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棠立在半岛酒店对面的街道,半岛酒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把整条街照的一清二楚。
一辆五成新,满是划痕与污渍的黑色英国罗孚14轿车从远处直直朝他冲来,直到快要撞到杜润棠时,才猛然一记刹车,四条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棠哥,有什么好关照?”轿车停稳之后,一个穿着红色碎花衬衫的青年,嘴里咬着雪茄从驾驶席上跳了下来,朝着杜润棠开口打招呼。
青年身材有些矮,至多一米六左右,五官还算端正,只是脸上坑坑洼洼大片痘印,随着他跳下车,轿车上其他车门也都打开,跳下来几名穿着警察制服的同伴,领口处绣着警队编号,全部都是J开头。
看到几名J开头的警察,杜润棠微微皱了下眉,他知道J开头的警队编号含义,不同于战前ABCD四种警队内部等级,J是警队上个月内部重整时,新调整出的一个等级,代表着香港沦陷时为日本人服务的警队成员,虽然日本战败投降后,英国人迫于人手压力及政治考量,没有进行肃奸活动,让大批日占期汉奸能继续招摇过市,但是在警队内部,则把为日本人服务过的警务人员,单独罗列出来,用J字来代表(JapaneseOccupation日占时期),提醒警队内的英国人,这些拥有J的差佬是背叛祖家的中国人,如果他们想要升迁,要比其他人拿出更多的钱。
“连同你在内,全都是J?”杜润棠朝青年开口问道。
青年耸耸肩,嘴里冒出一股烟雾:“棠哥,我们帮手抓老千,又不是考政治部,现在领口绣C或者D嘅,当然都被姚Sir与鬼佬当成心腹,哪需要赚这种小钱,真是搞不懂鬼佬,帮日本人就是汉奸,帮英国人就不是?都是做汉奸,有什么区别。”
青年名叫欧凯光,年纪虽然只有二十七岁,却已经是尖沙咀差馆的探目,他虽然不起眼,但是他的嫡亲叔叔欧怀安,沦陷前曾任油麻地差馆探长,算是警队内知名探长之一,香港沦陷时,很多差佬选择逃离香港,不肯为日本人卖命,欧怀安却选择留了下来,表示无论鬼佬还是日本人,总需要差佬帮忙做事,欧怀安的态度让日本人很满意,日占时期被任命为港岛东区差馆探长,连欧凯光也连带被升任为尖沙咀差馆探长,为了取悦日本人,这对叔侄把香港各处监狱的女性囚犯送入日本人建立的慰安所,所有中国人都盼望日本人早日被打败,唯独欧家叔侄诚心实意的祈祷日本人武运昌隆。
日本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时,叔侄两人本想潜逃,可是又不甘心自己短短三年内积攒下的雄厚身家,毕竟三年内,只是欧怀安名下店铺就暴增到八家,唐楼也有五栋,成为不折不扣的大捞家,最后欧怀安决定放手一搏,凭借与日本人的关系,在集中营内救出了几名警队英国官员,拿出了大半现金金银行贿,买通警队,保证了他战后未被英国人清算,仅仅是提前退休,而欧凯光则更是保留了警队职务,只是轻描淡写被标了个J字。
按照欧凯光的身家,本来不需要做这种赚外快的小事,是欧怀安让自己这位侄子多结识些人脉,关照同袍,与人交好,免得被警队内找麻烦时,无人开口帮忙发声。
至于与杨震峰的关系,欧凯光在日占时期就与对方熟稔,早就合作惯了,对杨震峰身边的得力手下杜润棠并不陌生。
“名字叫盛嘉树,人住在半岛酒店,带他出来去晴风楼,杨先生要他一份口供。”杜润棠也懒得再与对方继续攀谈,眼睛望向半岛酒店说道。
欧凯光把嘴里的雪茄取下来,朝身边几名军装同伴歪歪头:“听到啦?仲不去拉人?”
几名军装对视一眼,随后迈步朝着半岛酒店的正门走去。
“喂,棠哥,这家伙真的只是个老千?肯下本钱住半岛酒店,做的局不小罢!”欧凯光看向杜润棠,笑嘻嘻的问道:“杨老板答应关照我的财路,不知……”
杜润棠收回目光,看向欧凯光,语气淡淡的说道:“做好这件事,再来谈好处。”
欧凯光无趣的闭上嘴,拉开车门靠在车头前,等着手下把人从酒店内带出来。
……
夏洛克赶到摩里信殡仪馆时,杨震峰手下的平伯正安排工人清点货物,看到夏洛克一副公职人员的扮相推门走进来,平伯先一步拦下想要上前接待的伙计,自己主动微笑着迎上去:“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夏洛克心里暗暗嘀咕,香港这座小城市果然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自己之前为了摸清楚长生行的葬礼报价,港岛几大殡仪馆全都来过,可是招待自己的全部都是伙计,而且交谈时也都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换了老板?”夏洛克板着脸打量四周,嘴里淡然的问道。
平伯笑笑,递上一支香烟,又帮夏洛克点燃:“换了老板,仍然做长生行的生意。”
“鬼佬果然信不过,卖了店面都不通知一声,害我白白走一遭。”夏洛克吐出口烟雾,作势准备转身离开。
平伯稍稍错愕,随后笑着开口:“先生,若是我未猜错,您是想送生意上门关照本店?”
