便计算了一下时间,按照之前日游神的讲述,前往灵国天宫。
在一片云霄彩霞之上,天宫上散发着瑞彩千条,不远不近地高悬云霄间,里面便住着这片壁画国土的国主。
————
灵国天宫之内。
柔萍将双手洗净,疲惫地撑着额头,跟身侧的小女孩道:“那个要面见国主的蛟女是怎么说的。”
女孩道:“回姑姑的话,正在偏殿里等候呢。”
柔萍皱眉骂道:“什么时候不好,非得这时候来,还非说得那么重要!国主一定要见她,只是苦了我们。”
她又洗了一把手,将一旁木头制成的刷子扔给小女孩:“你去接替小虹吧。”
女孩皱了下鼻尖,似乎有点不情愿,但还是领命而去。
柔萍抬臂撑在水池边,透过面前几重轻纱帐幔,依稀可以从缝隙中见到几十人正在“侍奉”国主,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在奋力洗刷着一条巨大的、像是章鱼一样的须子。
这条触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污,污迹被血染透,皮肤上翻滚着各种血泡,跟当初胡家洞府里的那个血肉怪物有些相似之处。沿着轻纱缝隙再向内看,可以见到巨大的国主瘫在座椅上,整个生物就如同巨大肥胖的圆形肉饼,从皮肤四周伸展出乱七八糟的几十根触手,但在触手之上,又浮现出一只只滴溜乱转的眼睛。
血污被擦去,一只只眼睛也露了出来。
柔萍叹了口气,往脸上扑了一把水,正要拨开帐幔进去,身后忽然被人叫住,她转过头,见到另一个守门的侍女朝她招了招手,身侧站着一个模样俊美的小郎君。
侍女指了路便走了,只有小郎君独自上前来,抬手行礼道:“柔萍姑姑。”
柔萍疑惑地望着他,回礼道:“郎君是……”
“我在善堂受金蟾相托,将此物送到姑姑手里。”
贺离恨掏出牌子,交递给对方,而柔萍顿时露出了然之色,一边收起一边道:“它也真是的,竟然能把这事给忘了,辛苦郎君了,我见你眼生,你是什么时候渡入灵国的?”
贺离恨不答反问:“姑姑是什么时候到来的?”
柔萍笑了一下:“这从何说起呢,罢了,我还有事要做,你回去吧。”
她根本没将一个柔弱男儿放在心上,转身便要撩开帐幔进去主持大局,就在她转身之际,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柔萍顿感后颈一痛,一股魔气如针刺般穿进体内,下一瞬便神智恍惚起来。
在恍惚之时,一条小蛇张开嘴,冲着她手腕咬下,冰凉的毒液注入体内。柔萍浑身热毒涌起,心口发痛,紧紧地蜷缩起来,然而叫喊之声却被一手堵住。
她抬起眼,见到这个“柔弱”的男人沉默不语地凝视着她,那双幽深似墨的眼瞳里淬了寒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刃。
他道:“烦请姑姑将这里面的内容告诉我,这毒除我以外,无人可解。”
被一个男人制服,简直奇耻大辱。柔萍双目圆睁,涌出一阵怒火,然而她立刻便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缚,几乎动弹不得。
这男人拧着她的手臂,在身后压着锁在掌中,实力深不可测,更别提入骨的蛇毒令人心跳加快,热意翻沸。
她终于松口:“不管你是什么人,对付国主是没有出路的,它通天彻地、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贺离恨道:“再多说几句废话,蛇毒入心,神仙难救。”
柔萍望了一眼帐幔前方,贺离恨瞬间发觉,立即将她拉入角落,在摆件陈设的遮掩之下,柔萍深深地吐了口气:“你要这里面的内容做什么?”
贺离恨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计算她还有几句废话可说。
见这男人心如玄铁,水泼不进,问不出任何话语来,柔萍也只好道:“这牌子名叫玉简,是国主的东西,陛下制作聚灵坠还有各种宝物的记录都在里面,里面是仙家文字,别的我也不知道。”
贺离恨还欲再问,不远处通往天宫寝殿的帐幔忽然被撩起,一个小姑娘东张西望了半晌:“姑姑?姑姑?时候到了,国主要去见那个蛟女了!你在哪儿?”
