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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这寺塔中光线太暗了,平时都是人迹罕至。为了保存壁画,四面都没有开窗,只用微弱的蜡烛油灯照亮,空气也不太流通,味道古怪难闻。冯凭呆了半天,只觉得眼睛发痛,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感觉眼前一阵阵黑,腿发软,再待下去要窒息晕倒了,拓拔叡倒好像没事似的,她只好一个人出了寺塔。

这寺塔颇高,全木制结构,共有七层,本想去塔顶观览也无心去了。下阶梯时她有些无力,韩林儿赶忙搀扶住了她胳膊。

冯凭跟韩林儿叹说:“出宫越来越没意思了。”

那时已经是黄昏了,一阵阵寒风卷着片片雪花扑面而来。冯凭想等拓拔叡出来,然而天这么冷,无景可观,也无处可去。那陪同她的老尼说:“皇上一时出不来,不如贫尼陪娘娘到处走走看看吧。”冯凭也等不住,便应了,那老尼便引着她到各殿阁中观看佛像。

冯凭想去观音阁看看,老尼说:“观音阁正在修造,里头全是工匠来来去去的,娘娘去了也看不得。娘娘要不去达摩殿看看?”

冯凭被说的倒好奇了,她对景观兴趣不大,倒挺想看看那工匠是怎么施工的,便要那老尼带她去瞧一瞧。那地方不远,就在寺塔后面,走几步,转几个宫殿就到了。老尼一边说,一边在旁边引路。

刚到那殿外,好似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叫“季棠”。她也说不上是那说话的声音熟悉还是叫的那名字熟悉。

一个身着灰锦袍的青年正在殿中背对着他,双手背在背后,仰头看那壁上的佛画。灰锦袍青年身边,一个靛青锦袍的青年,正拿着工笔,一笔一笔将那幅浮屠壁画的下半部描画完工。

他画的是壁画最下方的角落了,人不便站起,蹲也蹲不下,所以他整个人是面朝壁画,侧睡在地上的,只将一只握笔的手伸出,挽着袖一点一点地描那莲花,勾勒其形,耐心地填上颜色。一朵朵莲花就在他的笔下成型了。

地上不太干净,有脏污的粉尘,颜料,这人睡在上面,倒不怕脏似的。冯凭见那人手很白皙,身材高挑瘦削,看背影感觉是很年轻英俊的青年,不由有些诧异,没想到这工匠中还有这样风姿的人物。那灰锦袍的青年背影看着也很俊朗,她不由地就停下脚来,在背后看这人画画。

感觉到背后有人,那灰锦袍的青年回过头来,见到对方,两个人都大吃一惊。那灰锦袍的青年是安东王、吏部侍郎拓拔郁。

拓拔郁则更是吃惊,因为他对面的是皇后。这边工匠都在各自忙碌,谁也不知道是皇后来到,只当是随便参观的贵家妇人,所以谁也没理会。拓拔郁一时也不知道该行礼还是该如何,只好拱手作了个揖。皇后不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拓拔郁有些尴尬道:“臣无聊,同李大人到处瞧瞧,刚好看到这边在施工所以就看看。娘娘怎么来了。”

冯凭说:“到处看看罢了。”

那正睡在地上绘莲花的青年闻声转过头来,看到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冯凭更惊呆了。

她是当真一点也没有认出来,这人竟然是李益。

其实早该认出的,毕竟背影的确是非常相似,只是她就是没想起来。

一时,她非常意外。

李益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半边身上的灰尘,向她拱手作揖。他像是受了大刺激,那白皙的脸一瞬间涨的绯红。本来也是没有什么的,不过就是偶然遇见,顶多意外一下,然而他脸一涨红,闹的冯凭顿时也万分尴尬起来。

李益脸倏忽一热,他感觉到了。

他却不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稍微心热了一下,很快调整恢复了自然。

李益行礼道:“娘娘怎么到这里来了。”

冯凭略缓下来,柔声笑说:“我倒没认出是你们二人。”她看了看这四壁的佛画,好奇说:“怎么,你们在这里做起了画工吗?”

