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秋白刚要躺下歇息片刻,就听着敲门声响起。他忙起了身来,开了门。这时候,他就看到张充和的女儿张冉拎了一篮龛盒站在门口。
这张家的祖上在清廷的时候是做过朝廷命官的,在吴中镇自然算是大户人家。可惜到了张充和这一代,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张冉和儿子张从周。
这张冉比秋白虚小个三岁,虽然容貌不如茹云这般宛如天人,却也是眉清目秀,我见犹怜。
从前张冉在本地念书的时候,写得一手好字,还画得一手好画,据说镇上的人还常来跟张冉求字画。
秋白倒是从前在军校的时候见过张冉几面,一直觉得她也算得上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只不过秋白也一向将她视若妹妹了。
“陶大哥,我就晓得你还没睡呢,这不给你送些宵夜来的。”张冉边说,边将碗筷从食龛里拿了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了案台上。
这张冉为人最爱干净,但凡经过她手收拾的,这家里头就如彻彻底底清水洗过一般。她人也是这样,看起来就是清清爽爽的一个姑娘,不管是多大脾气的人,但凡见了她,那性子也能沉下来几分。
秋白笑着伸出手来,想帮张冉的忙。张冉笑了笑:“陶大哥,哪里要你亲自动手的,来的都是客,还是我来罢。”
陶秋白嗅着鼻子,自不用看,便知道,张冉这上的头一道就是臭鳜鱼。从前在军校的时候,张冉来探视父亲,倒是当着一众人的面做过一次。那时候秋白直捂着鼻子,还以为这鱼是坏了的,倒是被张冉笑了好一阵。
有了从前的经验,秋白自然是不慌了的,不仅不捂鼻子,还觉得口津满溢。
这菜用料必须是新鲜鳜鱼,整个腌制在木桶当中。过了六七日,等这鱼发出了臭味,便入锅油煎。再配以猪肉、笋片,小火熬制,这时候,味道正是入味。骨刺与肉分离,肉就分外鲜美了。
这第二道是杨梅丸子,顾名思义,这菜自然是用杨梅汁水做的。只是如今早已经过了吃杨梅的节气,不过是张家一贯的传统,夏令时候,采摘最新鲜的杨梅,放置到酒中浸泡成杨梅酒,这样酒中入了杨梅的味道,倒是也可以替代没有杨梅汁的不足。
这秋白到底是捱了几顿饿,到了张家以后又整日为着茹云的病情而忧心,也没什么时间坐下来吃口热的。眼见着张冉亲手做的这两碟小菜,秋白倒是多少有些动然。
陶秋白这才夹了一口鱼肉下肚,只觉得眼上一热,一下竟就热泪盈眶了起来。
张冉打笑道:“你这个人,可真是奇怪,打鬼子的时候不晓得哭,这会子倒是眼眶红了。陶大哥,你都是个有孩子的人了。怎么看着,也像个孩子似得有情绪,难道这鱼就这样臭到你流眼泪么?”