柔萍正欲说话,却被死死地勒住脖颈,连呼吸都难以持续,更不用说出声,那小姑娘找不到她,那一头又着急,所以一头扎了回去。
下一瞬,柔萍的后颈霎时又是一痛,意识全无,晕倒在了地上。
贺离恨将蛇刀上的血滴作为解药滴进她嘴里,便将此人放在角落当中,拿走了那对牌子。
另一边,天宫正殿。
蛟女坐在椅子上,惴惴不安地又喝了一口茶,她摩挲着脖颈上的聚灵坠,感觉周身的力量似乎都得到了不断增强,可不知为何,她想起仙人的话来,心里又诞生出一股浓郁的焦躁难抑来。
还有多久……还要等多久?
正在她脑海中充斥着胡思乱想时,前方的大门忽然响了一下,巨大的门向两侧打开,一个带着滚轮的、金属铸造的容器上方,国主穿着洁白的长袍,徐徐地被推到正殿中央。
它展现在蛟女面前的外貌非常正常,就是一个身躯稍显庞大、难以分辨性别的“人”,面目模糊却无比慈祥,看向它一眼,便立刻就感觉得自己的精神被吸入过去。
她好半晌才回神,将仙人嘱托、奉献给国主的宝物拿了出来,那是一个棕色的盒子,体积不大,外面覆盖着一层柔和的淡光,但却散发出浓郁诱人的气息,像是能让人一口吞下的甜蜜蛋糕。
蛟女:“这是我进献给国主的礼……”
不等她介绍,那国主便面目慈祥地眯着眼睛,稍微一抬手,她手里的小盒子便飞了起来,落到国主的手中。
盒子啪地一声,被它用两根“手指”打开。
香甜诱人的气息嗖地在盒中爆发出来,里面竟然是一颗充斥着灵气的金丹!这金丹被盒子特殊保存,就在打开的刹那,不等国主有任何动作,这枚金丹就迫不及待地飞入它体内。
灼烫、迅速、灵气逼人。
金丹扎入它体内的一刹,所有幻象和障眼法都消失掉,一道震动天地的嘶吼从面前响起,震碎了蛟女的鼓膜,她头痛欲裂,看到一滩肉饼上挥舞的触手,感觉脑子快要爆炸掉——
她听到国主的嘶吼声中交杂着人言:“北斗岛!玄霄真人!你竟敢设计本座——”
这是从这块触手肉饼的“嘴”里发出的,但却并不是它所说的话,与此同时,它的身躯迅速膨胀,强烈阴秽的魔气从国主的下半身向上升腾,它被洗刷干净的皮肤上如同挂霜一样挂上了血污。
那金丹钻进去的地方露出一个巨大的血窟窿,血窟窿居然像嘴一样张开说道:“哈哈哈哈哈……你在人间操纵封印物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这些年更是愈演愈烈,不就是仗着贺离恨死后魔道无人管束,所以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如今的世道虽是群魔乱舞、邪修遍地,但你也是其中最该死的一个!”
“玄霄,你这个多管闲事的贱人!待我回去再找你算账!”
