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三,驻守在汉河北岸的辰国大军三线汇合,三十多万兵马齐齐向汉河上的东楚大军发起进攻,经过长时间的对峙之后,东楚引以为傲的水战,已经不足以对辰国造成威胁。
东楚皇都,前方节节失利的消息已经传回了皇都之内,有得到消息的百姓,甚至已经有举家外逃的举动,然而,自打辰国大军开始全线攻打汉河之后,东方麒便下令关闭城门,不许百姓出入,东楚皇城的戒备,更是森严了许多。
东方麒宫殿之中夜夜笙歌的境况早就已经不见,如今可谓是人人自危的局面,前线加急地快报才刚刚传入宫殿之中,东方麒无神的面上,只剩下难言的复杂。
“敬之,你说该当如何?”良久之后,大殿中才又重新出现了东方麒的声音。
一直立在东方麒一丈远之外的唐敬之,依旧是一脸刚毅,“陛下,只怕江城那边,支撑不了多久了。”
“朕给你兵权,你即刻带兵增援江城。”
或许,这是唐敬之跟在东方麒身边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东方麒下命令的语气如此坚决而果断。
可是,唐敬之却沉默了。
东方麒回头,眯眼看着沉默的唐敬之,“难道,朕要做一个亡国之君?”
唐敬之面上似乎有某种隐忍之色,“陛下,澄州、润州已经陷落,大军增援,后路定会被切断。”
唐敬之的声音很平静,东方麒面上怔怔,最后终于还是颓然地倒在了宽大的龙椅上。
唐敬之嘴唇动了动,面对这样的东方麒,原本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东楚皇宫深处的一间宫殿,这里可以说是东楚皇宫的最深处,从外面看,这里与其他任何一间差不多的宫殿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是对于敏锐一些的人,便会知道,这寻常的宫殿周围,可谓早已是重兵把守,恐怕是一个苍蝇也飞不出去。
东方麟没有细数过自己来这个地方有多久了,只是,每一日每一夜于他而言,都是漫长的消磨。
身后传来脚步声,东方麟有些木然的脸似乎动了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皇兄,你来了。”
来人确然是东方麒,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太监的手中,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个小酒杯。
东方东方麟的视线在小太监手中的托盘中扫了一眼,眼中划过一抹了然之色,“我一直在想,皇兄大概什么时候派人来,没想到,最后竟然是皇兄亲自过来了,我想,辰国的大军,应该快要攻到东楚皇都了吧。”
东方麒没有回答他的话,“是与不是,今日之后,都与你无关了。”
东方麟似乎是轻笑了一声,“皇兄,倘若当初成功了,东楚便不会是今日的局面。”
“哼,天下逐鹿,群雄纷争,有南华,有辰国,不管最后这中原的天下姓谁,都不会是姓东方,你以为,凭你在吴韩两国之间动的手脚,就能掣肘南华与辰国了么,简直异想天开!”
东方麟面上神色不好看,但更多的是意外于东方麒会说出这样的话,“异想天开?天下共主,试问如今中原诸国,谁没有过这样的期盼,皇兄真是好志气,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如今,做一个亡国之君,会比你在中原逐鹿中身死功灭要万世流芳?”东方麟神色冷然,语气也更多了一些讥诮,最后经直接盯着东方麒道,“还是……皇兄舍不得唐敬之出去打仗?”
东方麒面上有些难看,脸部的肌肉在东方麟的视线中有些微的抽动,可这样的神色似乎让东方麟觉得有些愉悦,“怎么,皇兄被我戳到痛楚了么?哈哈,东楚几代帝王,若是太祖圣祖知道,末代帝王,竟然因为舍不得将军出战的理由而放弃逐鹿天下,不知皇兄日后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死期已近,东方麟说话,似乎也没有了顾忌一般,可是,东方麒的反应,却在他的意料之外,“东楚便是亡在我手中,也比被掌握在一个外姓人手中更好。”
“什么意思?”东方麟脸色一变。
东方麒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有个故事,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时至今日,不妨听朕告诉你如何?”
