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是疯得无可救药。”
常星阑劝不动他,气得拂袖而去。
寂静的夜色里,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青柳开门去追,只听得马蹄飞踏和犬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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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西北边方向却有一道光直冲天际,像是在为什么人传递信号。
望着冲天的火光,连煜有条不紊地刮干净了胡子,换上新衣,望着镜中那张容颜,竟也有些说不出的陌生。
将常星阑送回的剑握在掌心之中,连煜大步往常胜侯府的方向去了。
一大早叩门,门童是不乐意的,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开门看了一眼便彻底地呆住了,面前站的这人岂不是自家世子?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连煜径直往常胜侯卧房方向而去。
才走进常胜侯所居住的小院,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激越琴声,初时平缓,而后急促,琴声中危机四伏,暗藏杀意。
连煜冷笑一声步步逼近。
常胜侯坐在檐下,从容地抚摸着琴弦。
他身体姿态看似放松,可周身萦绕着一种肃杀之气,叫人不敢随意近前。
“你居然还没死。”常胜侯看向他的目光,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赞许。
连煜若不是慕仪的孩子,该有多好。
“你还未死,我怎敢先行?”
常胜侯抬头望向连煜,从他眉眼中捕捉到了昔日那个少女骄傲的神情。
“鲁莽会让你送命。”
连煜目光比冰更冷,凝神望向他:“同样的话,也送给你。”
常胜侯仰天大笑,随后眼神冷了下来,如丛林中徘徊的猎豹:“你今天来送死的样子,倒跟你的生父是一样的。”
关于生父,连煜没有过半点印象,他曾问母亲,问生父是否抛弃他们了,可母亲说他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或许他只是暂时地有事,但只要他活着,就一定会来找他们。
连煜想到母亲至死都在等待,他平静的心终于再起波澜。
“他在哪儿?”连煜问。
“在你脚下。”
连煜低头一瞬,忽觉一道劲风朝自己扫了过来。
原是常胜侯将琴踢翻了直冲他面门而来,连煜侧身闪躲。
常胜侯并不给他更多反应的机会,足尖轻点,一脚踹翻门上的匾额,一口通体漆黑的重剑便落下来。
常胜侯握紧重剑,朝连煜劈了下去。
连煜拿剑横挡,却被重剑的力道压得动弹不得,苦苦支撑,他身上伤口牵动,又流出了鲜血,血液顺着他的脊背滴落在雪地上,凝成数朵梅花的形状。
“当年这把剑杀了他,如今还要再杀说你!”常胜侯抡起重剑,再朝连煜劈来。
连煜弯腰躲过,漆黑剑身贴着他的脸呼啸而过,他隐隐嗅到了剑身上那种陈年的血腥味。
他拔剑对上,只是他的剑再好,又如何能扛得住常胜侯的雷霆之击。
刹那间,连煜的剑应声断裂。
常胜侯趁势一压,重剑劈进连煜的肩膀,他得意地望着连煜,二人眼神交汇时,他发现连煜的眼睛里非但没有濒死的惊恐,反倒是透着一种得逞的狡黠。
常胜侯察觉不妙,正欲退后,忽地察觉连煜抬手,对上了自己的脖颈。
一种奇异的感觉。
常胜侯的手忽然脱力,漆黑重剑掉落在地。
红色血液在他眼前喷溅,落在地上仿若瑰丽花雨。
常胜侯难以置信,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一根银簪刺入了他的脖颈。
血液捂不住地从他指缝里露出来。
“这么多年,想不到还能见到她的旧物……”常胜侯说话间,血液从嘴巴里涌出,气息渐弱。
连煜捂着肩膀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这个如小山一样的男人缓缓地倒了下去。
母亲的簪子,他从前是发过狠话要丢掉,可终究还是捡了回来,只是再也拼不成最初的样子。
“你这野种……”常胜侯心有不甘,眼神望向连煜,仿佛要喷出火来。
但后者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蔑视。
这个人,终于死了。
只是杀他脏了母亲的簪子。
连煜弯腰,将簪子从他脖颈处拔下。
母亲的东西,他不会留在这老东西身上。
连煜打开院门,忽地被门口攒动的人头吓了一跳。
以常星阑为首的数十人整齐划一等候在院外,其他人都扮做小厮的样子,挑了礼物来。
常星阑踮起脚尖,越过连煜肩膀,朝院内看了一眼,望见一片瑰丽中,一代枭雄常胜侯静静地躺着,他便放下心来了,赶忙将院门关上了。
“你在此做什么?”
常星阑正了正自己的衣领:“原本是打算万一你打不过他,就带人冲进去,现如今看来,倒是我想多了。”
连煜瞥了常星阑说一眼,兄弟之间,那种感谢的肉麻话便不多说了。
“只是你杀了他,要如何向圣上交代。”
连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这事,我已经向圣上交代过了。”
常星阑大骇:“你提前跟圣上说你要弑父?”
