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事情,是华永春在查,他当然知道其中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在他刚刚得知甚至还只是怀疑阶段的时候,眼前的这个少年,更加大胆直白也更直冲要害。
华永秋终究还是低估了阮弗,以为一个能够给阮弗七日时间的毒信子会让阮弗忌惮,以为七日的时间会让阮弗感恩戴德,可他毕竟不知道,阮弗并非一般人,莫说是七日的时间,哪怕是七个时辰,只要还有翻盘的机会,阮弗就从来没有放弃过,何况,眼下的这个情况,还未成为一个死局。
至于七日之后的事情,那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了。
华永春眼中的震惊停留了一瞬,而后在阮弗平静的眼波之中渐渐淡去,似乎是笑了一声,“白公子是不是忘记了,在下可是牢峰谷的大少当家。”
“若非大少当家就是牢峰谷的少当家,甚至是日后牢峰谷的主人,今夜,你也不会听到在下的这一番话。”阮弗微微垂眸道。
“我又如何相信白公子?或许,这是白公子的一个计谋呢?”华永春定定看着阮弗。
阮弗微微摇了摇头,“牢峰谷大少当家为人坦荡,江湖早有传闻,如今大少当家能在在下眼前说出这一番话,大少当家的为人,白饮冰佩服,是非曲直,想必大少当家心中早就有了定论,哪怕没有定论,也早已有了怀疑,我言尽于此,只看大少当家,或者说牢峰谷当如何抉择了。”
阮弗的声音太过平淡,哪怕是华永春将近三十的年纪在她的面前,却仍然觉得眼前的少年,令人捉摸不透,华永春承认,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少年的话,因为就在前不久,他与父亲议论与犹豫的还是这件事情。
在内心轻叹了一口气,华永春唇角升起一抹苦笑,“永秋将你带回了牢峰谷,不知是我牢峰谷的福气还是灾难。”
“我还是那句话,是福是祸全在牢峰谷的选择,白饮冰可以悄无声息命丧牢峰谷,只是……从此以后,八代镖家,武林望族,只要销声匿迹了。”
在家族命运的选择面前,阮弗至少有九成以上的把握知道牢峰谷将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所以,她始终平静的等待,哪怕只是与华永秋有过短暂的接触,可她知道,华永秋缺少的,永远是全局的把握,华永秋可以臣服在北燕之下,甚至将祖宗百年基业相送于人,可是,牢峰谷真正的当家华飞章不会,这已经不是父子之间的矛盾,而是取舍之间的矛盾,两者不能统一,华永秋必然会做出激烈的选择。
细想了一个晚上之后,这是阮弗能骨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白公子既然有此把握,想必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退路,其实又何必来与我说这一遭,虽然说起来整件事情都是为了牢峰谷好,只是……白公子的目的,又是何在?”华永春只稍稍想了一会儿,便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管华永秋对阮弗做了什么,可眼前的这人,半点也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反倒是在牢峰谷甚至在华永秋的眼皮底下这般明目张胆行事,若说阮弗完全似被逼迫地不得不做出来地选择,华永春是不信的。
阮弗听罢,先是一愣,而后叹了一口气,其实就算在如何谋算,心思再如何活络,强龙依旧压不过地头蛇,眼下的情况,也不是能够任由她肆意地,微微拉了拉自己的衣袖,阮弗道,“这是毒信子,贵庄的二少当家送我的礼物。”
华永春眼神一缩,阮弗将衣袖重新放下来,她知道,看到毒信子,华永春心中的怀疑会被更加确认。
但是,她的目的也不仅仅于此,那才是最终的利益所在,“百年前,牢峰谷的先祖在寻找开庄之地的时候,想必是进行过深思熟虑了吧,这一处地方,进可攻退可守,扼北控南,牢峰谷周边三州五城尽在掌握之中,三州五城之后,东进直逼永嘉,西进可通南华,不知这么多年来,牢峰谷的当家们,心中可有何种想法?”