东方麟微微眯眼,看着神色看起来并没有怒气的东方麒,只听得东方麒道,“二十九年前,当时还是吴国太子的现任吴国国君前来东楚,却与当时东楚一名宫妃暗生情愫,乃至最后离开之前,却不知自己与那宫妃早已珠胎暗结,可宫妃却隐瞒孕症暗改时间,并将腹中胎儿生下,成为先帝最小的儿子来疼宠……那宫妃千瞒万瞒,终于带着这个秘密长大,可是,因为对吴国国君余情未了,竟然想要扶持小儿子登上皇位,呵!”
不过两三句话,就算东方麒并没有将这个故事说得很清楚,但东方麟却听明白了,可他面上诸多复杂表情也只在一瞬间而已,“皇兄,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朕与你说这些,自然不是要来让你相信,不论你信不信,朕只是想告诉你一个结果,东楚亡国也可,却不会放在你手中,一个,东楚皇室的异类。”
“哈哈,耻辱,就算如此,那又如何,我再不济,也是正常人,皇兄你呢?与唐敬之之间的苟且,可一个恶心了得?任是谁也没有想到,东楚国君后宫佳丽三千,却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乃短袖之癖吧?”东方麟靠近,低声道。
东方麒面上的肌肉微微抖动,在东方麟的视线中,退开了一步,眼中有些阴鸷,“灌下去!”
说罢,他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一处这辈子最后一次来的地方。
身后,响起东方麟张狂的笑声。
唐敬之等在宫殿外边,看到东方麒神色不善地走出来,只默默垂头跟在他的后边,以他的功力,自然知道宫殿中的两人说了什么,但是,他不能有任何表示。
“玉无玦在城中的踪迹找到了么?”东方麒微微回头对着跟在身后的人道,语气并不好。
“回陛下,辰国晋王在东楚埋下不少细作,因此……”
东方麒冷哼了一声,“既然如此,朕倒要看看他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东楚都城中一座并不起眼的庭院内,玉无玦一身雪衣,玉冠束发,腰间配以一块随着身形移动有轻微晃动的辰国皇四子的身份玉佩,正站在窗前,看着冬日微微阴沉的天空,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身后传来无棋的声音,“殿下,东方麟被赐死了。”
玉无玦放在窗台上原本轻轻敲击窗台的手指一顿,“把消息传去吴国。”
“是……”
无棋退下,玉无痕的声音却响起,“四哥,不过是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儿子,吴国真的愿意?”
“吴国自然不会为了一个东方麟如何,易位而处,吴国同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只是,知道和行为本身,有时候未必能达成一致。”玉无玦淡淡道。
玉无痕似乎是皱眉想了想,很快眼中就划过一抹豁然之意,“四哥,十二明白了。”
玉无玦淡淡点头,只听得玉无痕道,“只是,如今,东方麒将东楚皇城戒严至此,目标显然是为了我们,四哥,恐怕我们难以内破。”
玉无玦终于偏过头来看玉无痕,“我何时说过我们要内破?”
玉无痕神色一僵,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玉无玦,“四哥,你……你不是与长清约定好了……”
玉无玦不知情绪地笑了笑,“内破谈何容易,如今我们在东楚皇城中的人马不过区区几百人,而东方麒留下来守护东楚皇城的,却是十几万之众,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真的内破。”
玉无痕面上的表情还是怔愣的模样,“长清难道没有想到这一点么?”
