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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重逢(一)

一股浓浓的药味萦绕在纪云川鼻尖,身上与周围都暖烘烘的,他想该是自己最终又被纪羽救回去了。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回却总感觉有些不同,虽尚未清醒,但他还是能听见周遭小声说话的声音,与中间夹杂的抽泣声。

有什么人会在东宫哭吗

还是因为他其实并没有被救回去

可如果纪云川没有被救回去,而是死去之后灵魂停留在尸体之上,那东宫又有谁会为他哭呢

纪羽吗那不可能。

至于旁的人,若明珠、明环活着尚且有可能,其余人大约只会看笑话,说他终于死了。

纪云川心中好奇,眼皮颤着,嘴唇也微微张开,手指都动了动,只挣扎着想醒来。

许是因为他动了动手指,那边嘈杂说话声戛然而止,随后竟是有一女子匆匆跑来且喜极而泣般惊叫一声“云川,你吓坏娘了”

云川确实是他的名字,可娘又是怎么回事

纪云川可记得那日被叫进福泉宫时见到的一切,一身石榴裙的徐贵妃倒在地上,地上洒落的是杯中未饮尽的毒酒。

徐贵妃应该喊徐玥华才对,她在那个时候已经死了。

况且这个声音也并不是徐玥华的,那这个自称他娘的人究竟是谁

纪云川皱起眉,眼皮更加剧烈颤抖着,最后在挣扎当中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全然陌生的一间屋子,床上的物品更不是他与纪羽任何一人惯用的,那床畔坐着的妇人更是陌生。

这是哪里

纪云川眯起眼打量着眼前人,想起从前那些人说过的话,一时间更是警惕起来。

不会是被卖去什么地方了吧

纪云川想到这个,下意识便想要下床与眼前这些人拉开距离。没想刚有动作便被眼前泪眼婆娑的妇人握住了手,她哽咽着对他说“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落水之后,竟是连娘也不识得吗”

眼前这妇人,纪云川是不认得的。

但人家硬要说是自己的娘,纪云川也不得不怀疑起自己此时身在何处,又变成了什么样的身份。

不过,眼前还有这妇人要应付,方才也说了不识得,那不如便装作忘了许多事。

纪云川垂眸看着那紧紧握住他手掌的手,抿了抿唇,用那异常沙哑的声音淡淡道“许多事记不清了。”

妇人面上惊了一惊,微张着嘴不敢相信地收回手来,又伸出一只手来再一次握住纪云川的手,另一手捻着帕子便去按住胸口,哽咽着对一旁妈妈模样的人说“我想是命数不好,拼了命生下云川,可大师却说他活不过十八岁,果然生辰这日便落了水昏迷不醒。原以为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在老天保佑叫他醒来,可这好不容易醒过来,竟连我都忘了。”

妈妈模样的人走过来两步,转身取了干净帕子递给妇人拭去眼泪,轻声安慰道“夫人不必着急,世子即是醒了,往后慢慢的也能想起来。便是想不起来也不打紧,想夫人与世子母子连心,往后也不至于因此生分。”

被唤作夫人的妇人点点头,垂着眸子长出一口气,又摇摇头小声感叹了一句什么,方才带着浓浓哀伤神色朝纪云川看来。见纪云川仍旧有些茫然,捻着帕子转头拭了泪,最终又是吐出一口气叫自己缓了缓,才算是彻底冷静下来。

纪云川抬眸观察那夫人,略有些发福的鹅蛋脸,眼角带着些微苍老痕迹,但也能看出那双桃花眼年轻时候是何种风情。她身上穿了乌色梅花纹竖领偏襟长衫,下边搭了一件妃色八宝织金马面,外头罩了一件蓝灰色直领披风,脖子上戴着一块玉,隐约能瞧见上边有个魏字。

盛京姓魏的富贵人家不多,荣国公家是一个,镇远侯家是一个,再有便是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宦人家。

瞧这屋里摆设,这家姓魏的,不是荣国公家,便是镇远侯家。只是纪云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将这答案套出来,即便他刚刚说过自己忘了许多事。

忘记也只是忘记,人的性子哪里会变得那般多,若叫人发现自己并非原本那人,怕是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纪云川想着这个,掀起眼皮朝那夫人看去,二人撞上眼神后竟是不约而同别开眼去。