华家数代在牢峰谷生存,在这里发迹亦在这里繁衍生息,可谓是对牢峰谷以及周围的地形地势熟悉至极,或许,百年前牢峰谷建立的时候,华家的祖先也只是看上了这么一个四通八达的好地方,能够为华家事业带来无上的便利,只是……的那个天下分裂,牢峰谷依旧能够安居一隅,甚至祖宗基业丝毫不受影响,可牢峰谷如今在辰国的范围之内,但是牢峰谷的二少当家却与北燕与联系,牢峰谷的地位,便有些微妙了。
很显然,华永春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从来没有人敢跟牢峰谷的任何一个当家提出这个分明存在的问题。
而作为牢峰谷的少当家,此时此刻,他也不应该说什么。
阮弗并不介意,站起身来,灯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地上形成一道斜斜的暗影,窗外渐渐刮起了深夜的秋风,可在牢峰谷的山庄中却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细碎的说话声再次响起,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华永春才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阮弗所在的院子。
突起的秋风将院子中的桂花纷纷飘落,在地上铺就了一层金黄色,阮弗静静立在屋檐之下,清秀的面容中透着点点苍白,在白日清爽的秋风中,似乎更带了一些羸弱。
已经三日了,第一日的时候或许没有觉察到毒信子对她的影响,但是到了第三日,便可以从脸色中看出了毒信子在身子里的蔓延了,不过,阮弗并不觉得有什么,除了知道毒发的时候会让人死去,平常的时候这毒信子既不会影响她脑袋的思考,也不会让她行动不便,若非是早起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自己脸色的变化,或许她根本不会注意自己身中奇毒这件事情。
静静看着随风飘落的桂花,一股淡淡的香气,传入鼻中,漫入心间,阮弗容色中闪过一层淡淡的恍惚,蓦然想起那一日趣晋王府的时候,在去书房的路上,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玉兰的香气,很浅很淡,若有似无,秋季本不是玉兰开放的季节,可不知为何晋王府中依旧能弥漫淡淡的清香,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上一次稷歌来永嘉的时候说要去晋王府折一些玉兰回去,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折到,已经这么多日了,不知道永嘉的事情解决得如何了,这一次她消失在永嘉之中,不知道玉无玦是否有所发现……
突然之间,她眼中升起一抹小小的懊悔,这才离开了几日,得不到外边的消息,她就受不了了么?其实……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事情非她不可呢?只是……有些事情,是发自灵魂的,这世间,没了一个阮弗,依旧如常进行,可并非尘世选择了她,而是她选择了这个浮荡的尘世。
——
华永秋眯着眼看着静立在窗边神色沉静的少年,自打中了毒信子之后,他着人观察,从未见过阮弗有过任何慌乱不安甚至焦虑地时刻,而此时此刻,居然还能在……发呆么?
哪怕心中已经有了白饮冰是个不一般的少年这个认知,对于这样的情况,他依旧觉得不舒服,不能掌控应该掌控在手中的人和事,总能让他心中的屈辱感不自觉地升起。
华永秋站在门口已经许久了,并且毫不掩藏自己的行踪,阮弗自然是发现了这么一个大活人,也看到了华永秋神色中微妙的变化,意外,疑惑,怀疑,阴鸷,而后是不甘与屈辱,微妙的表情从他的脸上出现了又消失了。
将视线从院子中的桂花树上收回来,眼眸微动,神色如常地道,“二少当家?”
华永秋朝着阮弗走过来,“方才看到白公子似乎是有所思虑,白公子可是在为难?”
阮弗摇了摇头,“二少当家有给我为难的机会么,毕竟,在所有的选择面前,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
华永秋似乎是嗤笑了一声,“我以为,白公子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考虑。”
“更多的时间之后,等待我的,不是不见天日的结局么?”
华永秋冷笑一声,“的确是,所以,我本想来奉劝白公子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如今看来,白公子果然是聪明人,已经不必我来劝解了。”
阮弗淡淡一笑,看着华永秋道,“可就算我答应了,二少当家是否就信任我了呢?而我又如何信任二少当家,不会拿一副药来让我成为一个受人控制的奴隶?毕竟,人与人之间,最容易守住的是承诺,最容易破坏的,也还是承诺了。”
“这个问题,白公子就不必烦忧了,只要白公子出手,我便知道白公子的诚意如何。”华永秋道。
阮弗眉心微动,转头看着华永秋,华永秋勾唇,眼中升起一抹贪婪的光芒,那种一切将要在掌握之中的疯狂,已经从眼底慢慢涌动了出来。
正当这个时候,院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二少爷?”
华永秋皱眉,眼中的神色渐渐消淡,微微侧头,看着门外地管事道,“什么事?”
“老爷听说二少爷带回来了贵客,这几日一直忙于他事,如今空下来了,让二少爷带着贵客去见一见。”总管的声音,平静地想起。
华永秋闻言,有些怀疑地看了阮弗一眼,却见阮弗依旧神色坦然,毫不知情的模样,将视线慢慢转移开,“我知道了,你回去禀告父亲,我们立刻就来。”
总管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华永秋看了一眼阮弗,“白公子,这是我们给彼此的一个机会。”
阮弗淡淡一笑,“而少当家请——”
牢峰谷华家庄的会客堂里,华飞章正在与牢峰谷中的几个镖头会事,大概是刚刚结束了,其余的几个镖头也还没有离开,阮弗与华永秋过来的时候还能从里面听到一些爽朗的声音传出来。
她倒是曾经听稷歌说过,这牢峰谷的当家,是个性情豪迈的人,稷歌虽然整日在他那南方的桃花林无所事事,但其实极少有人知道,隐于世外的桃花林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就像稷歌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风流不羁一般,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能让稷歌说出与牢峰谷现任当家有些交情的,应该也不是很一般的交情。
不过……这并不能成为她不会暗中宰一把牢峰谷的理由……毕竟……一个镖局活得太有王侯的条件,也不是什么好事不是么?
