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姿, 姐姐?
童少悬目光在吴显容和这位在夙县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的脸庞上流转,暗自比对。
无论是五官还是神韵都颇为相似。
确定这个女人是阿姿的姐姐。
正是吴显意。
童少悬的记性好,即便当初在夙县的雨夜,吴显意和她不过就是陌生人的匆匆一会, 可当时的细节始末, 童少悬还是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此说来, 吴显意和吴明砚是一块儿去的夙县。
只不过吴明砚在明, 吴显意在暗。
她和唐见微去找吴明砚查六嫂之案时,吴显意估计全都看在眼里。
那夜在童氏食铺店前的相遇, 恐怕也是吴显意故意为之, 想要近距离一探。
她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看看阿慎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场面着实有些尴尬, 童少悬刚才不知道吴显意真实身份的时候,还在跟她闲话。
这会儿一个字都不好蹦。
唐见微不由地握住童少悬的手, 眼神询问她吴显意可有说什么。
童少悬微微摇了摇头,眼神回她:没说什么,你们出来的及时。
唐见微略松一口气, 童少悬轻轻勾了勾嘴角, 在袖子里捏捏唐见微的手,让她不必紧张,自己没吃醋。
吴显意目光安静地落在唐见微的身上, 倒是不太避讳。
唐见微只在方才初初来时, 看了吴显意一眼,之后便没再往她的方向瞧。
安抚了童少悬之后, 唐见微直接转向吴明砚,对她笑着施礼:“有阵子没见了, 吴御史。”
吴明砚刚才那打小报告的一吼, 想必在场的各位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干笑了两声之后,回了个礼:
“是啊唐三娘子,夙县一别,别来无恙啊。”
唐见微却道:“吴御史还欠小女四两银子,打算什么时候还。”
吴明砚大窘。
还好意思提你们那家黑店!
吃顿饭九两银子!敲诈呢?
虽然好吃是好吃吧……
吴显容听唐见微这么说,难以置信地看向吴明砚:“四两银子你也好意思欠?”
吴明砚咳了两下,低声说:“我是去稽查的,又不是去吃喝玩乐的,自然没带什么银子。哎!不就四两银子嘛,既然唐三娘也回博陵了,请唐三娘告知所居地址,明儿个我就亲自送到府上!”
对于吴明砚要唐见微报上住所一事,吴显容相当在意,手里的鞭子晃了晃,差点没忍住直接抽她背上。
吴显意既然会出现在此,自然是为了阿慎而来。
吴显意心里还有多惦记阿慎,不必她开口说,光是看她所行至何处,目光锁定于何人身上,便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如今吴显意人在这儿,你如此问,不就让她知道了阿慎住处了么?
不是添乱是什么?
吴显容狠瞪了吴明砚一眼。
吴明砚收到了她怨念的目光,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可是略略一想之后,也觉得自己糊涂了……
本来她今晚过来是想要向阿姿通风报信,好让阿姿觉得她还是有些用处,也好对她稍微和颜悦色一点。
知晓自己的一颗心都扑在阿姿身上,知道她向着谁。
没想到这通风报信来得晚了不说,一来还连环捅娄子。
估计阿姿又要一个月不搭理她了……
吴明砚望着苍天,有些晕眩。
唐见微却全然没放在心上,一招四两拨千斤:“回头你将银子给阿姿就行,阿姿替我收着。”
听她如此说,吴显容的神态微微松快了一点。
吴明砚心中大为感慨——
唐三娘真是个妙人!厉害厉害。
吴明砚立即应了下来。
唐见微对她淡淡一笑,亲密地挽着童少悬,就要去叫马车。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唐见微的吴显意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比博陵的晚风还要清冷,似乎没什么情感,这应该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情绪不旁漏。
“不用去叫马车了,就用我这辆吧。”
吴显意凝望着唐见微的脑后,双目微闪,博陵的灯影在她的眼眸里摇曳着,宛若一团永远在前方,永远无法握在手里的光。
唐见微没回头:“多谢吴娘子好意。不过载客的马车四处都有,无需借用你的。回头要再归还也不方便。”
这是唐见微两年多来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吴显意面容稍展,万年不变的语速也快了一些:“不用还,你拿走使用便是。还有……”
她从衣袖里抽出个长扁形事物,那事物用锦布包裹着,看不见真容。但能通过它的形状猜测出,里面装的或许是一大叠的银票。
“这你也拿去吧。”吴显意道,“你刚回博陵,花销应该不少。没有别的意思,只当是旧友的一些心意。”
童少悬能感觉唐见微挽着她的动作变得有些僵硬。
气息也更紧促了。
以她对唐见微的了解,唐见微这是在生气。
唐见微沉默了片刻,回头看吴显意。
唐见微带着微微愠色的脸庞,比十七岁时离开博陵那年的她更加艳丽、成熟,更具吸引力。
偏远小县并没有将她的颜色扑得黯淡,反而把她滋养得更美,打磨得更通透。
原本唐见微就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是世间稀奇又纯粹的阳春白雪,是随时能触动心尖的斑斓闪蝶。
也是横在吴显意生命之中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如今那伤口结痂成了疤,撕裂的痛楚没那么新鲜而清晰,却依旧隐隐地痛着,连绵不绝……
唐见微分给她一个犀利的眼神之后,却对身边的童少悬柔声道:“阿念,你等我一会儿可好?我有几句话说。”
这一声询问温柔甜蜜,正是完完全全在征求对方的同意。
童少悬点了点头,唐见微对她灿烂一笑,再回头看向吴显意之时,笑容全部收敛。
不仅是公事公办的冷淡,更带着一层想要避而远之的嫌恶。
“吴娘子。”唐见微上前道,“所谓友人,便是如阿姿对我,无论任何时候待我如一,肝胆相照,莫逆于心。你我之间早在两年多前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如今我和我夫人重回博陵,花销无论多寡,都与你无关。这一声旧友也是担待不起。”
想起沈约跟她所说,吴显意乃吴家中流砥柱,而吴家很有可能与她耶娘被害之事有关。
吴显意有没有参与其中?