“好孩子,忘了也不打紧,往后再慢慢想起来便是。”那夫人安慰着纪云川,又试探着问,“你如今还记得多少”

纪云川又一次朝她看去,做出一副想了小一会的模样才摇摇头,说“半点记不得。”

那夫人愣了一下,似乎还是颇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只是比之方才要好上不少,只是略痛心地别过头去按着胸口缓了一会儿。待缓过神来,她才转头看向纪云川,说“不打紧的,既如此,娘便多陪陪你,好将家中之事一一说与你听。”

纪云川也没拒绝,点点头后又又有些欲言又止,掀起眼皮看那夫人一眼,才说“是儿子不孝,竟是连父母亲族与自己的许多事都忘记了,这才要母亲劳心劳力来将从前的事说与我听。”

“这是说的什么话,娘与你是血肉至亲,说这些生分的话做什么。往后可千万不说了,叫你父亲听见了可要伤心的。”那夫人连忙抓住纪云川的手,摇着头说了这些话,又想起什么似的,“咱们这儿呀,是荣国府,你住的院子叫澄心院,至于别处等你好些了娘再带你去认。再有就是你叫魏云川,去岁你父亲为你请封了世子,皇上虽病重,却有太子监国,听说太子殿下到皇上那儿问了一嘴,便将此事批下来了。”

听到太子二字的时候,纪云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又怕被那夫人察觉出异常,只能低下头去装作是身子不爽。

那夫人见状也没再往下说,连忙过来瞧他是不是哪里还不好,喊着人要去请郎中来。

纪云川也没说话,只等着自己缓过神来后,才问起别的事“那父亲与母亲呢”

那夫人听到这话才稳了稳心神朝他看来,露出笑容对他说“你父亲是荣国公魏松,至于娘娘出身徐家,正是那位娘娘的徐家,不过是旁支,也不大受待见,与家中没什么来往。”

即是出身徐家,那平日里该是喊徐夫人,只是不知从前这位世子是将徐夫人唤作娘还是母亲。

不过说来也是巧,这位世子竟与他一样唤作云川,也不知是不是生得一模一样。

大庆对名字并没有那般严格的规定,并不需要避讳皇室中人的名讳,先帝当太子时的伴读便与他同名,后来当了皇帝偶尔上朝还与大臣们调侃过这个。只是后来那位伴读死在沙场上,先帝便再不提此事了,更是变得严肃古板起来。这些也是从前霍文远说起的传闻,至于是真是假倒不清楚,只知道确有一位与先帝关系甚好的大臣,还当过先帝的伴读。

纪云川想着这规矩,垂眸又想了许多自己记忆里的荣国府是什么模样,又回忆了一番从前见过魏松时的场景,却得不到什么太有用的信息。从前他能接触到魏松的时候还是皇子,魏松与他交情不深,更没什么机会多加接触,想来想去也只记得是个什么模样罢了。

“娘想着,那位与你父亲颇有交情的神医年后便要到京城来,到时候叫他再给你看一看,若能叫你想起来最好,想不起来也不打紧。”徐夫人轻拍纪云川的手背安抚着他,又笑着叫他先休息一会儿,她去与郎中聊聊此事,再问问有什么忌口的好叫小厨房送些吃的来。

“好,谢谢娘。”纪云川一直听徐夫人自称娘,便也跟着喊了起来。

没想徐夫人有些震惊地模样瞪大眼看他,随后捻着帕子拭去瞬息间便盈满眼眶的眼泪,说“你好些年没喊过娘了,当年罢了,不提了,你忘了也好。”

当年

纪云川蹙眉,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心中猜测徐夫人母子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叫这位世子不肯喊娘。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去探究这些事的时候,他连自己的事情都没理清楚,又如何去管旁人。

这般想着,他也没再去想这位世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装作不很舒服的模样躺了回去。

徐夫人见状,急急忙忙想去叫郎中进来,却被纪云川拽住了手,见他摇头,徐夫人略一犹豫,也就算了。

醒来已经两日,纪云川多少摸清身边的情况,如这位世子屋里有两个大丫鬟,一个叫琴棋,一个叫书画,底下还有个名叫莺歌的贴身丫鬟十分跳脱,又有一个叫燕舞的要恬静一些。小厮只两个,一个叫青竹,一个叫紫竹,瞧着都是沉稳能干的,只是有些沉默寡言,并不大好问话。