玉无玦没有回答玉无痕的话,阮弗当然会想到这一点,只是……玉无玦眼中却是划过一抹苦涩,大概,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在很多时候,她已经很下意识地相信他了,却从来都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的心。
——
十二月初八,江城传回战报,此番前去迎击辰国大军的东楚三名资历最深的名将全部阵亡,江城彻底沦陷,东楚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
十二月初十,辰国三线兵马兵临东楚皇都,距离东楚皇都不到二十里地。
还有最后一步就可以踏入东楚皇都,辰国的将士们面上都是显而易见的激动神色,便是几名领军的将领,情绪也是明显高昂不已,毕竟,东楚一旦覆灭,等待他们的,就是无上的军功。
只是,在这样的境况中,阮弗却并没有表现应该的任何即将攻破东楚皇都的轻松。
站于高地极目远眺,浩大的东楚皇都已然在望,阮弗却秀眉轻蹙,已经深冬的冷风将她围在风氅上的狐毛翻得乱飞,却衬得她一张看起来异常平静的脸,也多了一些冬日的冷清味道,透过北风吹起的漫漫黄沙,那个熟悉的背影,朗朗如日月入怀的身姿,似乎渐渐在她眼前浮现,阮弗感受着自己越发平静的心绪,良久之后才才喃喃出声,“无玦,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她轻若蚊蚁的声音,很快消散在了风中,没有落入任何人的耳中。
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阮姑娘。”
玉无惊的声音在阮弗身后不远处传过来,阮弗微微转头,便见玉无惊的身影往自己而来,她微微点头示意,“楚王殿下。”
玉无惊淡淡点头,“阮姑娘是在为接下来攻城的事情担心么?”
阮弗摇了摇头,“东楚皇都并非这世上最坚固的皇都,何况,时至今日,东楚溃败至此,将士士气早已消失,攻破东楚皇都,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玉无惊的视线转向东楚皇都的方向,“四弟如今还在东楚皇都之中,却未曾收到消息,不知现下情况如何了。”
不过似乎他也只是这么一说而已,接着又道,“不过四弟历来善于运筹帷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了。听大皇兄提及,阮姑娘当初离开东楚皇都的时候,与四弟定了内外互攻相互接应的战略?”
“算是吧。”阮弗愣了一下,而后才简单吐出三个字。
玉无惊的双眸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突然道,“本王记得,四弟历来是心思难猜之人,一般不轻易相信他人,没想到却对阮姑娘予以这般信任,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形势所逼罢了。”阮弗语气淡淡,并没有要多说的意思,个中缘由,也没有与外人道的必要。
玉无惊也没有要深究的打算,一阵冷风翻来,阮弗风氅上的帽子被北风翻起,玉无惊不知为何,抬起一只手往阮弗靠近,阮弗恍然反应过来,猛地退后一步避开,突兀的动作,因为太大,似乎在一瞬间引起了一些微妙的气氛,玉无惊的手虽是放下来,却隔不开空气中升起的尴尬之意,“本王唐突了。”
收回手,玉无惊声音略微冷淡地道,阮弗无声,正要抬手整好自己的帽子,又听见一声急促的脚步声,“阮姑娘,楚王殿下,逸王殿下请两位前往议事大帐!”
小兵的神色焦急,阮弗也来不及多想,“知道了。”
只留下一句话,她微微凝眉,便往议事大帐的方向而去,却不知自己的眼中,露出了一些担忧的神色,因为她并不确定以来人焦急的神色,是否得到了玉无玦什么意外的消息。
玉无惊站在原地落后两步,看着阮弗脚步微急离开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议事大帐里,已经围聚此番带兵的各部将领,逸王坐在主位上,看起来脸色并不太好,逸王妃的也是一脸严肃,整个议事大帐中,皆是一股沉闷而明显可见带了怒气的样子。
阮弗进入大帐之后,才刚刚坐下,玉无惊也跟着进来了,“皇兄,可是四弟那边出了意外?”
玉无修将原本让使者带去劝降的表书递到玉无惊的面前,“东方麒那个疯子,将东楚皇城中的百姓绑到城楼上,只要我们前去攻城,说了只要辰国不退兵,便照一日三餐,屠杀百姓。”
阮弗面上一惊,猛地看向玉无修,“已有百姓被屠杀?”
玉无修点了点头,眸中划过一抹杀意,“使者前去劝降,还未进入东楚皇都,东方麒就下令将绑在城墙上的五十名百姓全部杀了,就在使者的眼前杀掉的。”
阮弗一听,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紧握成拳,“什么时候开始的?”