至此,所有能听得懂的话语全部结束,两道神念纠缠着升起,瞬息间便在人间消失,面前只剩下灵国国主的恐怖吼声,它没有了主人的神念附着,更加狂暴,失去灵智,那些章鱼一般的触手仿佛铺天盖地而来,简直能将蛟女戳成个筛子。
就在带着腥涩的风刺到面前时,蛟女身后顿时出现一股力道,她被一人扯着衣服甩出去数十米,滚落到正殿门口,抬眼时见到浓郁得透出紫色、升腾而起的魔气,绕着贺离恨的衣摆向上缭绕。
贺离恨救人的办法虽然粗暴,但是还算有效,只是这有效时间维持得太短。
蛟女头昏脑涨,畏惧战栗,在地上爬行着想要逃出正殿,可就在她的手扒住殿门时,被金丹钻进去的那个血窟窿里伸出一个人头,长长地脖颈伸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口将蛟女吞下。
鲜血四溅。
贺离恨将面前的触手狠狠削下,转脸便跟这个长脖子人头对上,两方四目相对,俱都杀机毕现。
它的血盆大口边还流淌着血迹,当着贺离恨的面张开嘴,不等吞下他,就被砍掉了脖子。
它的脸掉到地上,可过了仅仅数息,又完完整整地长出来一个。操纵这怪物的邪修虽然被那枚道体金丹设计逼退,但这个培育出来的血肉怪物却通过这种方式,暂时具备了金丹之能。
贺离恨金丹未复,仍是一片碎末。他周身魔气环绕,跟这邪物身上的气息完全不同,而是热烈、滚烫、狂暴,在万千触手之间,眨眼之间便厮杀了上百合回合,满地血水残肢。
国主浑身颤抖,发出一道令人头痛的喊声,几乎震碎人的心神。哪怕贺离恨心智坚定,都从额角渗出汗来。
强烈的魔气之下,这座灵国天宫被双方的力量卷席,一块块地坍塌下来,最后整个建筑都坠落,被一道刀光横扫而过,炸裂粉碎。
壁画上的建筑散成一片石块。
梅问情终于又见到了壁画上的小人,她盯着贺离恨的红衣,见到他对面的巨大诡异的怪物,那个怪物身上还用金色颜料细细地描绘了一番,好似这就是这个封印物划定的最大的反派敌人。
梅问情按着膝盖,冰凉的手心也有点湿润,她掸了掸衣衫,视线却一直凝滞在贺离恨身上。
应该打得过吧……应该……
直到看见一条触手从后偷袭,将红衣小人逼退数步,抽飞出去按在地上。
梅问情一言不发,身后的万重雪银光一闪,被意念操控一般回到她掌中,她抬手挥剑,手腕上的金纹依次亮起,剑光震到壁画之上,劈出一道深深的裂隙沟渠。
手腕上的金纹无序地颤动。
就在此刻,流淌着金色液体的塑像不断震动,所有殿内的鬼怪已经被驱逐出去,只剩下一个个香火身组成的小和尚冲上来再度劝阻,双眸闪烁着金光:“不得破坏母亲的杰作……”
下一瞬,他们全部消亡在剑刃之下,梅问情语气淡漠,听来却寒气四溢:“你们这‘母亲’,可真够让人讨厌的。”
第35章 .被爱如果真的有,请你快点找到我吧。……
世外灵国之内。
随着蛇刀与国主的肉躯相撞,终于在以伤换伤的凶狠打法之下切破了它的表皮,国主的表皮膨胀起伏,像是一颗里面灌满了砂砾的气球,刀身被死死地卡在中间。
蛇刀被蕴养出吞噬之能,在捅入国主身躯的刹那,就不断地汲取着它体内的力量,巨大的怪物发出一声奇异的痛鸣,贺离恨眼前仿佛浮现出千百张面庞——
跟在山洞里的那个血肉怪物相仿,这个被培育出来的“国主”同样有这种能力,但它窥探人心的能力却比那只血肉怪物更为强横深入。
蛇刀如饕餮般吞噬着它的血肉,漫天的触须都变得沉重无力,速度缓慢起来。但在千百张脸庞浮现之后,贺离恨眼前却猛地一花,五感皆失,身心仿佛一瞬间倒退回去,回到了他真正的少年之时。
闻名天下的魔道之主,在经历这些之前,只不过是修真界灵都世家之内,裴家一个侍君的独子。
裴家的侍君不说成千上百,但也有两位数之多。他既非嫡出,又非女子,父亲更不是裴家主母裴珺灵的宠君,这种无人关照的出生似乎没什么可以期待的,除了那个缠绵病榻的男人,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欣喜不已。
主母应当是喜爱过父亲的,他的诞生就是不可辩驳的证据。
他长大的小院子里只有他和父亲,与其说是院落清净,不如说是清冷荒僻。院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每逢落叶之时,纷落下来的叶子便盖住整个小院。
他修习着最基础的功法,一边运功一边在榕树下扫落叶时,下面的枯叶已经腐朽干枯,裴家的仆役从不光顾这里。少年身形单薄地清扫了落叶,身后的男人撩起门帘,唤他:“快回来吧,风大了,外头冷。”
贺离恨搓了一下冰冷的手,回到他的身边。灯火点亮,晚饭之际,男人忽然问他:“你觉得主母今晚会来么?”
这个问题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有整整六个月,裴珺灵不曾想起这个可悲的人。他在无望的日落黄昏与初升朝阳之间等待,贺离恨没有觉得痴情,只觉得笑意僵化在脸庞上,他说:“主母不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