皇后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妇人,并不太有威严,说话面带微笑,非常给人好感。拓拔郁也不同她拘束,笑说:“臣不会画,季棠在这边画,臣陪他看看热闹罢了。”

李益莞尔笑说:“挺有意思的,臣粗通一点雕虫小技,那画工方出去有事忙不过来,我便给替替手。”

冯凭说:“看你画的挺认真的。你们继续画吧,我只是随便看看。”

李益想也不知道说什么,眼下这情景有些尴尬,冯凭如此说,他便答应了一声,回转身继续绘画。只是不好意思再睡在地上了,而是转去画那右上方高处的图案,站立着画。

他重新投入颜料和笔墨中,冯凭就站在后面同拓拔郁说话。

李益一边绘画,一边听着背后他二人的闲话。他们没说什么紧要的,冯凭问起这观音阁修建的情况,资费,还有工匠之类的,拓拔郁十分清楚,便在旁边跟她讲。她说话的声音从后面时不时传过来,李益只感觉如芒在背。李益盼着她赶紧参观完了便离去。然而她一直在那跟拓拔郁说话,总是不走。他被那声音扰动着心,完全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做事。

过了一会,终于,拓拔郁过来跟他说:“我陪娘娘到处去走走,你且在这里画着吧,晚些我再回来寻你。”

李益求之不得,忙说:“好,你去吧。”拓拔郁便同皇后出去了。

二人脚步消失,李益却也再无心绘画了。

一时心中乱糟糟的,他想着自己方才的表现,太糟糕了,甚至不如拓拔郁从容有度。哪有见了皇后不理,还自顾自做事的……他感觉自己想的太多,实在不乐。那画工回来,他便还了笔回住处了。

冯凭在拓拔郁的陪同下,沿着佛殿间散步,谈些宫中事。大约黄昏时,她再度登上佛塔,去寻拓拔叡,拓拔叡却仍对着那一幅幅壁画入迷,根本就不理会她。冯凭久等他,陪立在一旁,快要站成了个石人,也没有得到他一个搭理的眼神。她自觉没趣,又实在胸闷头晕的厉害,半个时辰之后独自回了住处。

拓拔叡不回来,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地,也吃不下东西。桌上摆着一碗碧绿的粳米粥,几样绿油油的蔬菜。冯凭拥衾坐在榻上,天晚了,宫女进来将那灯碗里添上油,一盏盏点亮油灯。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便想起很多事。她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寂寞。

其实,这样一个人的夜晚她已经经历过很多了,孤独也好,寂寞也好,早就习惯了,今晚却莫名,忽然很想喝一点酒,想醉一醉。

她跟韩林儿要酒。

她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心情不太好睡不着,会喝一点酒。那种葡萄酒,浓度很高,极易醉人。她喝一点点,刚到微醺的时候,好上床睡觉。韩林儿以为她跟往常一样,是睡不着觉,便给她拿了一壶她爱喝的葡萄酒,同时叮嘱她这酒易醉,不要喝多了。

“喝醉了有什么害处吗?”她说。

“也没什么害处。”韩林儿笑:“醉了睡一觉便是了。不过娘娘不等皇上了吗?”

冯凭看他说:“你不觉得女人喝醉了酒,朦朦胧胧神魂颠倒,更有美态更让人动情么?等皇上回来,我便刚刚好醉了,正好恩爱缠绵,你不要不解风情还来拦着。”

她语气平静说:“皇上最近身体刚好,又为朝中的事烦心。他有一年多两年没有和我行房过了呢,我想要,得主动一点。”

韩林儿没料到她说出这种话,脸有些热,赧然笑说:“好吧,那也别喝的太多。”

冯凭点头说:“我晓得的。”

