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简牵着澜宛缓缓走下马车, 那一身竟算朴实的襦裙,看上去十分低调,让唐见微和童少悬的目光忍不住暗暗打量此人。
虽然她俩都没见过澜宛本人, 可澜宛名声在外,唐见微知道她是澜家长女,也跟童少悬说过此事。
之后经由沈约诉说,更是明白澜氏如今在朝中的权势愈发崇旺,正是天子的眼中钉。
毫无准备,澜家长女不请自来, 就这样登门了。
吕简介绍之后, 澜宛便笑盈盈地上前,将二人的手握到了自己的掌心里:
“我早就听我夫人说过二位,一位博陵贵女一位夙县神童, 可真是天作之合。”
童少悬僵硬地笑道:“澜姨姨过奖了。”
澜宛拉着她俩的手不放,目光在童少悬的脸上不住地打量, 似乎怎么瞧怎么喜欢:
“你吕姨姨成天的跟我念叨, 说你这位小友博学多闻,才识让她这位大鸿胪都敬佩不已。我早就想见见你本人了。没想到今日一见,比我想的还要俊俏。今年十七了?”
童少悬点了点头。
澜宛拍怕她们的手, 目光和唐见微相交, 笑盈盈的:“一个十七, 一个十九, 正是最好的年华。真是年少有为啊。”
澜宛声音很温柔, 看上去美丽而柔弱,和吕澜心的阴鸷完全不同。
这澜宛似乎和她们所想, 让人毛森骨立的狠辣形象全然不同, 跟权倾朝野的佞臣也不太相似, 倒像是不太出门,只在深宅后院主持家事,且分外平和的主母。
瞧这一身俭朴的服饰配搭,全身上下加在一块儿都没有唐见微一枚发簪值钱。
澜宛的笑容自然且温柔,反倒让她的心思更加琢磨不透,更带着点云迷雾锁的不确定。
明明是在笑,但这笑容投到旁人的眼里、心里,便会立即被蒙上一层阴影。
唐见微在心中“啧”了一声。
这澜宛一看就知道会做戏,正是高手中的高手。
走到哪儿都不忘展示自己的清廉高洁和蔼可亲。
以前阿耶还在世的时候,唐见微就没少见这些官场小心机,澜宛的做派于她而言,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唐见微正想应对澜宛,却见童少悬笑得比澜宛还开心,一副天真无邪小娘子的模样,牵着澜宛将她往屋子里带:
“澜姨姨叫我长思就好。论及学识,那是万万不敢与吕姨姨相提并论的。我不过是年幼多病无法出门游玩,只能闷在家里比旁人多读了几本书而已。神童之类都是谬赞,愧不敢当。”
童少悬带着澜宛往府里去,一边走一边与她从容地闲话家常,更是将府内的景致与澜宛一一介绍。
每次唐见微觉得童少悬要应付不了的时候,童少悬都会超出她意料之外。
如今与澜宛并肩而走,相谈甚欢,丝毫不落于下成。
不仅唐见微觉得新奇,从后方瞧上去,澜宛看她的目光之中也多了不少打量和解读的意味。
唐见微对吕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吕简走在她身前,她跟在最末。
唐见微往府里走,心里开心不已。
咱们家阿念越来越让人放心了,从现在开始积累官场之道,以后便更能游刃有余。
一行人到了前厅,紫檀和季雪已经将唐见微准备好的凉菜都端上了桌。
四方木桌上已经齐齐整整地摆上了八样凉菜。
油汪汪表皮金黄的葱醋鸡、浇了清酱和山葵碎末的连带鲊、清炖之后手撕成条,淋上五味的水炼犊——
这三样是烧尾宴上能吃到的美味,吕简和澜宛都识得。
另五样凉菜就有些陌生了。
被红油覆盖的似乎是薄切的肺片;蟹肉和煮熟的鸡蛋白搅拌堆成的小塔;风干的牛肉条切成丝,洒上香料;一朵朵黑色牡丹花仔细一瞧,竟是腌渍过的萝卜;更有一颗颗的樱桃外面裹了糖浆,一枚枚地立在长形的鲤鱼图案的盘子里。
吕简对这一盘子的樱桃很感兴趣,目光长时间地落在上面。
唐见微招呼两位长辈落座之后,便请吕简率先尝一尝这道樱桃凉菜。
在大苍,从天子到平民,所有人都喜欢吃樱桃,可惜樱桃价格昂贵,并不是所有人都吃得起。
每年樱桃成熟之时,天子都会设“樱桃宴”来款待群臣。
