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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材肥硕,已经被岁月磨砺得蓬头垢面的妇女在家门口慢条斯理捶着糍粑,偶尔会抬起头来看向街口,不知是在企盼远方的自由,还是期待着某位亲人的归来;四面漏风的破布罩下,摆烟摊的老人夹着胯下的小火炉昏昏欲睡,时不时却又被寒风吹醒,嘴里一边嘟嘟囔囔的念叨着什么,一边拿起裹在脖子上的围巾擦拭一下流淌的鼻涕;稍远处,几个闲汉正围在一起打牌喝茶,等待着各自的婆娘喊他们回家开饭。
正午的小镇街道,就像是一个看不见出路的樊笼,充满着麻木的悠闲,绝望的安详。
我坐在车子的后排座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专注而自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让时不时瞟我一眼的缺牙齿看出此刻我心底的真正感受。
小小的车厢里,泥巴在抽烟,明哥看着窗外,缺牙齿始终都在和三哥东拉西扯,谈些不着边际的屁事。能看的出来,三哥其实并没有太多心思做这样无聊的对话,他的目光一直都在盯着这条街道,但不知道为何,他却并没有出言制止缺牙齿,相反还时不时的耐着性子应和两句。
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见到缺牙齿的第一眼,自己就很讨厌这个人。而且从他的眼里,我也能看出他同样不喜欢我。
我们已经闷在车里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这段时间里面,我可以很明显的感受到,缺牙齿一直都在试图通过各种言谈举止证明给我看,他和三哥之间的关系要更为亲密。其实,明哥牯牛癫子他们和三哥的关系,哪一个都不会比我差,可这个厌货就是毫无道理的找上了我。
我的确有些嫉妒,也有些恼怒和厌烦。
但我并没有在这个时刻争宠,虽然我也很想争。因为,我更觉得丢人,明哥他们不蠢,连我都能看出来缺牙齿的小心思,他们一样也能看出来。常与同辈论输赢,不和傻逼争长短。我不想在明哥的心目中,把自己拉到和缺牙齿一个层次。
所以,我只能忍受,佯作不觉,希望时间可以快点过去。
终于,眼前咫尺,三哥突然发出的惊呼声将我从煎熬中解放了出来:
来了!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有如实质,沉甸甸的压了下来。就连喋喋不休的缺牙齿也闭上了嘴,顺着三哥的示意,我看见,车前几米处的街道上,黄皮一如既往的低着头,用一种近乎于小跑般的步伐从我们眼前掠过,径直走进了自己家门。
再过了十来分钟,一辆黑色桑塔纳开了过来,将车身掉了个头,停在了黄皮的家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从副驾驶的位置上走出,抬头对着黄皮家二楼喊叫了几声。
向志伟!
片刻之后,黄皮家大门再次打开,黄皮拎个小小的包出现,两人匆匆的上了车,车速飞快,从我们前方开出了巷口。
街道另一头,癫子他们坐的那辆小面包车,缓缓开动,无声无息跟了过去。
是去市区的!