冯凭抬手,斟了一杯酒饮了。酸甜的酒液入了腹,滚烫的,像是在胃里放了一把火,顿时就感到那热意顺着血液在流淌,并迅速弥漫全身。肌肤一下子也丝丝烧热起来。

这种感觉非常舒服。身体发热,精神跟着刺激振奋,灵魂好像也清醒复苏了,自我意识在这时候非常强烈。她斟了第二杯,很快也饮尽了,紧接着一杯又一杯,一直喝了十多杯,直将那一壶酒全喝光了。

她已经醉了,然而拓拔叡并没有回来。

韩林儿看她两壶酒后,人已经躺到榻上去了。她面色绯红仰着头,鬓发散乱,衣襟松开。她闭上眼睛,一只手从从自己的小衣里摸了进去,握住了自己的胸房,捏的变了形,模仿男性的手用力抓揉。韩林儿吓的心跳不稳,连忙拉了被子给她盖上。但那锦被太薄,根本掩盖不住,她的手离了胸部又向小腹下边去了。他忙去取了厚点的被来,给她盖在身上,严严实实裹着,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

她是醉了,沉迷在幻想中。脸上的表情平静坦然,并没有任何羞耻或尴尬的神态,好像天经地义似的。苦了韩林儿在旁边,又替她羞愧,又生怕拓拔叡忽然回来了看到。韩林儿坐在枕边,冲她脸叫,试图唤醒她:“娘娘,娘娘。”

她的目光在一片混混沌沌中终于抬了起来,迟钝了好久,才将那双漆黑的双瞳聚齐起来,和他目光对上。

她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很不妥了,半天就没有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韩林儿从她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过了一会,她犯了错似的,怯怯地将那只犯罪的手从被中拿出来。漆黑的水意在她的眸子中旋转,好像是用水研磨墨汁,那颜色浓的不可思议。她目光带着哀伤,好像在寻求他的原谅。

韩林儿无法拒绝地握住她的手。那手热而软,柔若无骨,莹白如玉,指尖还泛着微微的,不知从何处带来的黏稠湿意,水光隐隐。那一瞬间,他没有任何邪恶或猥亵的心思,只是觉得万分难受。他拉着她手,让她坐起来,伸出双臂,将她搂进自己的怀抱,紧紧用力地抱着她,压着她。

她被他大力挤压的骨头都要碎成一块一块了,胸闷的接不上气,口中释放出喘气的气音。然而这正是她想要的男人的怀抱,刚强结实,充满力量,充满阳刚的气息。她在这紧紧挤压的怀抱中,灵魂得到了安慰,身体也仿佛感受到一点满足的快.感。被拥有,被保护。

他用力挤压着她。

她是女人的骨头,纤细而柔,他是男人的骨头,肩膀宽阔,胳膊有力,力气很大,勒的她生疼。

她的欲.念渐渐平静下来了,韩林儿放开了她。她歪坐着,面上的绯红消退了一些,只是有些疲倦神色,眼中的光彩则完全黯淡了下来,整个人失去了精神。

韩林儿也恢复了平常,双手捧着她脸,关切道:“要不要睡一会?”

冯凭摇摇头:“不想睡呢。”

韩林儿说:“不想睡也躺会儿吧。刚醉了酒,躺一会舒服些。”扶着她重新躺下,将被子给她盖好。

第149章 失火

她睡不着,脑子里轰隆隆的,昏沉沉的,许多事情萦绕。她下了床,再度想去寺塔看看。韩林儿说:“娘娘喝醉了酒,还是不要去了,皇上今夜怕是不会回来了。”

冯凭说:“你陪我去看看吧。”

韩林儿无可奈何,只能跟着她一道去,顺便拿了一件挡风的白色狐狸毛大氅子给她披上。

那夜里正下着大雪,一片漆黑。檐外,几盏风灯发出微微的红光。灯盏被风吹的东摇西晃,仿佛随时都要被吹灭了。风卷着雪花在空中飞舞,在风灯的映照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颜色。