又参与了多少?
且不论她耶娘之死是否与吴显意有关,但说两年之前她阿耶身陷囹圄之时,吴家上下除了阿姿之外,全然假装不知。
她和姐姐险些被杨氏等人逼迫到万劫不复之时,吴显意又是如何不言婚事,导致婚约作废的?
眼前之人,从前对她不屑一顾冷漠至极,如今她有了相爱至深的妻子,却又来摆出一副痴情之态唐见微真是瞧不懂,她这般一往情深的做派目的是什么。
想到吴显意的手上可能沾了她耶娘的血,唐见微只觉得满心都是被人愚弄的愤怒。
唐见微冷笑道:“吴娘子送这些银票实在令人费解,可是吴娘子在心里觉得对我们唐家有愧?”
唐见微这番话虽没说死,可已经点到了吴显意和唐家冤案的关联之上。
吴显意脸色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白,目光却仍旧无波无澜,一如从前一样静静地落在唐见微的脸庞,轻声唤了一声:“阿慎……”
这一声小字,可是让唐见微和吴显容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吴显容心里猛地一阵恶心。
若是可能的话,她宁可自己不生在吴家,不与她同姓,不与这惺惺作态、懦弱又冷血的吴显意血脉相连!
深受儒家礼法教育长大的吴显容无法对自己的亲姐姐出手,不然的话,此时她必定一鞭子抽得吴显意皮开肉绽!
吴显容怒不可遏,打断吴显意:“你有什么颜面,又有什么资格再叫阿慎这个小字?你的厚颜无耻实在让我佩服不已。吴显意,你真是个好姐姐,了不起的榜样!”
吴明砚知道这吴家姐妹不合,却没见过阿姿这样怒骂她姐,怕她们真的对峙起来,吴显意的身手她可是知道,哪是阿姿能抵挡的?
真动起手来阿姿还是要吃亏。
吴明砚立即上前去劝道:“阿姿啊,你冷静点儿,消消气……”
吴显容根本没理她,一辆载客马车就在附近,吴显容挥开吴明砚上前直接拽住那马车缰绳!
车夫吓了一跳,还以为遇上拦路抢劫的。
看马蹄差点蹬到吴显容的腿上,吴明砚一颗心也差点被她吓到当场破裂。
吴明砚跑上来:“姑奶奶,你可当心啊!”
吴显容对唐见微说:“阿慎,你与童娘子先上车吧。”
唐见微知道吴显容不想和吴显意继续纠缠下去,她更不想,否则怒气上头只怕会说出不该说的,打草惊蛇。
也不再多说,拉着童少悬到了车边。
平日里上马车,都是唐见微扶着童少悬上去,今日童少悬对吴显意多有忌惮,不知这位前未婚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站在马车车厢前,警惕身后的动静,抬起手臂给唐见微当做支撑,示意她先上去。
唐见微察觉到童少悬的体贴,心内一阵感动。
她扶着童少悬的胳膊,轻盈一跃,跃进了车厢内。
童少悬回眸看吴显意,吴显意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一步都没有挪过。
她的表情僵冷,姿态却是挺拔。
如冬夜的白杨,神秘坚毅,却被空荡荡的萧条萦绕、包裹着。
“阿念。”
唐见微坐进了马车里,向她伸手。
童少悬握住了她的手,借力平稳地上了马车。
吴显容也要进马车,被吴明砚拉住了袖子。
“阿姿,你去哪儿?”
吴显容回头瞪过来:“与你何干!”
