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提起的这位宋临亦是殿下施过恩,对殿下心怀感念之人,如今约莫已是做上了国子司业。
殿下向来慧眼,此番若要诏他,想必这位也快在陛下跟前露头了。
观殿下来日的种种作为,小女官在心头赞赏不已。
就该这般!
殿下才不是什么纨绔,她家殿下明明深明大义,颖悟绝伦,从不输那劳什子的麒麟子。
“哦,”元承晚了然地点了头,“本宫倒是忘了。”
她红唇笑意仍是散漫,眼神却渐渐凝聚起锋芒:“听雪。”
“是。”
“去把那株开的最艳最高的牡丹拔了罢。”
“啊?”
殿下生来尊贵浓艳,千娇万态,自然被推为上京美人之首,也一向喜爱这花中至美至艳的牡丹。
“它开的太艳丽了,将旁人的颜色都夺尽了。不好。”
殿下的话音仍是娇娆又和缓,小女官心头酥酥麻麻,晕乎乎地听命而去。
待这株碍眼的牡丹被清移过后,辛盈袖也如约登门。
二女相约共坐于长公主府后堂的萃园之中,满园花颜妆色深浅,假山嶙峋奇绝,恍如置身于瑶池仙境。
更何况她身边的确有个神女般艳丽的女子。
辛盈袖仍是细观了元承晚的脸色,确认过她身子无碍。
小医正不放心地再次提点道:
“殿下,离臣为您推算的生产之期只剩十九日了,您从现下就应当周全准备。”
元承晚含笑点头。
这一切都无需她操半分心肠,裴时行和宋定早已操持好了一切。
话题便这么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孩儿身上。
“阿霁仍是管不住的调皮,索性她同她阿耶臭味相投,便叫崔恪自己操心去。”
前日崔青霁又带着同窗下了梁河捞鱼摸虾,对方家中家教甚严,当夜便带着人找上门来。
辛盈袖听着那位夫人口口声声“女儿家应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做甚事体都该行己有耻”。
好似看到一个老年回春的崔夫人。
这位话里话外都在骂阿霁身为女儿家却行止无状,不通礼数。
辛盈袖唇角笑意发僵,歉是道了,可当着面儿的她也拿话夹枪带棒地刺了回去。
但关过门来,方才体面的假笑倏而自嘴角消失,仍是免不了越想越怒。
这怒意上脑,激的辛医正不顾高门里多年而来修出的好体面,当场便取了毛掸子撵出门。
预备要将崔青霁浑身的猴子皮好好松过一遍。
怎会有这般倔强又贪玩的臭丫头,三番两次入河凫水,如今更敢伙同旁人,当真不知凶险!
可这一掸子抽出去,却是将将归家的崔恪替女儿挡下了。
“袖袖,孩子还小。”
细直青韧的竹掸破风呼呼有声,男人的臂几乎是当场便红了。
“还小?”
辛盈袖觉得眼瞳已经快冒出火了:“再下几次河,这孩子恐怕是长不大了。”
辛盈袖目中火气至今未消,长公主听得有趣,可也在心头暗暗记下。
下次她见了崔青霁,也该劝劝这小丫头,再不许贪凉贪玩入河了。
“那你便同崔大人生恼了?”
“唔。”
其实辛盈袖未有出口的是,还不止于此。
彼时的崔恪将那迅速红肿高起的小臂露在她面前,好似一种无声的控诉。
可那张向来嘴角轻压的薄唇里,竟也吐不出一颗象牙:
“袖袖,你儿时便常因下河泅水被岳母大人用鞋底子打屁股的,你从前说过,若日后我们的孩儿淘气,你绝不动手打她。”
辛盈袖为人母的体面伴随着手中的鸡毛掸子一同落地。
鸡毛掸子万分牢固,未曾落得满地鸡毛。
只另一样或许是碎了满地。
不必提自家的黯然往事,她真心实意地感慨道:
“裴大人君子端方,性子又威严,想必日后倒是个严父。”
“届时小殿下出世,有裴大人严加管教,您便可少操些心肠。”
元承晚闻言笑眼娇美,连话音也变得温软,纤长玉指一下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
“本宫当真是日日都在期待腹中孩儿降生。”
辛盈袖亦是多年为人母,自觉能认同长公主此刻的心情,附和地笑着点点头。
方才通宵审案一夜,此刻才赶回家门的御史大人亦不由顿步于原地。
因妻子的柔声话语在脑中畅想了一番,日后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裴时行近日的确因公事扰攘不堪。
审讯自然是夜以继日,多日以来他一身衣裳未换,连饮食亦是在感知到腹饿之时,潦草填补两口便罢。
今日午间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众人都撑不大住,他便做主放三司休息半日。
可他自己却不曾就此休憩,紧赶着驰马自城外赶回。
小公主当日心中怀了委屈,他应当回来哄一哄她的。
更何况,短短数日不见,裴时行却已觉思卿几欲狂。
明明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念她的。
但情.爱一事,又哪里是半分由得人的呢。
男人修长指节触到自己藏于袖中的紫薇花枝,不禁暗笑,自己竟也有了古人隽永又含蓄的情思。
可这枝花的确是城外花林开的最绚烂的一枝,他打马经过时,绿枝繁薇不经意间撩过发梢。
那一瞬的香气和痒意,倒是像极了某人。
其实一直以来都只是她,也只有她。
却听繁花那头,那人继续道:
“一想到孩儿就要降生,本宫不久后就可以踹了那个狗男人。真是无比快意!”
裴时行袖中的花枝因这句话倏然落地。
俊面上笑意僵的可怕。
他几乎怀了一丝侥幸,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多日以来连轴转,精乏神疲。
如今是生了幻觉,误解了她的话意。
可惜他没有。
他无比清晰亦无比清醒地听着与她同坐的友人问她:
“殿下所言当真?您……不要裴御史了吗?”
“不要。”
这头的裴时行无可避免地听见了那个令他坠入无边地狱的答案。
她说她不要他。
元承晚说不要裴时行。
裴时行只觉自己的心也如地上的花枝一般,摔落残败,四分五裂,而后被人狠狠践踏。
他觉得自己已经因元承晚的一句话成了行尸走肉,抑或是偶人。
总之,能左右他关节表情的每一根丝线,此刻都被元承晚操纵在手。
她随意一扯,他便避无可避地被她玩.弄,无论生或者死。
他也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智与行动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只是僵着手脚走过去,至少要让自己的双眼对上这个狠心的女子。
或许他有装出一张笑面同她的友人告罪,在外人面前维持住自己正常人的风度。
或许又没有。
反正裴时行忍着怀中人的踢踹叱骂,将她一路抱回寝殿,而后反锁上门扇时,已然是这副情状。
他又强迫了她。
他二人此刻的姿势很是奇异。
男子坐在窗下的芙蓉榻上,双颊飞红的女子跨坐在他腿上。
二人目光相对,眼里是恨不得将对方吞之入腹的炽意,不闪不避。
说不上谁掌控谁,只因他如铁的坚实臂膀死死锢在她腰后。
而她探出玉臂,直扼住他的咽喉命脉,将他推的往后半倒,头颅在壁上碰出“砰”的闷响。
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却又不容对方当真忍让自己分毫。
有一丝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