至于澄心院外的,纪云川也在莺歌那儿打听来不少,说是荣国府本还有位姑娘,但出嫁那日不知遇上了什么事,竟是在拜堂的时候撞柱自尽了。莺歌悄悄告诉纪云川,说世子当年知道姑娘明明不愿意,可是夫人硬要她嫁人,这才逼得人在拜堂当日自尽,可他们底下人总觉得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莺歌所说的事,纪云川都记在了心里,但并没有太快去探究这究竟怎么回事,他如今需要做的是先熟悉这个身份,再想办法避开纪羽。

纪云川刚醒来的时候没去瞧镜子,可等到他睡了一觉醒来之后路过铜镜,才发现这位世子与他生得是一模一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世上怎么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还不是同母所出。

若生得不是一个模样尚且还好,往后他只躲纪羽躲得远远的,从此再与对方没有交集。可这般生得一模一样,若哪一日刚好被纪羽瞧见他这张脸,那岂不是乱套了。

纪云川不觉得纪羽对自己有什么感情,但他忽然就那样死了,想来纪羽是没有出够气的。若叫纪羽瞧见他,怕是要将他抓回去再如往常那般软禁起来。

纪云川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

他不想被困在东宫里,不想被纪羽当做娈宠

而且,以纪羽从前的脾性,若发现纪云川重生在了旁人身上逃离他身边,到时候免不得要迁怒整个荣国府。

这人动不动就发疯,纪云川不得不防。

这般想着,寻了个日子,纪云川到徐夫人那儿去问了往后的打算,想着能不能离开盛京去别的地方。

“你想出京”徐夫人听到这话直皱眉,满脸都歇着不赞同。

“是,娘不必担心,儿子不过是不过是不喜盛京罢了。”纪云川垂眸说着这模糊得很的话,心中想着待会儿该如何与徐夫人解释自己不喜欢盛京。

没想徐夫人听了之后只叹气,摇了摇头,又拉过纪云川的手,只拍拍他的手背,轻声道“云川,娘与你父亲再考虑考虑,瞧什么时候出京好一些,不会硬逼着你留下来的。”

纪云川眼皮一掀,听着这话有些哪儿不对,心中猜测估摸着是这世子的姐姐那事,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含糊应下。

外头的消息,纪云川并不去打听,每日只在荣国府内走动,也并不出门。遇上有人邀约的时候,也只抱病不去,听莺歌说,外头渐渐传出了荣国府世子要病死了的流言,气得莺歌就想出门去与人理论,不过都被他拦了下来。

理论这些有什么必要,外头说他得像他真的出不得门才好,到时候才不会有许多事要荣国府世子一定要来。

只是纪云川刻意去回避外边的消息,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

约莫上元那日,徐夫人想叫纪云川出去走走,他本是不愿去的,可瞧见徐夫人那期盼的目光,一时间又有些狠不下心来拒绝,只好答应就在马车里不出去。

能跟着走出荣国府的门已经是许久未曾有过的事,徐夫人也不计较出不出马车,只瞧着纪云川戴上幕篱,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在他收拾好走来时选择什么都不问。

幕篱多是女子出门遮掩面容用的,男子戴幕篱是极为少数的事情,纪云川便穿了一身男女皆可穿的衣袍出门,被当成女子也没什么,只要不叫纪羽藏在盛京各处的眼线发现他就好。

上元灯节是极为盛大的节日,这日盛京百姓都会到街上去放灯,还会到河边去放河灯许下自己的愿望。大街上都是节日热闹气氛,那节礼俗气与每个老百姓脸上笑容,叫人对这一切心生向往。

从前纪云川便喜欢出宫来,后来没了机会自是不敢奢望,如今瞧着眼前情景,心中欢喜之际又有难以言明的难过情绪涌上心头。不知为何难过,他自己也说不清更想不明白,只能垂下眼用那细长的睫毛掩去眼底思绪。

