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煜说话间,又呕出一大口鲜血来,他剧烈地咳嗽着,脸上全无血色,说话的气息也越来越弱。
霍芷摇着头,泪流满面地恳求道:“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有很多个以后。”
“你骗我,”连煜轻抚上她的面庞,“昨晚你明明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却不肯对我透露半个字,你在恨我。”
恨他吗?霍芷说不上来,更多的是无法接受那样复杂的过往,即便她所有在乎的人并非因他而死,可那样作为战俘的屈辱岁月里的柔情蜜意有多少真,有多少假,恐怕她自己也分辨不出来。
“过往的一切已成定局,可那时候,我少不知事,不知道如何爱一个人……”连煜说着,心越发地痛了,若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日后会将她刻在骨子里,那必定不让她受半点风吹雨打。
霍芷仰头,用唇封住了他所有的话。
连煜笨拙地闭上眼睛,虽然这举动对他有些多余,可这是面前人第一次主动地炙热地吻他,他想把每一点细微的感受都仔细品尝。
恍然间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等危险的地方,忘记了如今命悬一线的处境。
“如果我们有以后,”霍芷啜泣道,“就像你说的,从此后,我们做时间最寻常的一对夫妻吧……”
两人死死地拥在一处,说不清是谁的血液将彼此的衣物都染红了,红得这般触目惊心,仿佛连煜也穿上了一身崭新的喜服,与霍芷身上的那件相呼应着。
终究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了一切的知觉。
昏迷前连煜只记得他把霍芷的手握得很紧,仿佛这辈子再也不会分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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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黑暗,连煜走在其中,不觉孤单,他一个人行路已经习惯了。
只是恍然间,他忽地想起什么,抬起双手细看,手中空空。
他是何时放开了所爱之人的手?
连煜猛然抬头,朝着反方向跑去。
屋内,常星阑来回踱步,几个大夫急得团团转,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去,雪白的毛巾也不知被染红了多少条。
每个大夫都摇头,都说没办法了。
常星阑便是不得已拔刀强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只一口咬定:“常大人也切勿要为难小的,侯爷伤及心脉,纵然是华佗在世,恐怕也无能为力。”
“你们……”常星阑纵是气恼,也只能把刀咣啷一声扔到地上去了,也是,连煜也只是血肉之躯,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大罗神仙来了又有什么用处。
忽地,守在床边的青柳惊呼“快!侯爷的眼睛动了!”
常星阑扑过去,眼见床上趴着的连煜虽双眼紧闭,可眼皮在试着努力睁开,睫毛不住地颤动,一只手微微地抬起来,似乎是想要寻找什么。
常星阑把自己的手搭上去,连煜的手似是很嫌弃地放开了他。
常星阑又把他的佩剑递过去,连煜握了握,也放开了。
“这家伙找什么?”常星阑猜不透,抬眼看向屋内众人,众人也都只疑惑地摇摇头,不知有什么东西能让这位权势滔天的侯爷在昏迷中也如此上心记挂。
忽地,门被人一把推开了。
常星阑抬头望去,只见脸色苍白的霍芷等不及婢女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祖宗!”常星阑叫青柳过去搀扶霍芷,“你们一个两个的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霍芷全然地听不到常星阑的话,她眼中心底,心心念念唯有连煜,一把扑过去,握紧了连煜抬起的那只手。
连煜那只手突然变得有力起来,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把她雪白纤细的手捏得红肿,手背青筋凸起也不放开。
霍芷也握紧他的手,大有生死不分离的架势。
连煜的眼皮在更加剧烈地颤动着。
“连煜……”霍芷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连煜依然没有醒来,黑暗中,他似乎看见一束微弱的亮光,但他好像听到了霍芷的声音,他努力地朝着她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开她手了。
霍芷的眼泪从面颊上滚落下来,旁边染血的毛巾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她心里也清楚这样的伤,是血肉之躯所不能承受的。
她再张开嘴,还没说话,又是两颗泪水滚落,滴落在连煜的手背上。
“煜哥哥,你不是想听吗?现在我叫了,你快醒来吧,你给我的承诺,总不会又变成一句虚言吧?”
可是,连煜还是没有醒过来。
几个大夫已经拱手拜别,表示再无任何办法了。
青柳暗暗地将眼泪擦干,想要将霍芷搀扶起来,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是再也经不起一点伤痛了。
霍芷不肯,执意地要陪伴在连煜身边:“你们看,他还有反应,他还有救!”