三哥猛然回过头,声音里带着奇怪的嘶哑,像是在刻意压制着某种迫不及待的冲动和兴奋。他的眼神依旧看着窗外,没有望向我们任何一个人。但我们都知道,他这句话是说给明哥听的。能让义色放宽心的,永远都只有皮铁明。
肯定咯,也不是大事,何必跑那么远。老三,你又赌中了,这下熟门熟路,办事就方便了,摸到点了再说吧。
明哥平淡的回答可能让三哥有些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略微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走吧,别太近了,也莫跟丢。
泥巴双手一抡,车子调头,开向了前方。
虽然片刻前有明哥和三哥两人的预测,但当车子正式开上了通往市区的道路之后,始终悬在我们每个人心尖上的那块巨石,才正式落了地。
因为,直到此刻为止,三哥的计划才算真正走向了成功。
黄皮和三哥一样,都在九镇经营了多年,明里暗里的势力同样也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三哥想要办黄皮,假若不是到了生死立见的关头,就绝对不能在九镇地面上动手,那样的话,牵扯太大,涉及太广,就算三哥赢了,也必定会有无数后续的麻烦需要解决。而黄皮这个人偏偏又是一个坐地虎的性格,平日里,除了傍晚去车站收钱之外,连家门都不怎么出,更别说出九镇。
那么,三哥计划中的第一步,就必须是先把黄皮逼出九镇。
今天不但是元宵节,也是九镇的第一个场,更是所有涌马开年以来的第一笔生意。所以,一大早,三哥就将手底下所有的小弟马仔都分派到了九镇的各条街道,只要发现有涌马偷东西,就抓,就打,就报警,总之,尽一切努力把事情闹大。
当街上警笛声大作的时候,三哥就会带着我们兄弟一起等在黄皮的家门口。
因为,黄皮肯定要跑路。
这种重大节日,九镇狼烟遍起,警方不可能不重视,引起警方重视之后,派出所的人也扛不住压力,肯定会找黄皮。三哥是早有预谋,而黄皮却是毫无防备,如此短的时间内,有心算无心,就算黄皮在场面上有通天的手段和关系也来不及疏通,骤然之下,他只能避开风口浪尖,自己脱身后,慢慢再想办法。
要跑,就要回家拿钱拿东西。
而且,就算黄皮不回来,当机立断马上走也不怕。出九镇的四条主要干道上都有三哥的人,只要哪一方有发现了,都会打电话通知三哥,我们就立马向打电话的地方赶。如果没有,我们就一直在家里等到看见黄皮他们为止。
三哥的计划可以说是考虑到了一切,黄皮基本是插翅难逃。
但唯一的漏洞是,三哥并没有办法算到黄皮会去哪里。如果他决定跑远一点,一段时间不回来,那我们也不可能跟着他一路到天涯海角,我们只能在路上找个地方办他。
这样的话,就会有风险。
江湖人办事,有个说法,叫做一市二路三白天,就是说人多的集市、马路、白天,这三样都是容易出事的大忌。
可现在黄皮的车是从九镇东边公路出得城,那是通往我们市区的道路。
这正是三哥想要的最好结果。
一路无语,两个小时之后,我们的车停在了离市中心不远的一条街道上面,斜对面百来米的地方,黄皮向志伟,还有一个年轻人,一起走下了桑塔纳。
黄皮绕到司机座旁,俯下头去和司机说了几句话,又掏出几张钱递给了司机,车子调头离去。
随后,黄皮几人走到了街边一个叫做阿伟小卖部的店子前,买了包烟,再用柜台上的公用电话打了个电话。大约二十分钟左右,一辆的士停在了他们面前,下来一个中等个头,拎着棕色公文包的男人。黄皮独自走了过去,两人亲热的握手拍肩打着招呼,男人手舞足蹈的拍着胸部说了半天之后,黄皮对着身后的向志伟两人一招手,跟着那个男人一起坐上了的士。
过了大概两条街之后,的士停在了一家叫做锰矿工业集团招待所的大楼前面,四人纷纷下车,走了进去。
又过了二十分钟,三哥要泥巴去看看招待所大厅有没有人。
五分钟后,泥巴回来了,说并没有看到黄皮他们的踪影。
这里,应该就是黄皮的落脚点。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的车子就停在招待所旁边的一个拐角处,除了叫两位司机下去买烟买水买槟榔之外,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下车。
六点过十分的时候,黄皮几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先是打的到了一家餐馆,杯来盏往吃起了晚饭。他们吃饭的时候,我们却只能憋在小小的车厢里面喝娃哈哈,啃小浣熊干脆面,边吃边饿。
好不容易等他们吃完了,这帮家伙却转头又跑去了一家发廊,干嘛去的想必大家都知道,反正肯定不是剪头发。
足足等到了晚上十点多,神清气爽的几人这才在男子的带领之下回到了招待所背后的一条巷子。巷子不长,一头通往招待所前面大街,另一头通向了招待所右边的另一条马路,位于这条巷子东头靠里面一点的位置,离招待所后门不远处,有一家夜宵摊,余兴未尽的黄皮几人在摊子上坐了下来。