其实这位世子的样貌也不能说与纪云川生得全然一样,二人面上还是有那么些许的不同,也许是因为那眼角泪痣,竟是叫本就眉眼多情的一张脸更添几分艳色。

真要说起来,这世子的样貌还要更像徐玥华一些。

纪云川想着这个,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角泪痣,想着也许纪羽也不会将他如何呢。

纪羽瞧着也不像会找相似之人当替身的人,若纪羽像皇上那般找相似之人当替身,那早在他在的时候便会找替身了,何必等到现在才找,还得让自己承受身边人失去掌控的痛苦。

是,纪云川并不觉得纪羽对自己有什么感情。

他一直都觉得纪羽只是享受掌控他的乐趣,而不是与他在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生出什么感情来。

纪云川垂眸想着这些,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上元灯节看灯最好的地方,还是盛京最繁华的酒楼锦绣楼。上到二层的雅间去,开窗往外一瞧便将上元灯节盛景尽数收入眼中。徐夫人瞧着很是喜欢这样看灯,且雅间颇为隐蔽,纪云川也没有拒绝到锦绣楼上去这件事。

跟着上了锦绣楼,纪云川才抬起头便瞧见迎面走来一对璧人,那熟悉身影让他愣在了原地,反应过来之后匆忙朝徐夫人身边靠去,手发着抖抓住徐夫人的袖子。

徐夫人见状奇怪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见是霍小将军夫妇,挂上笑容朝他们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荣国府魏家与霍家不算特别熟识,但因为徐夫人出身徐家,见到霍文远也不好不打招呼。何况徐夫人的妹妹还嫁进了解家,更是不能不笑脸相待。

好在霍文远夫妇与徐夫人也只是点头之交,便这般打了招呼就要走开。可不知为何,霍文远路过那头戴幕篱之人身旁时似有所感般朝那人看去,眉头一皱,竟是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前脱口问出“敢问夫人,这便是魏世子吗”

纪云川听霍文远这般一说,脊背僵硬地停下脚步,闭了闭眼,回过身朝对方打了个招呼。徐夫人见状便明白自家儿子是不愿意与此人多来往,便只是敷衍地稍微介绍了一番,又借口约了人在雅间等着,便带着纪云川离开了。

纪云川进到雅间才松了口气,闭了闭眼让自己缓一缓神,也没摘去幕篱,只这般坐了下来。

徐夫人也没说什么,只叫人送了些茶点上来,好叫他们母子好好儿看灯。

其实雅间内瞧外边是瞧不大真切的,若真想看灯,还是得到窗户边上去,才更好瞧瞧外头盛景与那街上热闹。

纪云川想瞧瞧外边那令人向往的热闹,又怕一望出去又一次瞧见哪个熟悉之人。若他没死,如今遇见霍文远定是要问问纪羽究竟拿什么威胁他。可他如今死了,与从前再无瓜葛,等磨得荣国公夫妇肯放他离开盛京,便再也不必与盛京扯上关系。

何况若他没死,纪羽也不会愿意让他见霍文远,他被困在东宫里,连霍文远的面都见不到。

所以这样的往事也不必去想太多,左右纪云川已经死了,再如何想从前的事也是没有用的,不如以魏云川的身份好好儿活下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的不到窗边去瞧瞧热闹,今夜不瞧便要等到中秋了。”徐夫人见纪云川坐在不说话也不动,笑着喊了他一声。

“中秋兴许已经出门去了,怕是那儿子去瞧瞧热闹。”纪云川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抬眼看向徐夫人时刚好捕捉到对方一闪而过的难过情绪,连忙调转话头说自个要去看灯。

徐夫人也连声说好,目送着他朝窗边走去俯视那街上盛景。

盛京的百姓多会自己做灯,便是不会也会在路边买一盏,随后人人提着灯在路上谈天说地。也有人戴上面具在路上行走着,男男女女都有,听说还有人在上元灯节邂逅自己一生所求。

一生所求纪云川早已不奢望了。

他只求好好儿活下去,不要再牵连任何人。

他闭了闭眼,看着那底下的热闹,突然就陷入了回忆当中,回忆起从前与徐玥华一块儿过的每一个上元灯节。

这时候,不知从何处来了一阵风,将纪云川的幕篱吹开,露出他那看成绝色的一张脸。

随后底下不知是谁刚好抬头看来,喊了一声“好漂亮的郎君”,引得许多人都抬头看来。

恰好那风大得很,他的幕篱被吹开之后也没落下来,他垂眸发现许多人看来时连忙抬手去按住幕篱上的纱。没想就这样刚好与底下路过的纪羽对上了目光,惊诧当中他看见了纪羽眼中堪称癫狂的神色,转身抓住徐夫人的手逃也似的往锦绣楼外跑。