“据说是今早,东方麒的命令应是昨夜下的,但是已经造成城中百姓恐慌,民心有偏,民怨集中在辰国士兵上,东方麒的目的只怕是想让我们即便是攻下了东楚,却也无法消受百姓的怨恨了。”玉无修道。
这话才刚刚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吕光临猛地站起来,“东方麒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阮弗抿了抿唇,紧紧握住的拳头松了又紧,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强弩之末,致命一击,东方麒也只能选这么一条路了。”
“王爷,那我们接下来该当如何?”终于有人提出了疑问。
逸王却是抿了抿唇,却是无话,大帐中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有人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王爷,末将认为,此举不过是东方麒无法之法,目的只是想以百姓之力阻挡我们罢了,既是交战,既然不能避免伤及无辜,末将觉得,大军应当继续快速前进,立即攻下东楚皇都,管他东方麒的目的阴谋,东楚没了,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东方麒为了阻挡咱们连自己的百姓都杀害,只要咱们大军往前开一步,你信不信东方麒就会拿东楚的百姓开刀,到时候,就算咱们攻下了东楚,偌大一个东楚,又不是只有东楚皇都才有百姓,若是如此不顾百姓性命,攻下东楚之后,辰国在东楚百姓的心中是什么样子,日后辰国如何在东楚立威?”前一个人的话才刚刚落下,另一名将领便即刻提出反对意见。
“按照你的话,就是咱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已经兵临城下,却要为了东楚百姓的性命来退兵么?”
“退兵是不可能的,虽两军开战,无法避免伤及百姓,却不能明知对方已百姓性命要挟而枉顾无辜,如此,岂不是正中东方麒下怀?”说罢,他看向玉无修,“王爷,末将觉得,不宜即刻发兵,或许缓一缓,未必不能想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如何还有两全之法,你若是有其余办法,不如说说?”
“你!”这将军是军中的一名儒将,在行军打仗上与一般的武夫莽将自是不同的,因此主张与别的人也不同。
“我说,两位能否先别吵了?”终于又部将开口阻止两位意见不同的将军,经过这些日子共同行军作战,即便是分为不同阵营的人,此时此刻却也不会真的因为这样的问题而大吵起来,两个原本还因为这个问题而争吵的部将互看一眼,两人皆是重重叹气一声,“王爷恕罪,末将失礼了。”
开口劝架的将军看向玉无修与玉无惊,“不知两位王爷打算如何?”
“皇兄,不知四弟那边可有消息?”玉无惊与玉无修对视一眼,皆是抿了抿唇,反倒是问起来这个问题。
“老四那边,至今没有消息传过来,不过不得不说,咱们谁也没有人想到东方麒会有这样的举动,这举动不可谓一石二鸟,屠城之举,若是老四有任何行动,他在东楚皇都的一切行为都会暴露出来,东方麒如今已经被逼疯,只怕到时候也会不管不顾,以城中的兵力对付老四。”
“若是晋王殿下在东楚皇都的行踪暴露,只怕会兄多吉少啊。”吕光临开口道。
而后他下意识看向阮弗,“不知阮姑娘有何高见?”
闻言,逸王妃也看向阮弗,不过,比起其余人等待阮弗能否说出什么独到见解的眼神,逸王妃的目光,似乎多了一些别的意味。
阮弗微微垂眸,放在会议大桌下的手紧了紧,“抱歉,我暂时也想不到比较合适的办法。”
众人眼中的期望在阮弗一句话中,渐渐淡去,逸王脸色有些阴沉,“不论如何,既然已经兵临城下,大军断然不会撤退,东方麒想要来这一招拖延时间,本王可没有他想象中在乎后世名声。”
“王爷!”有人惊道,试图阻止。
玉无修冷哼一声,“人死身灭,后世如何说,关本王何事?东方麒不过是想要造一个辰国逼死了东楚百姓的假象,只要咱们退缩一步,东方麒的尾巴都能翘上天。”
