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效本打算进来给瞿陈氏请个安, 再到外院去招待瞿子誉, 谁知一进来, 就听到了这话。
他忘了迈步, 立在门旁, 迅速在脑海中回顾一番刚才余若水对他说的话。
“世子妃这是神思过度, 心脾两虚, 加上年幼不重保养,故而不小心染了风寒。所幸世子妃素来康健,不至于迁延加重, 服两剂疏散的方子,也就无碍了。”
明明白白说沁瑶得的是风寒,没有一个字提到有孕。而余若水医术精妙, 总不至于连个喜脉都诊不出。
虽这么想, 他心里又隐隐有些失落,仿佛一件意想不到的惊喜突然被放到眼前, 还没来得及细品, 下一刻就被人告知纯属子虚乌有。
沁瑶也被母亲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目瞪口呆地望着母亲, 怔怔道:“阿娘, 您方才说什么呢……”
瞿陈氏瞧见女儿女婿的神情,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拢, 心里却已经本能地察觉不对,回身看着蔺效, 犹自挣扎, “世子,不是说阿瑶有喜了吗?”
沁瑶这回总算听清了母亲的话,错愕至极,求证似的看向蔺效。
蔺效尴尬地轻咳一声,对瞿陈氏道:“阿娘,方才余太医给阿瑶诊了脉,说她是染了风寒——”
瞿陈氏嘴无声地张合了两下,神情虽僵,反应却快,立刻转了话风,强笑道:“嗨,都怪阿娘,连句话都没听清,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又强行转移话题,将带来的补品交了采蘋,快步到了床前,搂着沁瑶细看,关切道:“快让阿娘瞧瞧,怎么就好端端地染了风寒。可能吃得下东西?要不要阿娘给你做些易克化的点心?”
一句不再提有孕的事,免得让女儿难堪,让女婿失望,心里却把乱传话的下人痛骂了八十遍,暗道回去后定要找出是哪个该死的东西,好好立上一顿规矩才行。
因瞿陈氏嗓音嘹亮,语调爽利,三言两语便将屋里的尴尬氛围一扫而净。
蔺效见沁瑶的神情多多少少自在了些,知道瞿陈氏的话未往她心里去,暗松了口气,别了瞿陈氏,自去外院招待瞿子誉。
今日衙门并不休沐,大舅哥一早携母同来,多半也是听闻沁瑶怀孕,特意前来看望,一会见了,少不得又需费一番唇舌解释。
女婿走了,瞿陈氏说话顿时少了份顾忌,对沁瑶道:“刚才阿娘弄错了,你可别往心里去,想想你才嫁过来多久,该有的时候自然会有的,女子最怕惦记此事,越是心里惦记,越不容易怀上。”
“谁惦记了?”沁瑶哭笑不得,“要不是您一大早莫名其妙说我有喜,能好端端地把伤风扯到有孕上去么。”
瞿陈氏替女儿掖被子,毫无愧色地笑道:“这不是阿娘太心急了吗?好不容易你大哥的亲事有了点着落,阿娘还以为会双喜临门呢。”
沁瑶惊得从床上坐起,“哥哥的亲事有着落了?”
瞿陈氏早料到女儿会有这种反应,牢牢将女儿重又按回床上,笑眯眯道:“前两日便想让你回家一趟商量此事,可你这几日总往宫里跑,就没给你递上话。”
沁瑶暗自懊恼,她这段时日尽顾着对付秦媛来着,哪有功夫顾及其他,竟连哥哥的亲事这样大事都毫不知情。
既然知道了,她自然责无旁贷地要帮哥哥张罗,便问:“是谁家的小娘子?哥哥自己相中的?”