“生人我信不过,没必要为了些外快丢掉公职。”夏洛克用手轻轻拍了拍西装袖口,眼神不屑的看向平伯:“这种生意最怕就是你这种刚接手的外行人。”
他此时一番做派,看起来就像是与摩里信殡仪馆之前的老板威廉关系密切,之前合作多次生意的熟稔拍档,实际上夏洛克连威廉的面都未见过,此时的做派也只是之前在各大殡仪馆流窜,通过与各处伙计仵工聊天揣摩来的。
平伯对这种人不陌生,福禄寿殡仪馆在外面也有许多中人,靠介绍生意上门赚取佣金,所以看到夏洛克这副模样,倒也见怪不怪:“先生,不是我自夸,如果我说自己是外行,那香港长生行就没有内行了,这是鄙人名片。”
平伯说着话,递上张与火柴盒包装没什么区别的名片,上面写着福禄寿殡仪馆罗信平经理的字样。
“福禄寿把鬼佬的生意都吞了下来?”夏洛克看完名片,惊讶的抬头对平伯问道。
平伯笑笑:“现在您信我不是外行人了罢?如果有生意关照,佣金可以按照之前的数目照旧,大家继续合作。”
“我是船务司的查艇帮办,黄雷德。”夏洛克吸了口香烟,盯着手里的名片打量,嘴里说道。
“原来是黄帮办,年少有为,之前少有来往,以后我一定多多拜访。”平伯客气的答应道。
看夏洛克这副混血模样,再听他自称船务司查艇帮办,平伯并未起疑,因为众所周知,香港船务司这处衙门,任职的鬼佬与混血番鬼居多,很多睡完中国女人的英国鬼佬,基本上提上裤子不认人,拍拍屁股返英国,以后就断了联系,少数略有良心或者因为公职在身甩不脱的,虽然不会给女人名分,但是等儿子长大后,多半会安排到船务司领一份薪水,久而久之,港英政府船务司也被香港人戏称是英国鬼佬安排自家混血孽种领薪水的空饷衙门。
夏洛克看看远处的工人,靠近平伯压低声音:“不是我不信福禄寿,只是之前这种生意都是鬼佬来做,我怕中国人开的福禄寿搞不掂。”
“搞得定搞不定,黄帮办总要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生意。”平伯用手虚引着夏洛克:“请去隔壁茶室饮杯茶,慢慢讲。”
夏洛克跟随着平伯进了旁边一间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的茶室,等平伯亲自帮忙倒好茶水,招呼夏洛克饮茶后,夏洛克才开口说道:“船务司有个华人船舶工程师,家中做洋行生意,他父亲两天前过身,如今停在义庄,想要找一块墓地下葬。”
平伯听完夏洛克的话,端着茶盏笑了一下:“如果只是这种事,不需要鬼佬出面,随便一家长生店都做代寻墓地的生意。”
“他那个死鬼父亲生前,最信风水先生的话,风水先生说跑马地天主教坟场,百年之后埋进去会旺家兴族。老家伙的生前遗愿,就是埋进跑马地的天主教坟场,可是他一家又未信天主教,所以想要办一张假的天主教葬纸,把他老豆埋进去。”夏洛克弹了一下烟灰,看向平伯,目光烁烁的说道。
平伯端着茶盏正朝嘴边送去,听到夏洛克的话顿了一顿,放下茶盏,笑着说道:“我当是什么生意,说到底只是块墓地的小事。”
从夏洛克嘴里冒出想要伪造葬纸,把非信徒埋进天主教坟场这番话,平伯就笃定对方是之前帮摩里信殡仪馆拉生意上门的中人,因为不是中人,根本就不知道殡仪馆还有这种操作。
“鬼佬做这种事稳妥些,毕竟跑马地天主教坟场那边的管理员都是鬼佬,不买中国人的账。”夏洛克对平伯说道:“那家伙家中开洋行,钱很多,福禄寿能不能搞定?不能搞定我仲要去另找其他人。”
“价钱方面……”平伯自己点了一支香烟,看向夏洛克,没有继续说下去。
夏洛克满脸不耐烦的瞪着平伯:“都讲了那家伙不缺钱,只要你能搞定跑马地坟场的墓地,让他老豆躺进去就可以,开个价出来就是!顺便算清楚,我能在中间赚多少,话讲在前面,如果给我的佣金太少,那就不要怪我去另找他人,我很公平,边个出钱多我就关照边个。”
“如果我未猜错,摩里信殡仪馆之前一张葬纸应该卖你八十块港币,你再加一倍,一百六十块卖给需要的人?”平伯看向夏洛克,笑眯眯的问道。
夏洛克欲言又止,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一百六十块,只能保证葬在跑马地坟场,位置没得选,大多是那种边边角角的位置,但是福禄寿殡仪馆不一样,可以帮你选风水位置,你也知道,跑马地天主教坟场,寸土寸金,一块好的风水墓地,一千港币,包葬纸,不过有个条件,那就是尸体只能等夜间悄悄埋进去。”平伯看向夏洛克:“你卖给对方两千港币,不是赚的更多。”
“口气大的好像跑马地天主教坟场是你家开的一样。”夏洛克冷着脸说道:“不信教都能选位置?好的位置早就被人抢光咗!”
“这就要感谢日本人,很多香港有钱人日占时期死全家,搞到祖先的墓地都没人祭拜,那种墓地还是不要浪费的好。”平伯脸上笑容和煦,说出的话却让夏洛克背后涌起一股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