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晔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小竹屋里。屋子里摆设很简单,却能看得出,是一个女子的住所。他目光缓缓移动,穿过窗牖看向外面。
入目所见是瀑布飞泉,汇聚成一条小河,岸边青草如盖,绿树成荫,其间点缀着各色花朵,赫然一副世外桃源的光景。
不知哪里来的琴音,袅袅如丝,似从远方飘来,又似近在咫尺。
刚要坐起来,就听见…
“如果不想瘫痪,就别乱动。”
宁晔浑身一僵。
这个声音…
他猝然抬头望去。
女子淡雅熟悉的声音从门外飘来。
“肋骨断了一根,膝盖骨头碎裂,头部撞伤,内腑重创…受这么重的伤还能活着,也是命大。”
琴声未停。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世上多少人终其一生受命运牵制摆布不得自由,你却能在逆境中绝处逢生,就证明你比常人幸运,可别浪费了。”
宁晔定定的看着出现在门口的女子。
白衣如雪,眉目如画。
熟悉至深入骨髓的容颜…
璎璎…
一瞬间他心绪起伏如海潮,恍然如坠梦中。
燕绥没有骗他。
他真的扭转了时空,让他穿梭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见到了不知是哪一世的她。
而他这一身的伤,应该就是在时空隧道中留下的。
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不动声色。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想要报恩,也得有命在才行。”
她走进来,低头看着他苍白却不掩玉润的容颜,道:“我常年独居在此,隔绝尘世。周围又被我布置了毒障和阵法,你虽伤痕累累却未有中毒的迹象,我的阵法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可见你我有缘。既如此,等你好了,便留在这里陪我做个伴吧。”
宁晔一怔。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看你长得不赖,本想着好歹也是懂得君子风度的,却不想思想这般龌龊。”
女子容色淡淡,音色也无半点起伏。
宁晔笑笑,道:“在下唐突,冒犯了姑娘…”顿了顿,他目光转动,轻轻道:“在下宁晔,敢问姑娘芳名?”
既是另一个世界,身世来历必也不同以往。
她已然忘却前尘,那么,便重新开始吧。
端着药走过来,坐在床沿上,用汤匙搅拌了几下药汁,她道:“我姓方。”
显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叫什么。
宁晔也未再继续询问。
转换了时空,变幻了身份背景,彼此都只是不期而遇的陌生人,问得多了,反倒是过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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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隧道中逆流穿刺身体,好似万箭穿身的酷刑,多亏燕绥防范措施做得不错,否则宁晔现在就是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而不仅仅只是受伤那么简单了。虽日日躺在床上不得动弹,但有佳人作伴,倒是让他想起多年前离家出走与她初始那段日子。
转世后的苏浅璎不止改了名换了姓,性格也较之从前略显清冷孤僻,除了给他上药的时候,很少主动开口与他说话。
宁晔看得出来,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因为她的琴声中,总是孤冷中带淡淡忧伤,有一种隔绝尘世的孤独寂寥。天地无极,日月星辰,浩瀚苍穹,唯有她一人,茕茕孑立,顾影自怜。
就比如此刻。
她又在弹琴,弹的依旧是那日醒来后听见的那一首曲子。
低沉、喑哑,带着一丝怅惘和忧郁……
她在等着某个人。
这个认知让宁晔微微蹙眉,他慢慢走上去,站在她身后,道:“你有心事。”
琴声一顿,却不是因为他的话。
竹屋旁种着一棵丹桂,时下正值三月,却早已桂花飘香。违反自然规律的生长速度,显然不正常。
那是阵法的驱使。
眨眼之间,桂花凋零落地,枝干光秃秃的毫无生气。
有人闯入!
宁晔抬头看过去,一个黄衣女子顺着瀑布缓缓飘落,刚站定就语带挑衅道:“数年不见,师妹,别来无恙啊。”
琴声又开始响起,她眉眼不抬,淡淡道:“三年不见,师姐的武功大有长进,实在可喜可贺,师父也可欣慰了。”
黄衣女子陡然面染怒色,“你是在讽刺我武功修为不如你,三年才能破你的阵法么?”她冷笑,眼中有着明显的嫉妒和怨恨,“方落璎,你…”她语气忽然一顿,看见了站在方落璎身后的宁晔,微微诧异,随即又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多忠烈,却原来背着师兄在这里与野男人苟…”
话音未落,只听得琴声一烈,仿佛要震破耳膜般响彻山谷。
黄衣女子面色一变,已反应极快的以剑抵抗,无形的真气在空中相撞,周围仿佛狂风扫过,叶落飞花…
眨眼间一黄一白两个身影便在空中交缠起来,两人武功路数相同,可显然方落璎的招式显得更加飘逸灵活,而那黄衣女子,就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宁晔一边观战一边在心中计算着,不出三十招,黄衣女子必然败下阵来。
可就在第二十七招的时候,忽然一柄冷剑从中横穿而过,生生将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分了开来,各自落于地面。
“师妹,住手!”
