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
每到了晚上,都有丫鬟用布拴住大挂钟的摆钟,免得动静扰了福晋。
赤云倚在内屋的门框上,头一点一点的。她伺候了福晋几年,知道福晋晚上是极省事的。
乌拉那拉氏跟宫里的女人一样都重视养身,重视保持身材。
两三点的正膳用过后,六七点的那顿晚点,福晋几乎并不用什么,顶多是一点素菜,一碗细粥。
福晋晚间睡的也安稳,很少起来要茶水。
就算这样赤云也不敢睡实在了。
大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三点,赤云睁开眼,已经听到外面有轻微的‘刷刷’扫路声。
她盯着指针又过了一刻钟,便轻轻走进去叫醒福晋。
几乎不用她唤第二遍,就见福晋睁开了眼睛。初醒的茫然只有一瞬,很快她又是那个清醒严肃的雍亲王府福晋。
乌拉那拉氏伸手,赤云忙递上放在桌上的怀表。福晋的习惯,起床总要自己再看一眼时辰,从来不问下人。
乌拉那拉氏看了一眼怀表:“让程达去凝心院候着。”
凝心院。
宋嘉书第一回服侍别人穿戴——到底是过来的时候短,大约没培养出一种深厚的奴性。
看着四爷在那里坦然的伸着胳膊腿,连动都不动,任由自己围着他上下左右转,心里就多少有点不平衡,暗自嘟囔:谁还不是一个大写的人了。
不过她也只腹诽,毕竟入乡随俗,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
她伸手去系四爷下颌处的盘扣,看着他懒洋洋微仰起下颌,心道:你自打昨日进了这个院子,除了床上,几乎都没自己动过,吃饭有人伺候,脱衣穿衣有人伺候,这懒得什么劲。
旁边白宁带着白露白霜端着洗漱之物,满怀欣慰的看着格格服侍四爷。白南也只在旁边跟着拿拿递递,所有要碰到四爷的活儿全都交给主子干。
宋嘉书一扭头看到她们与有荣焉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觉得不平衡,但这满屋子人,估计包括钮祜禄氏本尊,都觉得能伺候这个男人才是莫大的荣耀。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十八年后,就是我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时候。
再给四爷腰带上拴上玉佩荷包后,她退后一步。
“你昨晚也辛苦,身子也是才好利索,今日好好歇着吧。”四爷顿了顿,还是解释了一句:“今日我还要出门,早膳就去福晋处用。”
宋嘉书低头,无声的松了口气:“是。”
苏培盛在帘子外听了这话,对着站在院子里的程达点点头。福晋的两个太监都有名有姓的,跟苏培盛一样,都是从宫里阿哥所就伺候主子的,也算有点交情。
正是因为知道四爷要出门,所以福晋才叫人去钮祜禄氏的院子里候着吩咐——四爷的脾气,每回出门前,总要再跟福晋嘱咐几句。
直到四爷出了凝心院,宋嘉书才后知后觉,方才四爷说到要出门,好像语气沉了一点,像是不高兴似的。
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应该跟自己没关系,而是年份的关系——康熙晚年,这些皇子哪有一个高兴的起来的?
宋嘉书这点倒是没有猜错,四爷提起出门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皇阿玛提出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仁政,给他的触动很大。这些年他先是看着大哥跟太子爷你争我斗,再是太子爷两度被废——不说索额图和明珠,朝上不知多少官员前赴后继的折在这场储位之争中。
连十三弟都……
就为着废太子的事儿,皇阿玛极恼十三弟。
康熙爷的脾性,一贯是册封喜欢扎堆,册封妃子是这样,册封儿子也是这样。康熙四十八年,他册封第二批皇子的时候,明明都封了十四,却把十三故意跳了过去①。
四爷想起来就很为自己十三弟郁郁不平。
夺嫡之事一团乌漆嘛黑,不知多少人才国力搅在里面白白消耗了,身处其中只是心冷齿冷。四爷只有想着这种实实在在为了国家的新政,才觉得心里热乎些。
不可否认的,自从太子爷彻底被废,四爷的心思也定了。
这皇位他是有野望的。
于是很多时候他想的并不是作为一个皇子可以为大清做什么,很多时候他都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是皇帝,能怎么大展拳脚,要做哪些改革。
这回好容易皇阿玛给他点进户部,四爷是准备认真大干一场的。
结果袖子才撸起来,皇阿玛不阴不阳的又把他踢出来了。
皇上可以玩笑着说,耽误你礼佛逍遥了。但四爷不能当个玩笑,他不能让皇阿玛觉得他是利欲熏心盯着权柄甚至皇位的人。
所以他此刻不得不出门,照旧回到佛寺去跟大和尚对着枯坐,讨论讨论因果。
还得赶紧去,立马去,再在寺里上一道谢恩折子,感激自己皇阿玛体谅自己这个富贵闲人的心意,不忍他劳碌。
只需想一想,四爷就觉得自己心里憋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已经憋了太久太久,他已经习惯到疲倦了。
终于伺候走了这尊大神,宋嘉书转头,发现不光自己,整个凝心院的气氛都松动起来。
白南一改方才递东西时候的严肃小心,此时笑嘻嘻道:“格格是不是昨晚累坏了,怎么今儿给四爷换衣裳,花了这样久!”