按她早前的揣测,哥哥虽然一点口风没透,却极有可能看中了王应宁,而两家门第相差这般悬殊,真要成事,少不得费一番功夫。
哥哥素来稳重,在没有把握之前,不大会让阿娘过问,因此别看阿娘此刻兴兴头头的,没准是在她老人家自己在剃头担子一头热。
瞿陈氏见女儿狐疑地看着她,半点不恼,反笑道:“你哥哥如今不是前些时日在翰林院帮着户部编纂了一部辞典么,为了这本词典,你哥哥人都瘦了一圈,后来王尚书到翰林院查看辞典编纂进度,对这辞典大加赞许,见你哥哥是编纂人之一,便特唤了他近前问了几句话。”
“然后呢?”沁瑶听得全神贯注,原来那部辞典竟是户部要用,难怪哥哥前些日子天天起早贪黑的,敢情全是为了在王尚书心里留下个好印象。好不容易王尚书召见,哥哥为了巩固王尚书对自己的赞许,怕不会使出浑身解数。
瞿陈氏果然笑道:“王尚书问了你哥哥好些话,见你哥哥答得甚好,又生得一表人才,当时虽未说什么,可后来却打发底下的官员拿了你哥哥的一份履历给他过目,也是巧了,这底下的官员正是跟你父亲素日交好的陆伯伯,下衙后便都跟你父亲一五一十地说了。”
“王尚书不过要了哥哥的履历来看,”沁瑶思忖着道,“未见得便是相中了哥哥吧。”
说着,忽然想到哥哥的同窗王以坤,他跟哥哥私交这么好,又是王应宁的胞兄,想必早已知道哥哥对王应宁的心思,王尚书突然注意到哥哥,会不会也有王以坤的一份功劳在内呢?
瞿陈氏笑呵呵道:“阿娘话还没说完呢,看了履历之后,那日尚书府设宴,王公子邀了你哥哥前去,听说当时参会的都是当朝有名的大才子,酒席上,王尚书考人学问,特点了你你哥哥在席上作那个什么骈文,你哥哥一作完,王尚书就跟旁的大人说了句‘后生可畏’,满口的夸赞。阿瑶你说,王尚书这不是相中了你哥哥是什么?”
沁瑶暗忖,王尚书那样的谋臣,等闲不会将自己的心思明晃晃地公示于人前,虽说几次夸赞哥哥,或许存了几分提拔之意,却不见得是想让哥哥做女婿,没准只是见哥哥学问出众,有意培养后辈而已。
毕竟王家是本朝有名的簪缨大家,王应宁身为王府的千金,即便背负克夫的名声,也断没有主动跟人攀亲的道理。
“哥哥自己怎么说?”想了一通,沁瑶决定还是从哥哥和王应宁身上入手,毕竟相较于其他,他们二人的态度才是关键。
瞿陈氏道:“我和你父亲问了你哥哥几回,你哥哥只是说让我们二老放心,他心里有数,阿娘瞧着,你哥哥对王家的事倒真是上心。”
沁瑶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心里多少有了些底,看来哥哥果然极属意王应宁。
瞿陈氏又叹:“王小姐那样的好孩子,谁看了不喜欢呢?可惜就是门第太高了些,不是世族大家,怎敢肖想?也亏得你哥哥争气,既有状元之名在身,又得了王尚书的青眼,否则,以咱们瞿家的品级,恐怕连上门提亲的资格都没有。”
沁瑶不便反驳阿娘,只宽慰母亲道:“阿娘,虽然咱们从不主动攀扯,但也没必要妄自菲薄,就像您说的,哥哥状元出身,模样人品样样出众,给谁做女婿不够用呀?”