韩林儿提着灯笼。好一阵大风迎面刮来,将灯笼都吹飞了,吹的人两脚都站不稳,浑身瞬间都冰透了似也。她抬了手,用大氅的面子去挡风。韩林儿一只手揽着她肩膀将她护在怀里,一只手也举起自己身上的披风,挡在她面前。

冯凭在他的温暖保护中失望地叹了口气:“怎么这么大的风。”

韩林儿说:“平城的天气就是这样的,一到这季节就是大风。刚就说这么晚了夜黑,风又大,皇上肯定宿在那边了。”

冯凭说:“这天气真是恼人。”

热酒见了风,酒意便顿醒了。站了一会了,风小了些,韩林儿便扶着她步下台阶,迎着雪往那寺塔的方向去。

一盏琉璃风灯在前面照亮,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她感觉身体笨重的像头熊,然而脚下的步伐却格外轻快,好像要飘起来。她身材并不娇小,比大多女孩还要高些,但是对韩林儿来说还是纤细娇弱的,可以用一只手紧紧揽住,两个手牢牢圈着。

到了寺塔前了。

寺塔外围,有御林军守卫。值夜的将领看到皇后,忙上来行礼,说:“娘娘是来找皇上的吗?皇上今夜在塔中歇下了。”

冯凭说:“我来看看。”

她说看看,却没有要迈步入塔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远远盯着那寺塔的方向看。

那寺塔顶端的天空上,隐约可以看见几点星星。真是奇怪,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这样的雪夜竟然能看到星星。

她一时出了神。

将领要迎她,又不知如何迎,要送又不知如何送,只得陪着。

冯凭说:“你说皇上在这塔中干什么?呆了两天了,只是盯着那佛像壁画看,一个人什么也不说。”

韩林儿说:“皇上兴许是在怀念恭皇后吧。”

冯凭说:“恭皇后已经死了这么久了,就算怀念,也不至于如此吧。你不觉得皇上这半年里变了许多,自从太后和乌洛兰延死了,他现在连我也不怎么理了,总是爱一个人独处。我想跟他说话他也不肯。”

韩林儿说:“皇上只是最近心情不好,过段日子兴许就好了。”

冯凭说:“太后死了一年多了,兰延死了也有半年了。就算再伤心、再怀念也不该这样,我担心皇上有别的心事。”

韩林儿表情有些凝重,不知如何接话。

冯凭说:“你说,皇上有什么心事呢?”

她失落道:“他有心事,也不肯告诉我。”

韩林儿劝慰说:“娘娘还是不要多心了。皇上有什么心事,如果娘娘都不晓得,那就更没有人晓得了。人总有些不愿意对旁人提及的心情,皇上不愿意说,娘娘就由他去好了。”

冯凭说:“我知道他的心事,自然不会问的。可是我不知道他想什么。皇上身体又不好,我担心他时间久了又积郁成病。你看他这样一天天的。”

韩林儿没有回答,两人便停止了对话,只是看着那风雪中的寺塔。

“娘娘进去吗?”

冯凭没答。

这天实在太冷,风实在太大了。她又生起了心思,说:“听说江南的冬天很暖和,没有大风,雪也是下的一片一片,轻轻柔柔的。我没去过江南,不过前几年陪皇上南巡到过洛阳,在黄河边上。只是那时候是春天,也没见过冬天是什么样的。”

韩林儿说:“娘娘还记得。”

冯凭说:“皇上喜欢洛阳。因为汉、魏、晋,三朝的都城,几百年里一直是中原正朔所在。皇上很是向往,当初经过洛阳故址,看到那宫殿城墙坍塌,衰草满地,很是惋惜。”

她一边说话,一边看着那寺塔。那塔身某个角落微微发出红光,颜色有点怪异。她也没感觉出哪里怪异,只是目光一直被吸引着。就在她不解时,忽然那红光突然一下子爆裂出来,一道微微的亮光瞬间照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