宋嘉书:……这未婚小姑娘开什么车啊。
她那是第一回伺候人穿戴,业务不熟练。
宋嘉书用早膳的时候,外头的消息流水一样传过来。
“爷在福晋处用了早膳。”
“爷出门前又去东大院看了年侧福晋。”
她用最后一个小笼包时,小白萝卜跑进来:“四爷已经出了二门。”
宋嘉书咽下口中的肉包,心道:珍惜这段时光吧,也就是雍亲王府就这么大,四爷去哪儿都能看见。等再过几年,你们再这么打探四爷的消息,就是窥测帝踪了。
白宁看着自家格格认真的吃小笼包,非常认同的点头,还给她加了块酱肉:“格格多吃点。”
宋嘉书:?
白宁苦口婆心:“格格忘了?李侧福晋是最爱挑理儿捻酸的,从前爷在谁那多歇一晚上,早起去给福晋请安,都要听她阴阴阳阳半日呢。今早她肯定要盯着格格说话:这两回四爷回府都没有去探望李侧福晋,却都来看了格格,尤其是昨夜又留在咱们凝心院,今早李侧福晋还指不定怎么拿着格格撒气呢。”
宋嘉书是做好了准备,李侧福晋那里也酿好了一缸子醋。
谁知到了正院,福晋就先扔下另一个重磅消息:四爷临走前发话了,今年府里的中秋还是李侧福晋操办,但年侧福晋有喜,今年让诸位格格和府里的下人们都先去给年侧福晋磕头。
宋嘉书看着李侧福晋的枪头瞬间升级调转对着年氏而去,在心里默默的祝福:年侧福晋真是好人,牺牲她自己幸福所有人。
展眼到了康熙五十五年的中秋。
宋嘉书早起往福晋屋中去时,天还是一种将将泛着蓝的黑色,能看到隐约星子闪烁。
虽说宫里中秋是晚宴,但四爷和福晋都要一早就开始准备入宫事宜,她们这些妾室也只能赶在一大早来给两位主子磕头。
平时各自院中,下人们可以叫一声“主儿”甚至是主子。
但这时候,什么年主子,什么李主子,就统统只能来给两位真主子磕头,然后目送两人进宫领宴。
宋嘉书一进正院就闻到浓郁的桂花香气,再一见福晋嘴角边,粉都压不下去的燎泡,她心道:这主子也不好当。
据她所知,福晋从月余前就在为中秋入宫,给德妃娘娘的礼而头疼。
从前送的金玉之物,珍贵摆件,虽也都是费了心的,但德妃从来都是淡淡的不露喜色。
乌拉那拉氏也不敢委屈:毕竟德妃对四爷这个亲儿子也是这种淡淡脸,还能指望她对自己这个儿媳妇和雍亲王府送上来的礼物惊喜莫名吗?
于是这些年也就这样按旧例送着。
谁知前年德妃不只不露喜色,还露了明显的不快,只说自己年岁渐长,早已不爱奢华之物,倒是更看重心意与子嗣。
这句话一出,简直是给乌拉那拉氏迎面一个大耳刮子,还当着十四福晋这个妯娌和一众来永和宫奉承的小贵人小常在,羞窘的她这个雍亲□□晋险些没当场钻到永和宫的地缝里去。
可德妃到底是四爷的母妃,宫里的娘娘,这个面子打了就打了,福晋还得堆着笑接下来,争取明年不挨这个耳光。
嫡子她是生不出来了,那只能表心意。
去岁她送进宫的就是刺绣的观音图,都是她自己一点点刺出来的。宫里女人的眼睛比针还尖,她是真不敢找人代绣。
这样一看就费了福晋许多精神和心意的礼送上去,德妃娘娘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淡。
今年福晋则是亲手做桂花蜜。
从清洗到挑选到上蒸笼,一应也都是她亲手做的,这些日子府里都是桂花味,浓郁的让人再也不想吃桂花糕了。
做虽做了,德妃前年的骤然发难还是给福晋留下了心理阴影,近来又诸事缠身,难免就上起了火。
宋嘉书跟其余几位格格一起,跟在两位侧福晋身后磕头,然后起身避在一旁,当自己是跟柱子一样不抬头不说话。
听着上头的福晋嘱咐李侧福晋看好府中,年侧福晋保重身子这样的官方话语。
四爷听福晋嘱咐的周到,也就嗯了一声,受完礼就往前头去了。
宋嘉书低着头,正好能看到随着四爷出去,帘子摆动的一角。
四爷这是要去前院吗?宋嘉书开始胡思乱想打发时间,不知道四爷会不会像很多影视作品的皇子一样,手下有一堆幕僚,这会子正在前头跟他的谋士们讨论入宫领宴他该怎么表现。
好继续砸实他这个不慕权势,飘然出尘的形象。
还是李侧福晋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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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皇清通志纲要记载,胤祥与胤礽、胤禔曾于康熙四十七年九月起被圈禁了一段时间,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受封爵位的年长皇子内独无胤祥。圈禁这件事有争议,因为也有记录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二月,康熙帝巡幸畿辅时,胤祥就在随行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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