原本还愤愤不平的黄衣女子一见来人,怔了怔,转眼就换了张笑脸迎上去,不动声色的挤开被他抓着胳膊的方落璎,挽着他的手臂,娇喃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语气撒娇动作亲昵,眼底有着明显的得意和挑衅。
方落璎神色淡淡,并无波澜。忽然觉得手心一暖,宁晔的声音响在耳侧。
“今日客人不少,看来咱们得多备些酒菜了。”
他语气和缓,带几分笑意,宛然一副主人的姿态,让在场几人都不禁看了过来。尤其是后来的白衣男子,他原本想要询问方落璎有没有受伤,却被纪悠然打断,闻言侧眸一看,眼中立时就浮现了些微的波澜。
“璎璎,他是谁?”
纪悠然目光暗沉。
一个‘师妹’,一个‘璎璎’,亲疏立竿见影。
沉静中带着几分质问的语气让方落璎眉头微动,“我以为,师兄师姐今日一起到访,是来看我的,却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璎璎…”
尹玉枫刚要解释,却被纪悠然拽紧了胳膊,“师兄,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师妹在此独居三年,爹早就吩咐过,任何随意叨扰之人任由师妹处置。他能安然无恙的活着,自然和师妹关系匪浅。说不定啊,很快就…”
“住嘴!”
尹玉枫素来温和的面容染上怒色,低喝一声,眼神越发清冷。
“擅闯仙云峰者,死!璎璎,你不会忘记本门的规矩吧?”
方落璎定定的看着他,眼神里流露的情绪复杂得如同她的琴音,甚至更添悲哀。
自此,宁晔肯定,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他眸光沉凝,并未说话,看向尹玉枫的眼神却早已给对方判了死刑。
拈花惹草藕断丝连,外加威胁逼迫,这样的人,纵然从前有再深的感情,也该破灭了。
僵滞的沉默后,方落璎轻叹一声。
“我六岁上仙云峰,除却独居在此的三年,足有七年的时间,你曾对我情深义重,呵护备至。却不想,竟走到今日相见陌路的地步。”
尹玉枫看着她眼中怀念慢慢被自嘲冷淡覆盖,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恐慌,方才的咄咄逼人顿时烟消云散,慌忙道:“璎璎,你听我说…”
方落璎却已平复了情绪,将自己的手从宁晔手中抽出来,平静道:“这三年来你数次探访,却从不知晓,三年前我为何执意搬来这绝崖谷。”
尹玉枫怔怔的看着她。
她就站在他面前,一如既往的美丽,像个不染纤尘的仙子,却再没了从前的依恋温柔,无形的隔阂在两人之间蔓延,淡漠了那些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方落璎弯腰将琴架上的琴抱起来,手指划过琴弦,铮铮之声响彻山谷。
“师兄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十三岁生辰那日,曾对我说过什么?”
熟悉的画面划过脑海,尹玉枫如遭雷击,大步上前,急切道:“璎璎,我从未忘记过对你的承诺,你随我回去…”
方落璎摇头,“这把七弦琴是你送给我的十三岁生辰贺礼,我以为它能伴我余生,却终究只是奢望。”
她看向天际,目光缥缈。
“这几年我独居在此,日日盼着你来,到得今日才知晓,原来我等待的不是你,只是一个结果罢了。也许三年前,我就该醒了…”
“不,不是这样的,璎璎…”
尹玉枫从她的言语中意识到她的决心,语气越发焦急,却被纪悠然打断,“师妹向来是敢作敢当之人,如今又何必诸多借口让师兄愧疚难安呢?这个男人来历不明,你却处处维护,让人不禁生疑。更何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宁晔淡淡一眼扫过去,无形的压力和寒意让纪悠然莫名心中一颤,未说完的话竟就这样吞入了腹中。
尹玉枫却被纪悠然的话引导,凌厉的看向宁晔。
方落璎忽然轻笑一声。
相处半个月,宁晔第一次看见她笑,却是讽刺的,带着刺骨的冷漠和暗伤。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她目光清凉似明镜,竟看得尹玉枫莫名心虚,总觉得她好像知道了什么…
方落璎却未曾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绝崖谷是我的地方,我要留谁是我的自由,就算日后师父怪罪下来,也由我一力承担,师姐不必一语双关绵里藏针。从小到大,你凡事都要与我整个高下。我累了,我认输。这个男人你喜欢,便也一并拿去。”
纪悠然一怔。
尹玉枫瞳孔一缩,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璎璎?”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如坠深渊。
只见方落璎将七弦琴抛向空中,指尖真气溢出,化作寒剑自下而上——
砰—
七弦琴被劈裂,化作碎片,纷纷落地。
尹御风呆住了,神情里有着难掩的惊痛之色。
纪悠然同样惊诧,更多的却是胜利的喜悦和得意。
方落璎静静看着陪伴了自己三年的七弦琴化成碎片飘落,神情从遥远的曾经回到现实。
断琴,断情!
她转身,“师兄师姐慢走,不送!”
说罢便准备回屋。
“为什么?”身后传来尹玉枫饱含痛楚的质问,“璎璎,你怎么可以这般绝情?”
“绝情?”
方落璎骤然回头,眼中冰雪火焰交织的光芒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三年前,我生辰那日,你说待我及笄便禀明师父娶我为妻。然而第二日,我看见你从她房间里出来。其中细节,你是否要与我补充完整?”
一语落罢,四周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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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把男二拉出来遛一遛,第一卷番外以后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