许多俸薪比较微薄的小官要是有幸参加了樱桃宴,在宴会之上,多数都舍不得当场吃完,偷偷塞进衣袖口袋里带回去和家人共享。
因为樱桃娇美的外形和美妙的滋味,让品味樱桃成为雅事中的雅事。
吕简和澜宛都是当朝重臣,没少出席各大筵席,这一盘子糖衣包裹的鲜艳樱桃,一眼看上去便是艳丽不凡,定是内有乾坤。
“两位姨姨,你们尝尝看。”童少悬说,“我夫人从昨晚开始就在准备食材,为的就是能让两位姨姨吃一顿合口味的家常。”
吕简捻起一枚樱桃,笑道:“这般精致的菜肴还叫能家常?实在太谦虚了。”
吕简咬了一口樱桃,这樱桃和她吃过的所有樱桃一样,酸中带甜,果味十足。
但是因为外面裹了一层糖衣,入口的感觉甜味更浓,却又浓得恰如其分。
但这道凉菜最惊艳并非是果味与糖味的交融。
吕简一口咬进去,樱桃的内里竟不是坚硬的果核,而是绵糯的质地。
吕简“咦”了一声,那绵糯的口感立即带着一股香脂的味道,冲入她的味觉。
果味、糖味和来自动物内脏的香脂味似乎完全不搭界,可是当它们融合在一块儿,被一起吃入口中的时候,味觉产生了非常奇妙的变化。
果酸变得柔和、浑厚,糖味压制了香脂的腥味,一点儿都不腻,甚至变幻出了一层新的味觉体验。
吕简作为大鸿胪,经常组织、出席各类番宾来史的宴会,可以说只要是经过万向之路的食物,她基本上都尝了个遍。
吃过无数稀奇的食物,吕简本以为自己已然对食物不再有更多兴奋的心绪,没想到这年轻的唐三娘给她吃的第一道菜,就呈现出从来都没有享受过的滋味。
一向饭蔬饮水曲肱而枕的吕简,在吃完一枚樱桃之后,迫不及待又捻了一枚。
直到将第二枚全然吃完之后,她才问唐见微:
“这樱桃里填的是何物?为何滋味这般香浓?”
唐见微道:“回吕姨姨,这樱桃里填的是鹅肝。”
“鹅肝?”吕简道,“我如何吃出酒味来了?”
“吕姨姨这舌头真是厉害,的确有酒味。这鹅肝还未烹熟之前,我便将生肝和香料一块儿在葡萄酒中浸泡一夜。待第二日,葡萄酒的酒味完全浸透肝内,便可以开始烹制。这葡萄酒鹅肝自然有酒味。”
吕简听着格外稀奇,夸赞道:“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手艺,实在厉害。”
澜宛对她说:“人家娘亲可是茂名楼的苏茂贞,有其母必有其女,自然厉害得紧。”
被妻子这么一说,吕简明白了:“原来你是苏茂贞的女儿。难怪,难怪……”
当初唐士瞻的治丧一事有过吕简之手,但她每年要主办许多高官丧事,有大苍本国人士的,也有番仕番将的。
光是这些丧礼筹备应遵循的礼法和规制都要耗费她许多精力,没法一一记下要臣的家人也是情理之中。
加之年纪渐长记忆减退,不记得苏茂贞和唐见微的关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说到苏茂贞,必然想到唐士瞻,吕简格外惋惜:
“若是你耶娘还在世,见到你与阿念喜结良缘,肯定是非常高兴的。”
吕简和澜宛很坦然地提及此事,在唐见微面前都没有丝毫戒备或难以启齿之感。
唐见微暂时找不到二人的破绽。
放她们在前厅吃着,唐见微去后厨准备热菜。
将备好的食材入锅一炒,或是将早就炖下的食物起锅装盘,让季雪和紫檀端出去。
很快热菜也全都来了。
吕简看两个小婢女一道道菜往桌上放,很快就要放不下。
“长思,让你那小夫人别忙活了。”吕简说,“这都要不够地儿了。”
童少悬说:“吕姨姨放心,够放。”
说着她童少悬手往桌下摸去,抓住了一个事物,往上用力一掰,“咔”地一声,四角木桌多出一面弧形区域,整个桌子大了一片。
让吕简和澜宛略略后退,童少悬将四角全都翻上来,四方形木桌立即变成一张大圆桌。
“姨姨你们放心吃,平日我三五好友来访,吃二十样菜都够地方放的。”
吕简“嚯”了一声:“到底是年轻人,三五好友来访,竟要吃二十样菜。”
澜宛抚摸着严丝合缝的桌面,有些探究的意味:
“神童到底是神童,听说你发明了许多厉害的机巧?可有比这可以变方变圆的桌子更让人开眼界的机巧?”