“有何不可?”连煜抬起平静的眼眸朝常星阑扫了过去。
以隆兴帝的疯癫程度,这种所谓父子相残的场面,他是十分喜闻乐见。又或者,隆兴帝本就对这些手握兵权的重臣起了杀心,借连煜的手将其除去。
帝王心,最是让人无法捉摸。
连煜这边话音才落,宫里的太监就先来到侯府。
太监颁下隆兴帝的旨意,让连煜承袭爵位,今日常胜侯的死,对外只说他在睡梦中溘然长逝。
连煜接旨谢恩。
太监同他寒暄,说隆兴帝得知他没死,十分高兴,本要宣他进宫,不过今日有南夏的使臣来求娶公主,因此才作罢了。
常星阑给这位太监塞了许多银两,恭恭敬敬将他送出府。
“景卿,真有你的,想不到你帝眷如此深厚,”常星阑说罢,忽地敲了敲他自己的脑袋,“不,该称呼你为侯爷了。”
连煜大仇得报,可心中并无喜悦,杀死常胜侯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将他潜伏在暗处的党羽剪去才是真正棘手的事。
“他的尸身,你找人来处理,我不想再看一眼。”
常星阑点头:“明白。”
“还有一事。”
“你使唤我使唤得还少?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常星阑道。
“那扇门下,找人来挖。”连煜抬手指了指身后。
常星阑点头记下,又出于好奇问:“大概率会挖到什么?”
“一个人的骸骨。”
常星阑见连煜讲话时的模样,心下对这人的身份猜到了□□分,因此特别交代手下,万一挖到尸骨,一定恭敬对待。
大仇得报,眼下连煜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再次推开那宅院的大门,他心中感慨万千,轻抚过斑驳的墙面,她的影子曾映照在上。
整个冬天,地面的积雪都不曾扫过,踩下去,能陷到小腿深。
常星阑担心连煜再次催动情蛊,目光片刻也不敢离开。
连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雪地,推开每一扇门,每到一处,总心里怀抱着不可能的希望。
希望一推开门,就看到她在阳光下对自己浅笑,那笑意足以融化整个寒冬。
只是那幻想随着门嘎吱被推开,很快地就幻灭了。
屋内只有挤满的灰,结满的网,灰暗得好像常胜侯死了三个时辰的脸。
走到书房,因为仆从走的时候并未关好门窗,内中一片狼藉,雪花飘散着落在书籍上,又在日照下融化了把书搞得一团糟。
常星阑自诩是个读书人,最是看不得这场面,当然最让他心痛的是书案上那些名贵的纸张,他过去翻了翻,想看看还有没有完整的好纸,却无意中翻到了压在最下面的,写满了北燕文字的信。
常星阑少年经商,交友广泛,也识得些北燕文字,看完后顿感不妙,想不到应小蝉对连煜也有这般深厚的情谊,他忙把这信掖进自己的怀里去。
偏他的动作被连煜转身时瞧见了。
连煜问:“你鬼鬼祟祟的是在做什么?”
“银票掉了,怕你抢去,赶快捡起来。”
因常星阑平日说话有时也这般不着调,因此连煜不疑有他,目光很快地转向别处去了。
常星阑舒了一口气,怀里那封信如同烙铁一般滚烫,作为兄弟,他当然希望连煜能得到幸福,可正因为是兄弟,他才希望连煜放弃念想,南夏水深,他不希望连煜为应小蝉再次以身涉险。
青柳抱着猫回到了这里,连煜让她再带些人手把这里打扫干净。
“这里的女主人很快就回来了。”
常星阑气得直哆嗦:“景卿!连景卿!你到底是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一个人流落在外,我想她太久了。”
常星阑见连煜压根不理会他的劝诫,留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便拂袖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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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夏使臣抵达临京。
阿玉奉应远桥的命令,潜入使团中,见机行事,确保求娶公主的计划能顺利进行。
此番再次踏上大楚国土,阿玉的心却已经时过境迁,大不相同。
她已经彻底地了解了公子对应小蝉的决心,也知道自己对公子的妄想再无半分可能。
可是,每每对着镜子,阿玉总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这样年轻的身体,这般美丽的说面庞,为何公子从未动心,难道她作为一个女子,是那样的失败吗?
可是在临京,有个傻小子上钩了,不是吗?
阿玉怀着这样的方法,晚间偷偷溜出来,浑浑噩噩地往常宅的方向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身为一个女子,是有足够的被爱的资格。
路上,她却听到旁人对常星阑议论纷纷。
“那个常大人可不得了,半年之内,连升几次,还是圣上特允,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害,你们几个又知道些什么?”
“那常大人压根不是什么有才干的人,不过是凭着娶了长宁郡主,借上了这一阵东风。”
“人家能娶上长宁郡主,这里头也是大有学问,这是人家的本事。”
“你展开说说?”
“你们难道不知,那郡主在出嫁前便有了身孕!”
“什么!?这……这……常大人好手段!”
“这般心机,常大人称第二,恐怕再无人敢称第一。”
“也就是长宁郡主踏青时,从山崖坠落,没生下那孩子,否则,那常大人得是父凭子贵!一步登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讥笑。
阿玉听得面色发青,快步从这些人身边走了过去,她悄悄潜入常府,只看见满目的白,并非是地上的雪,而是院内的素白,那是为了他的亡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玉气得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这常星阑油嘴滑舌,把她当外面那些女人戏耍,算上日子,在她之前,常星阑便先与长宁郡主有了勾结,这样的男子,怎敢大言不惭地说出要娶她!
想到这里,阿玉怒火中烧,一脚踹开房门。
常星阑本在灯下细细地看着我那封信,望见她,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做梦,才笑着起身迎向她。
阿玉劈头盖脸地先给了他两个巴掌,本想给他更多的教训,可是担心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眼泪而嗤笑自己,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说离开了。
“女侠!姑娘!”
常星阑追出去,自然追不上。
他神情落寞地回到屋内,却发现书案上空空如也。
那封信早已经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