怎么会遇上纪羽

纪羽又怎么会来这里

纪云川记得,从前纪羽过上元灯节,不是留在宫里参加宫宴便是待在东宫戏弄他。他不在东宫那纪羽也该是在宫宴上,怎么会出现在宫外呢。

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也很难与徐夫人解释什么,只能说自己不大舒服想回去了。

徐夫人最怕纪云川出事,听到这话跑得比他还要快些,连忙把他塞上马车便叫人往回赶,还嘱咐小厮先一步去请郎中过来。

纪云川坐在马车上还有些后怕,掀开车帘子往外想看看外边如何了,刚好就看到纪羽阴沉着脸领了一队锦衣卫往锦绣楼里走。瞧着还不止这般,一名锦衣卫堂上官站在锦绣楼外正与穿着青绿锦绣服的手下说着话,瞧他们的动作像是要叫人把这儿的人都留住似的。

纪羽这是做什么

若是因为瞧见纪云川的脸以为他还活着才如此愤怒,那也是不应该的。纪羽当时该是瞧见了他的尸体,总归不会以为他诈尸还魂了。

重生到别人身上这样玄乎的事情放在从前纪羽定然是不信的,那如今将诈尸还魂的事情放到纪羽面前,想来纪羽也是不肯信的。

纪云川皱了皱眉,摘下幕篱转头看向徐夫人,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问“太子太子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娘知道吗”

徐夫人有些奇怪纪云川问这个做什么,但想着纪云川能关注一些外边的事也是好的,便也没有多问,只是说“他呀,就是个疯子将那个假弟弟收做娈宠,听说还把人折磨死了,最后死了像是后悔了,满天下找方士要人把那假弟弟救活。听说啊,那人的尸首都还留着不许下葬呢真是个疯子,活着的时候不疼人家,给折磨死了才来这般求人活过来,要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他后悔也没用”

纪云川听着这话愣了一下,垂眸想了想从前的事,掀起眼皮又想为纪羽辩解其实自己的死并非因为纪羽,但看到徐夫人那神色时却又抿了抿唇咽下到了嘴边的话。

也不能全然说不是纪羽的错,若非纪羽那般对他,时不时想起来才稍微把他当个人看,也不至于叫他被人如此贬低羞辱。若是当时纪羽对他好一些,至少叫外人知道纪羽对他很是不错,纪云翰也不敢那般上门找他的麻烦。

纪云川叹了口气,也没再想这个,只是有些奇怪地抬眼看向徐夫人,心中想着徐夫人怎么为了这事那般生气,一般人不应该是觉得是他不好吗但不等纪云川多想,便一瞬间想到徐夫人姓徐,虽说不与徐玥华是一房的,但到底都是徐家的人,向着徐玥华的儿子也是寻常事。

“那位娘娘是极好的人,可惜了若当年不被强逼着进宫该有多好。”徐夫人叹了口气,牵过纪云川的手轻拍着他的手背,叹了口气。

纪云川没接话,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扮演着不知此事的失忆之人。

回到荣国府后,纪云川并没有放下心来,既然连徐夫人都说纪羽是个疯子,想来纪羽是不会放过他的。即是不会放过他,那就算是从前纪羽那个性子想都会找到荣国府来,何况是如今被称作疯子的纪羽,想更是会找上门来。

若纪羽再疯一点,想还会直接带人来将他抓回去。

纪云川不想被抓回去,他到时候要么咬死不承认,要么只能罢了,他求纪羽无用,人死了还牵连荣国府。

只有他活下来,还屈服于纪羽,才能在因为他的死而疯魔的纪羽手下报下所有人。

可若是这般若是这般,岂不是与从前并无分别了吗

纪云川闭了闭眼,想着不能坐以待毙,便又从莺歌口中打听了许多民间对于太子的传闻。

莺歌奇怪于纪云川怎么会对太子感兴趣,但还是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

传言说那个除夕夜,太子叫纪云川穿着女子夏衫到雪地里跪着,还泼了他一身的冷水,又讥讽地看他,叫他等自己从宫宴上回来才许起来。可宫宴持续了很久很久,听说中途大太监李全昌还带来了皇上的一些话,叫宫宴又拖延了许多时间。之后太子离开宫宴,便将纪云川给忘了,等到第二天想起来,纪云川已经浑身都盖满了雪,生生冻死在宫道上。