时间慢慢过去,夜已经深了,四周民居中隐隐传来的种种声音缓缓安静下来,从各不相同的窗口里面透出的那些同样黯淡温暖的橘黄色灯光,不知何时,也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
经过白天的喧闹之后,整个世界在此时呈现出了一种神秘而诡异的静谧。车前街道边一处屋檐下避风的角落里,有位流落街头的疯子,在寒风中紧了紧身上的半片破布,偶尔传来的两句咳嗽声却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与关怀。
狭长的巷子里,除了烧烤摊上还在吃东西的几个人之外,路上基本再也见不到其他人影。
我们的车子停在巷口外一处灯光不及的隐蔽处,小面包的后车盖已经打开,癫子掀开了铺在上面的毛毯,从本来放备胎的地方拿出了一个又大又长的袋子。
袋子打开,一堆长短不一,寒芒闪烁的刀枪顿时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在三哥的安排下,他和明哥小二爷一人拿了把小手枪,癫子则拿了唯一的一把被用锯子锯掉了枪管的猎枪,我们剩下的人则各自挑选了趁手的刀具。
最后,癫子不知道又从哪里摸出了好几顶那种九十年中后期,冬天的时候,很多人骑自行车喜欢带的毛线帽子,有个短短的帽檐,帽子上还缝制了一条宽宽的毛线带,不用的时候可以扣在帽檐上,用的时候拉下来,刚好能盖住大半个脸部。
收拾停当之后,三哥安排明哥和袁伟地儿就留在佳美车上,堵住一头口子,小二爷和牯牛两个人则绕到招待所里面,守住后门。
我们剩下的其他人全部都跟着三哥一起坐上了小面包,车子缓缓开动,滑进了巷子口,夜宵摊上,谈笑风生的黄皮出现在了我们眼前。
耳边传来了三哥的说话:都把帽子带好。
车厢里,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每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将那条带子从帽檐上拉下,盖在了自己脸上。
自从三哥决定了动手日期之后的这些天以来,我如同惊弓之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但事到临头,我却奇怪的发现,自己并不紧张了,我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
黄皮他们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炭炉,炉上架着个铁盘子,盘子里面的各种肉类蔬菜被烤得冒出阵阵油烟。几个人都是一脸通红,冒着油光,一杯接着一杯,喝的正是高兴。
更远处,明哥他们的车慢慢出现在巷子口,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将本就不宽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甚至都看见了向志伟额头上的汗珠在夜宵摊昏暗的灯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黑暗逼仄的车厢里,响起了三哥一声长长的叹息,叹息过后,又是咔哒一声轻响,三哥旁边的车门已被打开了一条细缝,冬日深夜冰寒的空气从小小的缝隙里面呼啸而来,在我的身上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三哥嘴里在犹如呢喃般连续念着:
慢点,慢点,就这样,慢点,靠边上开,慢点,停!
嘎吱,尖锐的刹车声中,车子不偏不倚停在了夜宵摊前,我的身体被离心力带得往前猛然一耸,脑袋差点撞到了前排的椅背上。车窗外,吃夜宵的人们纷纷抬头看向我们的车子,眼神中满是疑惑与诧异。
耳边,响起了三哥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大吼:
搞!
靠门坐的三哥和缺牙齿一把拉开车门,黑影闪动中,我们一涌而下,扑向了正愕然望着我们的黄皮几人
黄皮不愧是黄皮,当其他人都还呆若木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却几乎是源自本能一样的在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
我的脚都还没完全下车,黄皮却已经起身踹翻了凳子,顺手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子对着跑在最前方的三哥猛地扔了过去。
忘记是哪天了,闲聊的时候,三哥曾教过我一个道理,他说:枪,拿在手里不开的时候才最吓人。一开,就会死人,死人是不晓得害怕的,到了那个时候,害怕的人是你自己。
几分钟前,发枪的时候,缺牙齿和险儿都表示想要,三哥也说过一句话:我们不是来杀人,是来抓人,这把枪,谁都可以给,你们两个不行!
