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吓人眼神没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一两息后,就顺着她粉白衣衫拂下,落到她身旁——那个牵握着她胳膊把人往里领的老鸨身上。
像薄极的冰刃,一眼,就削去了老鸨脸上红艳的笑。
老鸨僵了表情,握着时琉的手仍没松开:“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酆业垂眸,肩上大氅被风轻轻一拂。他走近了步,停在阶下,声音就和夜色一道,低低的,慢条斯理地笼上这描金红楼外的璀璨华盈。
“我的人,谁让你碰的……嗯?”
他身后忽然只剩了无边的夜,黑夜里像跟着无形无尽的影。它们如潮水般没过大地,月华被侵蚀,吞噬,而那无边漆黑迫近,直欲覆上这楼台高阁。
浓重阴翳里涌动着,撕扯着,看得见血骨累累,听得见万鬼凄厉悲泣。
“——!”
老鸨脸上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
她吓得惊叫一声就松了手,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摔得不轻,可她好像完全忘了疼,只惨白着脸满额头汗地骇然地盯着酆业。
可已然没了。
就仿佛方才只是她一场幻觉,眼前仍是熟悉的满目繁华的长街,人来人往的夜市。
哪来什么血骨万鬼,什么泼天大口似的无边黑影。
“你,你……”
老鸨却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两息后,竟是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旁边龟公见了全程,这会把腰低得快到地了,一边赔礼一边拿袖擦着汗:“这位贵人,她不识抬举,得罪了您,您别见怪——您的人,您随意,随意。”
“……”
酆业没答什么,仍是冷漠垂着眸子,大氅下手腕一翻,随手丢了块灵珠过去。
“别来打扰。”
一颗灵珠能抵千金,压得龟公膝盖一软,立刻就跪将下去。
一块袖珍木牌被他举过头顶——
“楼上空房请贵人随意。只有七层,是我们阁主的地方,非请不能入,还请您见谅。”
“……”
袖珍木牌被酆业随手收了,他握住身旁无声看着的女孩的手腕,轻轻一拂,像抹掉了什么。
然后酆业垂了手,侧颜漠然地把人带进楼去。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楼内的衣香鬓影间。
地上低头跪着的龟公擦了擦汗,不紧不慢地爬起来,然后伸脚一踹地上晕着的老鸨。
“走了,别装了。”
“晕”了的老鸨睁开一只褶子眼,确定没事了,低低咒骂着爬起来:“老娘这是犯了哪路的阎王太岁,碰上这么个要命的大杀星。”
龟公把灵珠亮出来,在袖口擦了又擦:“幽冥什么时候少过杀星,有钱就行。”
老鸨却没顾上,眼里藏着深恐,后怕地看了眼楼内方向:“这个不一样,不一样……”
“哪不一样?”
老鸨却死死闭上嘴,不肯言说了。
龟公没见她见的那一幕,自然也不懂她越想越侵上心头的大恐怖。他捏着灵珠,越看越喜不自禁,顺口接了自己的话——
“是不一样。来青楼还自备美人,这贵人果真癖好独特。”
“……”
楼内。
穿过红袖拂招的一层,时琉被拎上了楼里最偏的楼梯,像拎只惹了祸事的小猫。
木梯上,虽然也有上下的客人,但比别处清静得多。
时琉终于慢慢反应过来:“刚刚在门口,她是不是给我施什么法术了?”
酆业冷淡瞥她:“我以为你要等被卖了才能察觉。”
时琉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懂修炼,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了,”她想起什么,转了转身,“这里是酒楼吗?时家的长老来这里做什么?”
“酒楼?”
酆业嘲讽地睨了她一眼,确定她已经脱离那种低级的幻术,恢复清明,他也松了她手腕,垂手上楼。
只余声音懒散飘进她耳中。
“你见谁家酒楼,是摸着胸坐着怀嘴对嘴喂酒?”
“?”
遮蔽时琉五感神识的法术被酆业一收,时琉眼前一切恢复楼内光景。
酆业领她上的是男客这边。
站在木梯上,她放眼下去,单一楼楼下正对着,就有好几对男女在酒桌案后,坐着滚着抱着亲着,弄得一桌瓜果狼藉,衣难蔽体。
“!”
时琉懵完,惊啊一声,捂着薄皮泛粉的脸慌不择路就往楼梯上跑。
“砰。”
酆业停在二层木梯口,被她撞在后背上。
像只小飞萤撞到龙尾巴上,连片鳞片都撼不动,自己倒是差点弹跌下去。
一点松散笑意被撞得溃散眼底,酆业薄唇勾了勾,伸手把没见过世面的傻猫崽又拎住了。
视感重新给她封上。
时琉这才稍稍心安,攀着酆业袍袖下的手臂,像是摸着柄凌厉的剑骨。
两人一路上到四层。
四层木梯口有两个拦着的,酆业懒得多说,在楼外收下的袖珍木牌一抬,两人立刻作礼让出空隙。
四层有些不同。
一踏上来,耳旁的靡靡之音就化作清乐,空气中还飘着隐隐墨香,文雅悠扬。
时琉听得心里一动,扒拉了下酆业的袖子。
酆业淡漠扫过楼中,然后才松了手,撤掉遮蔽她视感的法术。
“这里不一样哎。”
时琉惊叹,稍走前些——
长垂的纱帘后,影影绰绰的,可见有女子在帘后抚琴的身影,琴曲如诉,撩拨人心。
这样的帘子在这层偌大的楼中不止一块,环作半圈,这样的女子也远不止一位。
而楼中相对,还挂了两幅大字——
“风”“雅”。
酆业淡淡扫过几处空了的帘后,又瞥向另一边,连排客房中紧闭的房门。
一点冷淡嘲弄掠过他眼底。
恰在这会儿,好奇绕了一圈的小姑娘又通红着脸颊像被野猪撵了似的飞快跑回来——
身后正是某扇紧闭的房门。
时琉显然也看见那两个大字了,停在酆业身旁后,憋了口气,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酆业垂睨她,似笑非笑:“听见什么了?”
“……”
时琉绷着红得欲滴的脸,不肯说话。
停了几息,她轻蹙着眉看向“风”“雅”两字,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
酆业挑眉:“不喜欢?”
“…别扭。”时琉小声。
“自然别扭。”酆业嘲弄抬眼,“拿来卖弄的,是风尘,风骚,唯独不配风雅。”
“嗯!”
时琉深以为然重重点头。
然后就见青年懒歪了下头,似乎是想到什么,他大氅下左手一抬,袍袖垂跌,露出凌厉冷白的腕骨。
修长指节轻轻一捏——
“咔哒。”
一声清脆的指响。
两朵猩红的火苗忽然凭空跳出,刺破“风”“雅”挂画前无形结界,烧上字幅一角。
哗。
火舌凌空蹿上。
时琉惊望着剧烈燃烧的字画,又转回来,仰头看了看身侧那人。
猩红的火映在他漆黑瞳底。
灼穿了幽暗滚烫的夜色,露出里面一点疯狂又冷漠的愉悦。
一眨眼功夫,那魔焰似的火就将两幅字画付之一炬,烧得灰都没剩下。
漆黑眸子里的滚烫也随之熄灭。
“走了。”
酆业又恢复平常那副冷淡懒散的模样,他淡淡转身,朝楼梯走去。
时琉回神,惊得左右张望——可偌大四层内,来往稀疏的客人,甚至是楼梯旁的守卫,竟然好像没有一个人看到酆业方才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