陶秋白苦笑着摇了摇头:“冉妹妹误会了,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你的手艺精妙,哪里敢说一个不好。不过是突然想到,奔忙的这些时日,许久没有吃到茹云做的饭菜了。缘君终日问我,什么时候茹云可以陪她玩。我总是耐心解释着,很快就好了。可是这个很快又是多久呢?想起便觉得多少有些唏嘘。”
张冉一听,心下自然明了,不过暗中也起了一丝波澜来:“我倒是有个主意,干脆你和嫂子就别走了,就在咱们张府里头住下。咱们虽说不比你们少帅府从前家大、业大,可是也不怕多添一双筷子。父亲最喜欢的学生,可就是陶大哥你了。但凡你说要住下,父亲心下可不是欢喜的很。”
陶秋白听了,不过摆了摆手:“老师到底也有老师的难处,我倒是不好多打搅的。”
张冉挑眉:“好了,好了,陶大哥,你可真是迂腐,你就想着不打搅我父亲,可是没想到嫂子养病是不是还得多住些时日?你这样带着嫂子她们奔走,只怕她们身子也是吃不消的。不如你好好想一想我的提议。还有啊,快些把这两碟东西给吃了罢,也不枉我花费了几个小时的时辰呢。”
秋白点了点头,略微犹豫了一番,而后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张冉就在对面坐了下来,两人说了一些从前军校时候的旧事,不多久两碟子菜早就见了底。
张冉甚为满意地收了碗筷,挎上龛笼便要往外出走。
秋白有些不好意思,便送她送到了门口,这张冉朝前走了几步,而后回过身来,莞尔笑道:“陶大哥,你若是喜欢的话,明天我再给你送一笼旁的小菜来。”
秋白微微愣住,而后忙不迭道:“不用不用……”
张冉只当没听到,不过又是“嗤”地一笑,转而快步离开,不过留下一声:“我可什么都没听见。”
秋白凝视着张冉渐渐消失在回廊处的身影,禁不住略略皱起了眉头。
不远处的拐角,缘君正要冲过去喊一声父亲,却被清如以下就拉住了。清如做噤声状,将缘君带到了一边。
缘君不解,抬起头来,嘟哝着小嘴道:“清如姐姐,为什么你要拦着我,不让我去喊父亲?”
清如道:“你现下去,怕是不是时候呢,这是你父亲的私事,还是不要搀和的好。”
缘君只觉得清如说的不明不白,一时也是十分的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你说的话,我听不大懂。”
清如眨了眨眼睛,轻叹了一声:“我倒是但愿你永远也不要懂……还有啊,你且要记着,方才你瞧见的事情,与奶妈、赵老爹都不要说。最要紧的,也不要告诉茹姨,不然怕是她要伤心的。”
缘君一听母亲要伤心,连忙似懂非懂地点头道:“既是母亲要伤心,那我决计一个字也不提的。”
清如轻轻抚弄缘君的发鬓,眼望着方才张冉离开的方向,心下若有所思。
过了几日,天井里的遮阳卷篷下面,张家的厨师全福摆开了一大摊子坛坛缸缸,正用发好的酒酿制糟鲥鱼。
赵老爹一早带着缘君出门去看这吴中镇上的早市,因而这个时候,旁边看热闹的有清如、张冉,张家老太太,及几个看热闹的丫头奶妈们。茹云今日难得略有了精神,便由着奶妈扶出来也在旁边看着。
茹云这算是头一次见张家的诸人,不免心下跟着打量了一番。
张老太太倒是客气,与茹云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将张家的情况大致与她交代了一番。
原来除了在场的诸人,张家的小少爷张从周,如今还在外头念书,因而也并不是时常回来。说起来,如今外头时局不好,也该是要召回家里来的,只是这张从周向来很有主意,以念书之名仍旧坚守在省城。
张家的主子们向来待下人宽厚,酒糟鲥鱼又是一年一次难得看到的稀罕事儿,张充和一贯主张主仆同乐,因而这下人站在一处看热闹也便不足为奇了。
全福拿一片风干的鲥鱼在手里来回弯弄了几下,意在将鱼皮放松.便于盘曲到小口大肚的宜兴泥坛里。
奶妈头次见,便觉得好奇,不免问道:“好大的一条鱼!怎么又不刮鳞?”
全福白她一眼:“鲥鱼怎么论条?要讲片,一片两片。再说这鲥鱼还能刮鳞?说这话也不怕人笑话。”
奶妈被当众这样说,自然有些别不开脸面来,这一下,面上便涨得通红。
张老太太见状,袒护说:“不怪她,到底是处州乡里上来的,没吃过又没见过,怎么弄得懂这些道道儿?”
茹云笑了笑,顺着老太太的意思笑道:“要论吃鲥鱼,怕也只有吴中人有这口福了。我刚来也是什么都不懂呢,倒是受教了……”
见状,安全福就有点诚惶诚恐,抢过话头:“夫人是大地方来的人,经过见过的不知比我们要多多少,别说鲥鱼,就是那总统的水晶棺……”
张冉在旁边一听,“嗤”地一笑:“还水晶棺碧玉棺呢,我问你,鲥鱼可也有刮了鳞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