于是,他把枪发给了素来最沉稳的明哥和小二爷。
所以,那一天,虽然三哥自己也拿了枪,但我压根就不认为他会真的使用。
江湖上,混到了三哥这样的地步,都要珍惜羽毛,三哥本身又是个极度谨慎的人,这样几乎是必赢的局势之下,我觉得他不会去冒这样的大风险。
实在是没有必要。
我错了,那个时候的我确实太傻太天真。
我认为自己了解三哥,却从来没有想过,我能了解的只是三哥愿意让我了解的那一面。
几乎就是黄皮刚刚举起杯子做出投掷姿势的同时,三哥也做出了反应,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对着黄皮抬起了右手
啪
当啷
清脆的枪响与玻璃杯碎裂同时响起。
三哥弯腰躲过了玻璃杯,杯子砸碎在车身上,但因为躲避的动作影响了准头,如此近的距离里子弹同样也没有打中黄皮。
这写来漫长的一切,其实都只发生在眨眼而过的一霎,直到此时,我的脚步才从车内迈出,踏实地面。
咫尺之外,我无比清晰地见到了黄皮脸上的恐惧,他下意识的将头一缩,转身跑向了身后四五米开外的围墙。
那堵围墙并不高,如果让黄皮翻了过去,那今天就再也不可能抓住他了。
就在这一刻,跑在我身前的癫子突然停下脚步,手里枪管朝天一指,嘭的一声巨响,响声之大,把包括黄皮和三哥在内的所有人都震得停滞了下来。
狗杂种,再跑一步,老子放了你!
怒喝声中,癫子飞快的跑了过去,一枪托将已经跑到了围墙边的黄皮砸翻在地,枪管再一抬,顶在了他的太阳穴。
其实,那一晚,向志伟本来是有着一线逃生机会的。
毕竟也是混了多年的老江湖,他的反应完全不算慢,甚至远远超过了夜宵摊内的其他所有人,仅仅只落后了黄皮半秒,当三哥打出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反应了过来。
而当时我们双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还放在黄皮的身上,唯一对他念念不忘的杀神却又还没来得及下车。假如在这个时候,向志伟选择调头而去的话,他不是没有逃脱的可能。
可这个我一向看不起的年轻扒手,却做出了一件让我至今也唏嘘不已,暗自佩服的事情。
他抄起桌上的酒瓶,站起身来,看往了三哥的方向,当时他并没有说话,也根本来不及说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已经清楚无误的告诉了我们每一个人。
他要为他的大哥挡住那把枪!
只可惜,这个时候,癫子的那一枪响了,巨大的响声也让向志伟发自本能的呆了一下。
呆的时间很短,从他停下动作到把目光看向癫子,不会超过两秒。
但这两秒却已足够埋葬他的一生。
当我们所有人都被巨大枪响震住的时候,有一个刚从车里出来的人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笔直的冲向了向志伟,而这个人掠过我和武晟身边时,我们两个也立马跟着一起冲了过去。
哐啷
那张小小的烧烤桌被身高腿长的武晟一脚踹翻在了向志伟身上,将他本已站起的身子又再次撞得坐了回去。
向志伟抬起头,睚眦欲裂的看向自己的正前方,我和武晟都站在这个位置。
但是,我却敢保证,在那一瞬间,他一定没有看见我们。
他能看见的,只有一个恰好跳跃在半空,滑过了中间障碍物的黑影,以及黑影前面那一道尺许来长的雪白寒芒。
当向志伟连半点躲避的意思都来不及呈现之时,那道寒芒就已经不偏不斜,笔直劈在了他的面部正中央。然后,那道寒芒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停顿,借着劈出来的伤口再顺势往下狠狠一拖,殷红的鲜血瞬间就如同泄洪一样飙了出来。
一刀!
仅仅只是一刀!
当我亲眼目睹这一刀的时候,我彻底明白了险儿为什么要每天不辞幸苦的去邻居篾匠那里练刀,我也深刻的领悟到了,对于向志伟,险儿的心底到底有多恨。
从此刻开始,向志伟再也不可能找到游优这样美丽的女人了!
你做过噩梦吗?在噩梦里面,你是否曾经梦见到过那些最邪恶的厉鬼对你展现出某种恐怖诡异让人作呕的笑颜?
如果你没有,那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向志伟的笑。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见过笑,用嘴巴发出的笑。
但是你见过用额头,用鼻子,用整张脸发出的笑吗?