纪云川听着这话,掀了掀眼皮,看向莺歌的时候带上几分复杂,张了张嘴想以当事人的身份否定一些明显胡编乱造的传言,可又怕不好与莺歌解释自己如何知道这些的。且在莺歌等人眼中他是忘记许多事的人,按理来说连太子都不该认得的,又如何知道宫墙内的事。

纪云川不想添出许多麻烦,便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叫莺歌早些去休息。莺歌本是想将外头传言里太子与纪云川缠绵悱恻的虐恋讲给自家世子听听,没想却是被叫去休息,一时间有些不愿意,撇撇嘴意犹未尽地抬眼看向纪云川。

他知道莺歌是个收不住话的,摇摇头对她说“早些休息,我不大舒服,也要睡了。”

莺歌听了慌忙要去叫人,却被他隔着衣衫按住手腕摇了摇头,说“别去,睡一觉就好了。”

莺歌本还有些不放心,但想着方才郎中刚来看过,他自己也说没事,才稍微放下心来。

此时此刻的东宫之内,纪羽黑着脸听面前锦衣卫禀报查到的线索,眉头紧锁着问“他到荣国府去做什么回来了不到孤身边来,还跑去别人家里,你去把他带回来。”

锦衣卫堂上官面露难色,犹豫着解释道“殿下,那人是荣国府世子,臣这儿有他的画像,只是与与那位有些相像罢了。”

“相像不可能,世上哪有像到那等程度的人,必然是孤的诚心感动上苍,这才叫他回来与孤长相厮守。”纪羽瞪了锦衣卫堂上官一眼,并不将他说的话当真,只觉得对方是不许自己与纪云川在一块儿。

纪羽回想起那夜,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他身上,叫他痛不欲生。

除夕那夜,忽的下了大雪,纪羽想着早些回去见纪云川,却是被许多人许多事绊住脚步。等到他的眼线跑来寻自己,说是路上也被许多事绊住脚步,好不容易才赶来将纪云川之事告知他,可等他赶到之时,纪云川已经被冻得没了气息。

那时候纪羽只觉心中痛意将自己整个人几乎淹没。

他抱着死去的纪云川,小心而又带着浓浓恐惧去触碰纪云川冰冷的身体,心头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

他的脑中不禁回忆起过往种种,那些纪云川被他困在身边的日子。

他在回忆中渐渐发现了不对劲,发现自己其实一直是眷恋对方的,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很喜欢与对方待在一块儿。

纪羽等到失去了才发现,他早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这个仇人。

其实这个所谓的仇人并不完全算是仇人,一切的一切纪云川都没有参与。

若说假皇子这个身份伤害了谁,那也是皇上,跟他纪羽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真正伤害皇后的人,是皇上和徐贵妃,而徐贵妃会与皇后对上,不过是因为皇上借皇后娘家的手去杀死徐贵妃的爱人,促使徐贵妃被逼着进宫,又被困在这朱红宫墙内。

这么想来,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好像每个人都有苦衷。

只有一个人是为了自己一丝贪念便去作恶的,那就是皇上。

纪羽其实一直都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看着皇后那状似疯魔的模样,心中总是不平,这份不平也让他困在其中,叫他看不清许多东西。

其中便包括他对纪云川的感情。

纪羽按了按眉心,抬手让锦衣卫堂上官滚。独自一人走到那还留着纪云川所用之物的屋子,抱着纪云川留下的衣物痛苦地闭上眼,将那早已没了对方气息的衣物拿起来,将脸埋入其中,失声痛哭起来。

他从来都没想过要让纪云川死,他甚至想过往后的日子要怎么与纪云川一块儿过下去。

可纪云川却先一步离开了自己,好在老天有眼,让纪云川回到这个世界上,让纪云川能够有机会回到他的身边。

纪羽偏执又疯狂地觉得纪云川就是为了自己回来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纪云川为什么死了还要回到这个世界上。