想起王应宁克夫的名声,犹豫着要不要问母亲,可依照母亲对王应宁的关注程度,不可能没听说过此事,既然一句不提,只能说明母亲不介怀。
她欣慰又自豪,母亲虽出身市井,看事却明白,当真一点也不糊涂。
母女俩说完一晌话,瞿陈氏又起身细细看了一回新房,见处处贵而不奢,却又不失闺房雅趣,妆台上一枚汝窑花囊,里头插着满满一囊这季节早该凋谢的茶花,花开得格外娇艳。
屋中一角焚着香,说不出的甜暖幽柔,窗下一榻,正对院中美景,屋外虽然寒风凛冽,屋内却因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除此之外,屋里的一众下人服侍女儿皆是尽心尽力,可见女儿自嫁过来之后日子过得极为顺遂,这样想着,越发放了心。
瞿子誉早听得妹妹并未有喜,跟蔺效在书房里说了会话,到了午时,迎了母亲出来,母子俩告辞而去。
————————————————————————————————————
晚上温姑怕蔺效过了沁瑶的病气,本打算将蔺效的寝具安置到外书房,谁知蔺效亲自服侍沁瑶喝了药,理所当然地便挨着沁瑶歇下了。
因白日睡得足,沁瑶一时没有睡意,跟蔺效面对面躺着,低低地说着话。
“我觉得我哥哥可能是喜欢上王应宁了。”她闲闲摆弄着蔺效的亵衣领子,声音带着伤风特有的沙哑,偏生嗓音又清脆,混杂在一处,倒多了份娇软的味道,蔺效听在耳里,心里痒痒的。
“听我阿娘的意思,王尚书似乎对我哥哥很赏识,可真要将王应宁嫁给我哥哥,显然又是另一回事。”
蔺效蹙了蹙眉,很意外听到这个消息,“你是说你那位同窗?王家的四小姐?”
“嗯。”沁瑶点头,“是不是有些棘手?王尚书那样的人,会愿意女儿低嫁吗?”
蔺效沉吟,暂未接话,王家世代为官,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几经改朝换代,却始终屹立不倒,算是本朝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
自从王卫廷做了王家族长以来,这些年许是为了敛去锋芒,几个儿女亲家倒都结得寻常,就算不是低嫁低娶,也决不是那等炙手可热的人家。
记得前年,王四小姐曾被皇上和怡妃看中,有意替太子订亲,眼看便要交换庚帖,钦天监却突然冒出王应宁与太子八字不合的消息,加上王四小姐本就有克夫的名声,皇伯父思虑再三,到底怕有损太子,不得不作罢。
如今想来,以王家在朝中的人脉,若诚心想让女儿嫁给太子,钦天监的所谓“八字不合”一说怎么都能想办法遮掩,可见王家在大局未定之前,并不怎么愿意攀龙附凤。
思量了一番,见沁瑶仍在等着他的答案,便道:“说不定王尚书当真是属意大哥,也未可知。”
见沁瑶似乎不怎么接受这个说法,蔺效耐心地进行分析,“一则,王卫廷每年都会帮着皇伯父遴选殿试名单,也会跟莫诚等人轮流帮着决策三魁人选,而大哥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至少文章学问是极得王卫廷青眼的,此后大哥被指在翰林院,无论品行还是能力,都颇得莫诚等人赏识,王卫廷焉能不知?二则,瞿家虽然门第不高,但家风清正,岳父大人这些年为官更是兢兢业业,府中人口甚是简单,连一个姬妾都无,王尚书若诚心想要低门嫁女,瞿家从各方面看来,都是个不错的选择。依我之见,他几次当众嘉奖大哥,既是对大哥的认可,没准也是一种暗示。”
两个人看待事物的观点截然不同,可等沁瑶认真听完,显然更倾向于相信蔺效的说法,毕竟他通晓朝中人事,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都更具全局观。
“可咱们怎么确认王尚书的真实想法呢?”
蔺效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估计,再过几日,王卫廷会比所有人都更急于安排王四小姐的亲事。”
沁瑶不解,想了一回,皱眉道:“你是说秦媛的死讯一公布,太子妃的人选会再度被提上议程?可是……钦天监不是早已算得应宁跟太子八字不合吗?”
蔺效道:“别忘了王家不止王应宁一个女儿,王四小姐下面还有一位五小姐,前年王四跟太子议亲时,她尚且年幼,可今年却已经满了十四,已然到了议亲的年纪,若皇上想起王五小姐,他王家总不好出两个跟太子八字相克的女儿。”
沁瑶恍然大悟,“所以王家必须尽快替应宁订亲,好赶在重新遴选太子妃人选之前,将王五小姐的亲事也订下?”
蔺效微微一笑,像是在赞许沁瑶的聪明,“是以,事不宜迟,过两日我便想法子去探王卫廷的口风,你也问问王四小姐的态度,若一切顺利,大哥的亲事估计不会远了。”
沁瑶听得满心欢喜,猛的一把搂住蔺效,恶狠狠地亲他,“太好了!惟谨,你真好!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