可是任凭是谁,也看得出来,连煜的反应越来越微弱了。
之前被困在悬崖下的七十多天,已经对他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何况他才出来没养好伤便强行催动真气与连振海殊死一战,根基受损,他损耗过大,何况这一次他更有情蛊在身,受霍芷一刀,加上昨日箭雨之伤,恐再无转圜余地。
霍芷紧握着他的手,泪眼连连,不停地轻唤着他的名字,只唤到声音沙哑,嗓子里咳出血来。
连续的几个昼夜,她不停地呼唤着,述说着自己对连煜的思念,可是,床上双目紧闭的人,好像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终于,连日的操劳,让她承受不住,在床边昏睡了过去。
常星阑示意青柳将霍芷抱到隔壁房间休息。
青柳上前,却发现两人紧握的手无论如何也分不开。
常星阑噙着泪,上前把连煜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景卿,对不住了。”
霍芷的手上深深地印下连煜的握痕,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消散一般。
常星阑不忍见此场景,转身良久地沉默。
“少爷,眼下连侯的尸身如何处理?”仆从来问。
常星阑知接下来很快天气要转热,只命人先将连煜的尸身装在棺材里,用冰块镇了,打算将棺材运回临京。
虽然连煜生前不喜欢张扬,可好歹脚下这片土地是他多次出生入死用命守护的,常星阑希望有更多的人记得连煜。
常星阑要将连煜带回临京风光大葬,至于霍芷,她的去处,便由她自己来决定。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
常星阑无言看雨看了一夜,至亲好友,这一次,真的死了。
人生向来寂寞如雪。
青柳来禀告说霍芷睡熟了,只是等她醒来以后,要如何向她解释连煜已经不在她身边?
常星阑眉头一紧,长叹一声。
比边境告急的情报来得更快的是隆兴帝御驾亲征的消息。
天才微亮,一支约两万人的队伍便朝这一处驿站逼近。
常星阑原以为来的人是朝廷指派的将领,只是等马车里的人一露面,他才恍然大惊。
“臣常星阑见过圣上。”
隆兴帝竟御驾亲征,似是想一举歼灭南夏,立下载入史册的不世之功。
隆兴帝信步下了马车,转身又去搀扶车内的美人儿。
身穿藕荷色衣衫的杨芊芊伸出玉手搭在隆兴帝的手背上,缓步走下马车,一举一动风情万种,媚眼如丝,骄傲地昂起头颅,先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最后才把目光落在还跪着的常星阑身上。
她见常星阑面色憔悴,下巴上是青色胡茬,这才完全地信了连煜的死讯,不过,连煜的死只是开始,她失去兄长的痛苦还得叫连煜的党羽细细地品尝。
“听说常胜侯身故了?”杨芊芊明知故问,“是什么人做的?”
常星阑本不愿再提,可碍于杨芊芊贵妃的身份,他无法不回答对方的问题。
“连大人前日身故,是一伙伪装成大楚军士的流寇所为。”常星阑如此回答,心如刀绞。
他明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却不能在隆兴帝面前说出实情,而且,就算说出去了又如何?隆兴帝血液里的癫狂不会维护法度,只会维护他心爱的女人罢了。
“听说身中数十箭,真是可怜。”杨芊芊攀着隆兴帝的胳膊,后者到底对连煜有些赏识之意,因此还是真的有些难过。
杨芊芊不管不顾,呵气如兰,攀上隆兴帝的脖颈,附在耳边:“不过连侯当真是圣上的左右,虽然身死,却至死都念着圣上呢。”
“哦?如何见得?”
杨芊芊的眼睛从常星阑苍白的面色上扫过,又看了一眼隆兴帝,抬手捧住了隆兴帝的面颊:“圣上可知道为何侯爷要杀二王子吗?”
常星阑刚要开口,他想辩驳,二王子并非连煜所杀,可是他才抬头,就被杨芊芊毒蛇一样的眼睛牢牢盯住。
有她在,常星阑别想说上半个字。
隆兴帝思忖杨芊芊的话,问道:“连侯为何杀人难道你知道?”
“连侯最知您心意,知道您心里最牵挂的人是谁。”杨芊芊的手在隆兴帝胸口画圈,引得他心猿意马,恨不得立刻将杨芊芊抱上床榻。
“哦?朕最牵挂的人,难道不是爱妃吗?”
杨芊芊娇嗔着要捶他胸口,反被隆兴帝一把地握住了手。
“皇上您最牵挂的人,可是那失踪的北燕公主?”
隆兴帝被她戳中心事,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他对杨芊芊的宠爱是一回事,可他到底在恩师生前发过誓,不会将北燕女纳入后宫,杨芊芊为何偏要提起此事?
“臣妾听闻,南夏霍家有一女,名叫霍芷,那长相竟与北燕公主应小蝉无异,想来连侯是为了将此女献给圣上,才不得已与二王子起了冲突,失手将其杀死。”
隆兴帝一听,两眼放光,霍芷是南夏女子,倘若她真与应小蝉长相相似,那么将她纳入后宫,便不算违背誓言了。
“此女如今在何处?”
常星阑被袖子遮挡住的手握紧了。
杨芊芊看了一眼常星阑:“常大人,圣上在问你的话呢?如何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