放在平日,童少悬很少会在旁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发明创作,但这澜宛不同。
不想在澜宛面前丢了气势。
童少悬淡笑道:“这桌子不过是日常用膳时会使用的小玩意罢了,和那能飞天的向月升相比,算不上机巧。”
“哦?向月升我知道,安国公长孙燃当初就是用向月升辅佐高祖,开创了咱们这大苍盛世啊。”澜宛目光微沉,
“听说你除了向月升之外,有一种武器名为花椒弹,辛辣无比。若是吸入,恐有窒息之险。”
澜宛居然直截了当地提及花椒弹,倒是出乎童少悬的意料。
看她的表情和提及时的话中有话,童少悬完全可以确定,澜宛知道伤了吕澜心的正是花椒弹。
能够准确无误地说出“花椒弹”这三个字,看来澜宛没少在暗地里调查童少悬。
想到这处,童少悬心中冷不丁地一凛。
澜宛的眼线在何时、何地调查了她,她竟全然没有发现!
除此之外,澜宛还知道些什么?
童少悬与澜宛对望之时,澜宛依旧笑盈盈地,就像是带着一副和蔼的面具,全然不将思绪的起伏放在面上。
可她提及花椒弹,可不就是直接将当初的冲突放到台面上来说了么?
一年半前,吕澜心被童少悬参入了蜀椒,威力翻倍的花椒弹打了个正着,逃走时眼睛已然受到重创。
这花椒弹的威力可不只是花椒那么简单,而是按照《大衍鹤集》里的配方,参入了毒素。
而后童少悬在掺杂了蜀椒粉末后,灼烧感倍之。
当初受了伤的吕澜心是如何回到博陵的,童少悬不知,但她肯定没法轻易痊愈,必定受了不少苦。童少悬觉得澜宛作为母亲,不可能不心疼。
童少悬心里有些犯嘀咕。
澜宛这是要借着花椒弹的事儿,打探她都有哪些机巧?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旦童少悬透露了自己的底牌,便容易被澜宛拿捏。
想到这儿,童少悬心里暗暗喊了一声“糟了”。
她太急于与澜宛抗衡,竟直接将向月升的事情透露给她,现下一想,追悔莫及。
澜宛看童少悬的脸色略有变化,便知道当初用花椒弹伤了吕澜心的人的确就是童少悬。
虽然吕澜心对她在夙县犯的事儿一直未亲口说个明白,但澜宛已经查得差八-九不离十。
这会儿更是确定了——
澜宛笑容更甚。
伤我孩儿的人,果然就是你。
童少悬平素颇为机灵巧辩,可到底在夙县长大,与澜宛这等官场老狐狸对阵,终究有些吃亏,很容易就着了她的道。
澜宛就待再开口时,唐见微突然将一盆沸腾的油泼面端上了桌,紧挨着澜宛放下。
那热闹的油在葱花之上炸着热闹的油花,立即将澜宛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唐见微站在澜宛身边,笑容可掬:
“没想到澜姨姨居然知道阿念的花椒弹?我还以为只有夙县百姓知道呢!是谁告诉澜姨的?莫非是吕姐姐?”
童少悬听到唐见微这般迎面直击,心里大赞一声“好”,却不由得替她捏了一把汗。
不知道澜宛会如何回应。
却见澜宛神色如常,就像是没听懂唐见微话中的意思:“嗯?三娘说的可是我家女儿?她如何会知道花椒弹?”
唐见微却还对这话题紧追不舍:“去年春假的时候,吕姐姐不是和吕姨姨一块儿去过云遥山?阿念就是在云遥山和吕姐姐见过面,大概是那时候跟吕姐姐演示过花椒弹吧?毕竟阿念她时常随身携带,有时候友人们好奇,她便会丢出来一颗玩玩。”
没想到澜宛还未再开口,吕简不悦地敛起了笑容,轻声对澜宛说:
“哎,提那孽子作甚?当初她在云遥山做的那些个荒唐事我不是与你说过了么?莫要当着小友的面再提及!”
澜宛:“……”
也不是我先提的啊。
当初云遥山上,吕澜心调逗童少悬不成,反被石如琢砸破了脑袋,这事儿吕简知道后对吕澜心大发雷霆,是真动了气,从云遥山一路病回了博陵。
之后澜宛在她身边照顾了三个月,才一丝丝地将病症给抽去。
那段时日澜宛担心她的身子,都被熬瘦了一圈。
后来吕澜心是如何折返回夙县,如何伤了眼睛,这些事全然没有跟吕简说,只道她是在博陵出了意外,伤了双目。
吕简极其不喜欢吕澜心对童少悬的所作所为,如同家丑一般不想提及。谁知话赶话却赶到了这儿。
吕简觉得丢人,微微咳嗽了两声,澜宛立即拿茶给她喝。
唐见微“哎呀”了一声,焦急道:“吕姨姨这是怎么了?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么,让吕姨姨这般生气。”
澜宛:“……”
干脆没搭理她。
坐在对面的童少悬心里乐开了花。
再可怕的对手,唐见微都丝毫不畏惧,保持冷静的头脑。
该周旋的时候周旋,该出击的时候出击,童少悬知道自己还有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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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见微:管你是什么level的boss,都休想让我吃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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