说完一扯,将袖子从吴明砚手里扯出来,迅速上了马车将布帘盖下来,将吴显意的视线全部遮去。
吴明砚知道吴显容现在正在气头上,只好隔着布帘道:“那,阿姿,明日我再去找你?”
吴显容没应,马车车夫偷溜一眼之后,驾马离开。
吴明砚瞧着马车离去,心想这都什么事儿!叹了一声,回头对吴显意说:
“子耀啊,我可没别的意思。我赶过来其实就怕你姐俩打起来。”
吴显意听罢,淡淡地笑了笑:“我怎么可能打她。”
吴明砚点点头:“也对……”
想了想,吴明砚又八卦地凑上前,问道:“你该不会还对唐三娘念念不忘吧?都过去两年了,你也要成婚了,又何必这般自苦?要不要我陪你喝两杯?”
吴显意:“不必了。”
吴明砚也就是随口一说,她跟吴显意共事这么久还没见她喝醉过,这在嗜酒如命的博陵城里,她可称得上怪物了。
吴明砚要是陪她喝,只怕会将自己赔进去。
吴明砚看着跟泥塑雕像似一动不动的吴显意问道:“你还不走?”吴显意没说走也没说不走,吴明砚知道她性子怪,也不奉陪了,道了一句之后便走了。
吴显意站在原地许久,什么也没说,也仿佛什么也未想。
她没走,重新坐上了车马,在黑夜之中守着茂名楼,直到家奴找来。
家奴上前行礼道:“大娘子,主母遣我来请您回去。主母还让我给大娘子带句话——大娘子是有婚约的人了,行事应比从前更加谨慎。今日大娘子到茂名楼来,若是传到大娘子未婚妻子澜氏的耳朵里,只怕要横生误会,使得两姓之好变成仇怨。希望大娘子莫要忘了吴家的荣耀和前途,更莫要辜负了府君的厚望。”
吴显意没说话,躁热的夏夜仿佛也不能让她的情绪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半晌家奴才见她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且先去回我母亲,说我这就回去。”
……
马车内。
“你在夙县的时候就见过她?”唐见微听童少悬所言,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跟我说!”
这事儿吴显容也不知道,两个人四只眼睛都盯着童少悬。
童少悬道:“就是吴明砚来夙县,到咱们食铺吃喝,欠了四两银子的那次。后来她喝多了我送她上马车时,吴显意就在马车之内。当时我都不知道她是谁,如何跟你说?”
唐见微点了点头。
听童少悬所说,吴显意行为诡谲,联系吴家有可能与唐家血案有关,让唐见微汗毛倒竖。
唐见微沉吟:“所以,佘永明之死,是否也是吴显意所为?”
唐见微这一点拨,也教童少悬不寒而栗。
吴显容不明所以,便询问唐见微。
唐见微想到长公主给她的信中,提醒她远离吴家,自然指的是远离吴显容。
可吴显容是她的发小,她去博陵这些年,最惦记她的便是吴显容,方才她藏在暗中,亲眼瞧见了吴显容为了保住茂名楼不惜以身犯险。
更不用说当年唐家蒙难,唐见微举目无亲,也只有吴显容一人冒险来接济她。
吴显容喜她所喜,怒她所怒。
若是吴显容都不能相信,只怕这世间没有唐见微可以信任的人了。
这一夜,唐见微将这些年她经历的、挖掘的所有事都跟吴显容诉说。
而吴显容也把她与吴家决裂、拼死应考、如今朝堂的局面全都跟唐见微说个明白。
原来吴显容也察觉到吴家在背地里干的恶事。
她自小被呵护长大,一直以耶娘为尊,以姐姐吴显意为榜样。
却不想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家人,在唐家一家人落难之时,隐藏的嘴脸和最直接的恶念都叫她撞了正着。
从小与唐见微如亲姐妹一般玩闹着长大的吴显容难以接受这一切,对原本信赖又敬佩的姐姐更是深恶痛绝,这才从吴府搬了出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人吃了宵夜又饮酒,之后躺在床上,说了许许多多掏心窝子的话。
直说到口舌干燥,又累又倦,天际泛白之时才一同睡下。
童少悬想让唐见微多睡一会儿,且睡醒的时候有口顺口的吃,便亲自到庖厨,模仿她以前煮汤饼的手法,将食材全都准备好。
待她醒了,捞熟了就可以吃。
从庖厨的窗口,可以看见永兴坊的街道。
来来往往博陵百姓无论从衣着还是口音,都和夙县全然不同。
我到博陵来了。
此时这句话的真实感,伴随着昨夜与吴显意的狭路相逢,以及嘈杂的人声,侵入童少悬的心窝里。
这是个充满机遇,又充满了危情的城池。
童少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她知道自己将在这儿展开全新的、残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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