他这般想着,心中更是执拗地觉得纪云川是喜欢自己的。

但如今纪云川没有回来找他,他又该如何做才能好好儿将人接进宫中。

纪羽沉思起来,若是他从前的性子,定然以皇上的名义直接下旨赐婚,可纪云川知道皇上此时根本下不了这份圣旨,肯定知道是他的手笔。从前他做得许多事便不讨纪云川喜欢,如今若是再这般做,怕是要惹对方生气。

从前未曾想过自己做的事可能会叫纪云川生气,如今却是小心起来。连纪羽自己都嘲笑自己,从前究竟是如何的痴傻才连自己的感情都瞧不清。若非老天有眼,他又如何有这样的机会再与纪云川长相厮守。

直接借皇上的手下旨不行,那纪羽就得想办法叫纪云川同意,方才好将人好好儿带回来。

叫纪云川同意其实并不算一件简单的事情,即便纪羽执拗地觉得纪云川是喜欢自己的,但他还是能明明白白意识到不愿意回来的纪云川是在生他的气。

既然生他的气,那他就得好好上门赔礼道歉,好好将人哄回来,到时候才好弥补从前亏欠纪云川的许多。

这般想着,纪羽眼珠子一转,决定在明日下朝的时候见一见魏松。

许是因为昨日见到纪羽的事叫他惊魂未定,纪云川一大早便醒了过来,躺在床上睁着眼缓了小一会儿才叫自己平稳下心情。想着到底也睡不着了,便撑着身子坐起来,外头的琴棋听见动静,领着两名贴身丫鬟进绕过屏风到里间来,沉默着伺候洗漱。

琴棋与书画都不多话,但相比书画的古板寡言,琴棋还是要活泼一些的,只是若拿来与莺歌相比,那还是十分沉稳寡言的。

等到纪云川穿戴整齐,琴棋才抬眸看了一眼纪云川,问“世子怎的这般早便起了,前头大厨房怕是还没备好早饭呢。”

一旁的莺歌见琴棋说话了,也忍不住出声说“是不是世子昨日出门一趟,觉得外头甚是有趣,今日打算也出门去转转”

琴棋警告地瞥了莺歌一眼,示意她莫要在主子跟前放肆,莺歌知道琴棋刀子嘴豆腐心,吐了吐舌头便躲到一旁去。只是莺歌到底是安静不下来的,在一旁也总想着说点什么,若非琴棋在这,怕她还要凑在纪云川身旁多说许多话。

收拾整齐后纪云川便到外间去吃早饭,用过之后想着也没事做,便与前几日一般去了澄心院的书房内去看看书。这具身体比纪云川原先的要健康许多,虽说不至于壮实到哪里去,但至少是个健健康康的人。这样的身体是从前纪云川很羡慕的,只是他到底有些愧对这位世子与荣国公一家,就这样占了人家儿子的身体。

这让纪云川有时候面对徐夫人的时候总生出几分愧疚来,但这份愧疚在时间的冲刷下也在渐渐变淡,且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世子与自己生得实在是太像了,说是双胞胎都有人相信,可他们确实异父异母,甚至都不出生在一个地儿。

也许其中另有隐情,也许是纪云川想多了。

不过纪云川也没空闲去想这些事,这日中午,他突然被魏松的小厮叫去了前厅,说是有贵客听说荣国府那位光风霁月的世子,好不容易到荣国府一趟,便想着要见见。

纪云川想着能到荣国府来拜访的该也就是魏松一些要好的同僚,或是盛京里头的一些世交过来坐坐,该也不会是什么不能见的人,便这样直接过去了。

可等他被小厮领着进了前厅,又瞧着小厮与自己身边的青竹、紫竹都被拦在了外面时,心里却是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来。

待客不知为何并不在前厅这儿坐着,而是在里间,纪云川带着心中的不安与怀疑,推开门又绕过屏风。乍一看还当里边没有人,可当纪云川走近一些,却是刚好与角落走出来的纪羽对上目光。

今日纪羽穿了一身象牙白过肩蟒妆花织金纱圆领袍,看向纪云川的时候嘴角带着从前未曾露出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让他一瞬间以为对方并不是纪羽,可对方一开口,却仿佛泼了一盆冷水,让纪云川只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脚都僵硬起来。

纪羽说“云川,孤来接你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天到28日周五都是0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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