当险儿的刀落在向志伟的脸上,从他左眼之上的额头开始,狠狠拖过他的鼻梁和右侧脸颊之后,向志伟的整张脸上就出现了那种只有在最恐怖的噩梦里面才会出现的笑。
而断成两截的鼻梁上,那清晰可见的森森软骨,就是笑容里面的白牙。
这一刀,就连向志伟本人都呆住了,他像是一具木头人般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和险儿对视了足足两三秒之后,这才嘴巴一张,从胸膛里面传出了一种极为沉闷,不像人类的惨叫,双手举起试图捂向自己的面孔,但武晟随即而来的第二刀却再次劈在了他挡在头前的手臂上。
几乎同时,我的脚踹在了向志伟的裆部。
在我们的连番重击下,向志伟就像是一个忽然被人倒空的米袋,毫无预兆地瘫在了地面。
险儿如同饿狼一样,再次扑了上去。
啊,杀人啦
四周响起了一片撕心裂肺的呼叫声。
夜宵摊老板扯上傻在砧板旁的妻子,抛开一切,远远逃走;一个装扮艳俗的年轻女子痛哭流涕地趴在地上,边跪边爬,缩到了靠墙的一个角落里,两只手死死的捂着嘴巴,脸色灰白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像个筛子。人们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和不知所措之后,纷纷起身,犹如一只只的无头苍蝇般,涌向了四面八方。
一时间,小小的夜宵摊内,桌倒椅翻,遍地狼藉。
我本来在车上极端紧张恐惧不安的心情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现场极为原始野蛮的血腥暴力场面刺激了我的感官,激起了我本就好勇斗狠,暴力杀戮的本性。我的头脑中完全一片空白,坐牢、亲人、未来,所有的顾虑都不再存在。原本颤抖不休的双手也变得稳若磐石,随着几个兄弟一起,机械般的砍着地面上的向志伟。
直到阵阵惊呼声让我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我站在场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里面炙热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块火炭,经历了癫狂之后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看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场景。
身前不远处,黄皮跪在地上,小二爷和癫子的两把枪一左一右顶在了他的脑袋上,他的脸色惨白无比,默默望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一动不动。
谁也看不出,那两道无比复杂的目光背后到底是恐惧还是绝望。
跟着黄皮和向志伟一起从九镇出来的那个年轻人,已经被缺牙齿砍翻在地。
接待黄皮他们的那个市里人还坐在椅子上,毫发无伤,牯牛的杀猪刀正架在他的喉咙。
不知何时,其他的兄弟也都气喘吁吁的住了手,唯有险儿却还状若疯狂的砍着向志伟,一刀接着一刀,不但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下手之间,好像还越来越重。
向志伟的骨头也确实够硬,他浑身上下,已经到处都是鲜血,抱着头的两只手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裂开的刀痕,几乎变成了一个血人。此时此刻,他的身体在险儿的连番砍杀之中不断的翻滚,扭动,但是看着我们的眼神里,却依然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怨毒,嘴里除了痛哼之外,硬是没有发出一句求饶。
我呆呆的看着三哥和刚刚赶到的明哥一起走了过来,把我们几人全部拉开,险儿不依不饶,被三哥狠狠甩了一巴掌。
我又看见三哥一边冲我挥手,一边大声喊道:
走走走,全部都走,把人弄上车,都快点,快走!
我听见了三哥的话语,我也看见了三哥的动作,但不知道是脑子里面缺氧的原因,还是这些横流的鲜血给我刺激太深,眼前一切都如梦似幻,让我几乎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做,直到明哥又飞快跑了过来,拉扯着我,我这才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呆滞而机械的跟着走上了车子。
向志伟和另外那个来自九镇的年轻人被分别塞进了两辆车的后备厢里,我和缺牙齿一边一个把黄皮夹在中间,坐在了佳美的后面。
才关上车门,泥巴就一脚油门,车子猛的向前一冲,飞快的从巷子的一头飙了出去,消失在车流不断的茫茫夜色之中。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一晚,我那漫长得几乎停滞的感受是错误的。
小二爷告诉我,所发生的前后一切,没有超过四分钟。
这就是九十年代末,在全市黑道上流言四起的元宵枪击案。
同样也是我的第一次江湖仇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