虽是心中千回百转,阮弗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华永秋直接进入了会客堂之中,“孩儿见过父亲,见过几位叔叔。”
华飞章面上爽快的笑意没有消失,倒是会客堂中的几位镖头停下了说话的声音,笑道,“永秋来了啊,我们正与你父亲说到你呢。”
华飞章笑得温良,“永秋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几位叔伯指教。”
其中一个镖头朗笑一声,“你这小子,就是太谦虚了,哪里有我们当年的模样,我们当年,那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至极的啊,年轻人啊,还是要有些气魄的。”
华永秋微微一笑,“叔叔们的风采,哪里是永秋可以比得上的,只能望尘莫及了。”
几个镖头闻言,都摇头失笑,倒也不再说什么了,华飞章也出声打断,“好了好了,年轻人就要多历练,如今哪里还像我们当年年轻的时候了,那时候,咱们可都是一群粗汉子。”
华飞章的话,再次引起会客堂里边的阵阵爽朗的笑声,这些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人,言语之间,自然也没有太多的顾忌了。
华永秋只微微扯唇,面上升起了一抹在这些叔叔跟前,从来都是温和的笑意。
“父亲,白公子已经在门外等待了。”华永秋提醒道。
华永秋话落,便听见其中一个镖头道,“就是大哥刚刚说的那什么牢峰谷新来的贵客么?”
华飞章一笑,“可不是么,本来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山庄里来了一位白公子,后来听永春出去这一趟才知道这白公子还大有名头,这么些日子以来也没有见过,今日不妨碍见一见。”
牢峰谷的人算是大半个江湖人了,对什么白饮冰,所知的当然不多,听到华飞章如此说,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华飞章似乎也不介意,只是道,“既然来了,见请白公子进来吧。”
华永秋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原本站在会客堂门口侧边的阮弗,一身青衫出现在了人前。
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正当是雌雄莫辩的年纪,加之长得清秀俊雅,举止从容之间与牢峰谷的个人,自然也是遇着巨大的差别的,会客堂里的各位镖头们虽然诧异于所谓的贵客竟然是一个少年,但似乎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没有太大的兴趣了,毕竟镖师们的任务就是走南闯北,除了那天家贵胄什么样的少年公子没有见过呢?
阮弗自是发觉了这些人对于自己的态度,不过她并不觉得又什么,毕竟,就算她是以孟长清的身份出现的,在这个地方,都未必能够得到待见呢。
因此只微微上前拱手道,“在下白饮冰,见过各位前辈。”
“小公子客气了。”
阮弗微微点头,倒是华飞章多打量了一番阮弗,“这就是白公子了,果然一表人才。”
“华庄主谬赞,庄主才是龙虎精神,让人不敢瞻仰。”这话实在是客气居多,华飞章听了,也只是轻哼了一声,在看了一眼阮弗之后,方才指了指下首末尾的椅子,道,“白公子坐吧。”
阮弗也不在意,拱了拱手就往最末尾的那张椅子而去,她相信华永春应该已经与华飞章说过自己的意思了,不过显然这位华庄主的脾气很大,并且一点也不想服从在一个能做自己孙子的少年手下,所以……
华庄主的脾气,就是如此任性么?
阮弗一边淡淡地坐下来,一边在心中漫漫想着。
“听说白公子与犬儿早已相识多年,我看白公子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却也举止不凡,想来是哪个世家公子出来的,没想到也与我们这些江湖中人相识。”华飞章道。
“华庄主过奖了,谁人不知牢峰谷大义,八代镖家,名声煊赫,在下一直敬佩有加。”阮弗笑容可掬。
华飞章眯眼看了看阮弗,大义?名声煊赫?当然,在华飞章的眼中,这的确是事实,可是知道了这位少年的目的之后,他就无法正视他对牢峰谷的任何一句赞誉了。
华永秋也在一旁开口道,“父亲,白公子与一般人不一样,虽是年纪尚小却有力丰富,见多识广目光长远,自然不会与寻常人一般的想法。”
华飞章看了一眼这个二儿子,冷哼一声,倒是没有说些什么。
会客堂中的几位镖师,也是随着讲了几句话,不过谁也不知道为何大哥要选择这个时候见这个小少年,在他们看来,这个小少年,出了举止非凡文绉绉的一些,其他的也不见得多么了不得,可见大哥语气里,似乎并不像对待一般客人一般,倒是让他们疑惑了,不过……大哥的态度是大哥的态度,他们也有他们自己的看法,如此一来,倒是谁也没有对阮弗多么客气,也欣赏不起来。
华永秋在一旁看着,倒是很少插话,基本上都是阮弗与华飞章在说话而已,并且在他看来,说的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只一盏茶之后,华永秋便失去了兴趣,看着会客堂中几位叔叔的样子,倒也没了什么警惕,只是……这些人却也不是他能够轻易动得了的,这些叔叔,与父亲同辈,效忠的是父亲,或者说,是牢峰谷名副其实的主人,他绝对不敢轻举妄动对这些人出手或者进行收买。
阮弗不得不承认,华飞章果然与他的儿子相差很大,至少,比起华永春温和之中带着的强势,华飞章就直接是强势了。所以哪怕只有一刻多钟的时间,在旁人看来觉得她与华飞章之间无聊至极半点用处也没有的对话之中,却已经是她与华飞章之间的针尖对麦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