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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水面桃花(一)

金灿灿的阳光打在青石桥上,一缕风绕过刚开的杨花树,转着圈吹皱满池春水,春天想必是到了,四处柳絮飞花,桃红柳绿。

小娃儿们举起风车呼啦啦地活蹦乱跳,旁边的大人却开始打着喷嚏埋怨,“哎呦哟,又来啦,春敏!”

乌篷船摇啊摇,嫩绿色的河趁着蓝蓝的天,七转八弯荡悠悠,流入街头巷尾。

这里是江南,华国十五年,牡丹镇。

放眼望去,街边尽是小食铺子,日用百货,唯一突出的是绸缎庄顶多,各个挂着老式牌匾,上面雕栏玉砌地刻着:“国产丝绸,布匹呢绒。”有时兴铺子还贴出碧绿的纸,正儿八经地写上几句洋文,“silkclothstore。”

这种铺子里多半有洋货卖,但牡丹镇上的人不感兴趣,此地是好几代的丝绸之乡,刺绣世家多如星辰,自己的东西精巧绝伦还不够看呢,谁还有功夫去搭理海上来的玩意儿。

“老板,你这个枇杷怎么卖嘛?”街面的水果摊上,一个身穿嫩芽绿格纹旗袍的女子笑嘻嘻地:“新鲜的哇。”

“欧呦,沈小姐,你又不是头次在我这里买啦,顶好吃的。”出摊的是位中年男子,皮肤晒得黑黝黝,壮实身材看上去就是常在地里干活之人,此时笑得嘴角咧开,一脸参加喜宴的模样。

枇杷是好的,但他家的贵,想必自己也清楚。

对面女子却不甚介意,用纤细手指晃了晃,细长眉毛下是双顾盼成欢的眸子,目光落在一串金黄色的枇杷上,娇滴滴地说:“喏,就那个吧,不大不小的才甜,要上五六串。”

老板赶紧用袋子装上,手上边忙活还不忘殷勤地嘴不停,“沈小姐真孝顺,又是给你家老太太买的吧,今天怎么一个人出来啦?没带上小丫头喜宝?”

沈丹彩从手提包里掏钱,不紧不慢地:“我又不是要人扶着才能走路,喜宝家里的活可多呐。”

提过袋子,转身蹬着半高跟小羊皮鞋一路踩上石子地,咯噔噔地朝远走,那身绸旗袍服帖地勾勒出窈窕身段,顺着细腰起伏过圆润的小山丘,又垂坠向下直到脚踝。

裙岔开得不高,偏是这般严丝密合的裁剪挽住万种风情,自顾自地让人胡思乱想。

穿旗袍的女人大多看起来太瘦,但沈丹彩可不一样,她才不是含苞欲放的花骨朵,高挑身材透着娇憨,朱唇皓齿,眼波流转,那是牡丹镇最美的牡丹。

可是此时这朵牡丹却频频蹙眉,挑眼瞅见石桥下的绿波涟漪,很丧气今日穿了件绿衣裳,搞得和河边干杵着的柳树似地,随手把头发拢到耳后,露出两只白净小巧的耳朵,也有几分乖女学生的模样。

她提着一袋子枇杷晃悠,由于这件衣服彻底打消继续逛街的念头,专心致志往家走。

刚拐进顾家的那条巷子,迎面就撞见打梆子卖糖的小贩,仍旧满脸堆笑地叫她,“沈小姐,松子糖好甜的呀!”

全世界都知道她不甜不下口。

沈丹彩又掏出点钱,买了一袋松子糖。

对面那位大概才开张,心情愉悦地套近乎,“哎哟,沈小姐我都听说啦,你要嫁给大名鼎鼎的冯副官呐!什么时候是好日子啊。”

沈丹彩愣了愣,她是要出嫁,但没想到这么快传遍全镇,连走街串巷的小贩都清楚,耳根子红了一片,笑笑并不接话。

沈小姐并不是个温吞性子,可出嫁这种事到底不是女儿家自己好挂在嘴上,眉眼弯弯地笑着,又窈窕多姿地走开了。

她来到顾家门口,远远望去一个幽深宅子,朱红大门两边立着两堵高墙,愈发显得里面像口井,无底的井!丹彩每次抬脚,跨过能爬上几只小猫的门槛,都不由得长出口气。

迎面是翠绿的树,一颗颗枝叶繁茂,花窗透出蜿蜒盘旋的花,和她终于有了点相配的地方,沈丹彩是鲜活美丽的景,流动在春日的波光粼粼,她走进这座古老庭院,画面腾地就有了生机。

男仆柳大听见小高跟的声音,不用猜也知是谁,赶紧踮脚小跑过来,年轻的脸上却有皱纹横竖成峰,躬腰道:“沈小姐回来了啊!”伸手要来接枇杷,沈丹彩晃了晃,示意不用。

在家里也被连名带姓地称呼沈小姐,乍一听还是有些奇异的,但牡丹镇的老人都习以为常,若是有人问还会叼起那早就不抽的烟袋子,砸砸嘴像说书人。

“顾家是大家族,自百年前就在牡丹镇扎下根,世代以刺绣为生。他家祖上单传,每任顾老爷都是只有一个儿子,当然不会出来个沈小姐,那位是现任顾老爷夫人的妹妹,也就是小姨子。说起这个沈家也是有趣,不知什么来历,两个女儿差上快十五六岁,大女儿命苦,嫁过来生顾小姐时大出血去了,倒是这位小姨子蛮有意思地长住在顾家,人灵光又好看哇,老夫人顶喜欢。”

有意思!还不是拐弯抹角说不合时宜,只是这世上不合时宜的事多啦,沈丹彩也是其中一个,虽然名不正言不顺地好像赖在顾家,但也实在不是她愿意,打记事起就和姐姐生活在这里,后面出生的外甥女只比自己小五岁。

姐姐不在了,她又能去哪。

万幸生得一副好皮囊,嘴甜聪明哄得顾老太太欢心,从上到下也没人敢小瞧她,尤其前几年刚分化成传说中的omega,就更加被人捧着活。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这个omega是什么意思,好好的世界除男女之外似乎又多出一种性别来,但她知道这种人不多见,而且也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只有顾老太太心如明镜,常在私底下给她说:“小丫头,我这辈子算是没白活哟,总听人家说这个o什么,a什么,没想到咱们家真能有,而且还一下子两个哦。”

顾老太太是个时髦人,年轻时也算得上敢爱敢恨,在隔壁海棠湾顶有名的大小姐。她由于年岁渐长而回缩的小身板笔直,发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穿着马褂裙躺在前清制成的黄花梨摇椅里,一晃一晃地在廊下晒太阳。

“老太太,今儿的枇杷可好啦!”沈丹彩扭着身子走到跟前,坐在摇椅边的藤凳上,将那些金澄澄的果子一个个从袋子里取出来,冲着小丫鬟喜宝喊:“快拿去洗干净,咱们好吃个新鲜。”

她生就眉眼含春,见人愈发爱笑,声音软糯又清脆如黄鹂,讨得顾老太太欢心,捏她的手说:“还是你会疼人,每年的水果我就爱枇杷。”

“老太太怎么忘了,我也爱吃枇杷啊,都是托您的福才能记得买,要单我自己,早把这事搁到脑后。”

说话间喜宝又走出来,把个朱红漆木托盘往桌上放,正准备剥皮,被丹彩挡住,笑嘻嘻地说:“老太太,我最近学了个吃枇杷的法子,原来这剥皮要从底部带蒂的开始,一准揭到底,再不会弄得脏兮兮。”

她顺手拿起一个,先用帕子把水擦干,又从底下连蒂撕开,纤细指尖灵活地捏着皮直到顶部,没几下手中就捻着个水润果子,连忙递过来孝敬。

顾老太太尝一口鲜果,心满意足地夸:“我们丹彩就是心细,难怪有福气,订下那么好一门亲。”

沈丹彩笑了笑,笑里带着无奈,冯副官虽好,但早在乡下娶妻生子,自己过去就是个姨太太,想到这里委屈,忽地捡着帕子开始抹泪。

顾老太太伸手拍她,安慰道:“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在乎这种事,现在世道乱,能有个靠山就不错啦,他家里的老婆早就和个活死人一样,根本出不得门,咱们得到实惠就成,我交代过念之,准保给你个体面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

这番话称得上仁至义尽,她心里有数,自己又不姓顾,能到这一步也就知足。何况老太太说得在理,本来她也不在乎虚名,对方官职不低,据说人也体面,又是个不错的alpha,还有什么可挑。

眼尾刚挂上的泪又顺间没了痕迹,取而代之还是那副光彩熠熠的眸子,嘴里依然服帖:“老太太说得对,还是您疼我,就是不好意思让老爷替我破费。”

“你是乖的,从小没让人多操心,唉!不像那个不省心的!”顾老太太兀自叹口气,似乎想起不得了的伤心事,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直摇头道:“真是咱们府里的小活祖宗,你说奇怪不奇怪,人人都说你们那个o性子软,她哪里像啦!”

沈丹彩没接话,知道她说的是顾府的大小姐,顾流云。

只比自己小五岁的外甥女,小的时候也很听话,每天跟着她跑来跑去,满口叫着小姨不停,这几年大了却愈发生分,尤其是去年闹着去念书,下大雪在祠堂的院子里下跪,搞得满府鸡飞狗跳,不成样子。

性子真是倔强,明明长着一双揽尽春色的桃花眼,要是无意间看你一眼啊,七魂都能丢了八魄,只可惜这天下独有的容貌,眉眼里全是清冷。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忽地听见喜宝远远地叫了声:“大小姐回来啦,今天学堂放得这么早啊?”

“嗯,有点事,老太太睡午觉了吗?”

清朗的声线,带着低低尾音,客气至极又充满距离感。

好听还是很好听,顾大小姐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对下人礼貌有加,但与沈丹彩总不对付,尤其是这门婚事订下之后。

脚步声由远及近,沈丹彩还是识相地挤出个灿烂笑颜,自己寄人篱下,得罪不起掌上明珠。

不过这种日子也没几天啦,就算对上顾流云的冷眼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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