众人听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还想说什么的将领最后只动了动嘴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阮弗只静静在一旁听着,除了在听到玉无修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片刻细微的变化之外,倒是没有多余的情绪了。
“其实或可还有一个办法,东方麒此举不外乎是想要将百姓怨气东引,却未尝不是作茧自缚,今日、明日、后日东方麒杀了百姓,百姓或许会怨恨,然东楚皇都的百姓也不过如此,东方麒能杀得了多少,不过是最后一击罢了,让若我们一直不出兵,最后百姓的怒火,必然会转移到东方麒的身上,东楚皇都必定不攻自破,不战而降,只是要晋王殿下静观其变,或助力东楚一把将百姓怨愤加大在东楚身上,则可以速战速决。”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声音在军帐中响起来,阮弗闻言,抬头一看,正是玉无惊军中的谋士——冷崖,见阮弗的视线看过来,冷崖微微点头,报以一笑。
“冷先生!”玉无惊淡漠的声音响起来。
“欲成大事,不拘小节,是在下为人谋者向来所信奉的信条,只是提出意见,王爷与众位将领可采纳亦可不采纳。”冷崖声音平缓地道,玉无惊的部下都熟悉冷崖,他已经跟在玉无惊的身边五六年之久,一直是玉无惊军中的智囊,对于他微微有些傲然却也不显过分的性情,早已习惯。
“何况,如今晋王殿下在东楚皇都,晋王殿下既然久不离开东楚皇都,必定是有所打算,如今兵临东楚皇都,东楚虽是逼迫我们,未必不是作茧自缚,如今我们将计就计,便可保兵护卒。阮姑娘与在下一般熟悉兵法,不知可认同在下这番话?”冷崖将话头丢向阮弗。
阮弗淡淡抬头,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战时屠杀百姓以降敌的行为,虽然她手段阴狠,却也不能做,更不会让玉无玦做。
没有回应冷崖的话,她道,“王爷,兵贵神速。”
玉无修似乎有些意外阮弗的态度,要知道与阮弗共事这么些日子,在战时,阮弗永远是那个会把战后百姓安置的问题考虑到作战计划的人,不过看她无绪的脸色,玉无修并没有多说什么。
坐在斜对面的玉无惊眯眯眼,有些怀疑地看了一眼阮弗,东方麒屠杀百姓的举动让议事的氛围并不好,接下来的议事,阮弗也没有发声多少,也无人在她沉默的面容之下,究竟在想什么。
作战计划在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内很快就敲定了,阮弗从议事大帐中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走多远,便听到背后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阮姑娘。”
“冷先生?”阮弗回头,见到来人,微微眯眼。
冷崖平和一笑,他的身上,呈现出的,似乎永远都是超凡脱俗的模样,外在与内在的谋士心态,截然相反,让人似乎能够忘记他所思所想,皆与这超然的模样,截然相反。
冷崖走上前去,“我以为,阮姑娘会建议王爷延迟发兵。”
“是么?”阮弗开口道。
对于阮弗的不欲多说的态度,冷崖似乎也不在意,“其实从本质上来说,阮姑娘与在下倒是同一类人,你我皆是为人谋者,所为谋者,便是不择手段,翻云覆雨,以阴诡之术,行黑暗之事,为达目的,可以牺牲一切可牺牲的,只不过在这方面,在当世名士孟长清的面前,在下倒是不敢当了,因此,这一句知己,不是姑娘不敢当,是在下觍颜自攀了。”
阮弗转回头,神色看不出深浅,“冷先生叫住我,不会只是为了在我面前自认不如吧?”
冷崖一愣,而后微微摇头,“却也不是,只是,有所感叹罢了,孟长清之名,不亚于二十年前白莫如在天下的名声,在下也是早有敬慕,奈何军中诸事繁多,却少能与阮姑娘相聚,今日不过有感而出罢了。”
阮弗淡淡看了一眼冷崖,“冷先生客气,在下还有事,不奉陪。”
“姑娘请便。”
看着阮弗离去的背影,黄昏的军营中,冷崖超然的笑意渐渐浮上嘴角,目送那个清绝的背影,消失在冬日黄昏的雾霭之中,好似一个慈和的长者,目送出走的年轻人一般。
——
东楚皇都的城墙上,鲜红的血液清晰地顺着城墙流下来,即便是早已看惯了战场生死的将军们,此时此刻,面对这样的场景,还是会感到心有不忍,东楚皇都的城墙上,东楚守城的将领居高临夏看着辰国的兵马,在看看脚下被残忍杀害的士兵,唇角划过一抹冷笑。
“东楚的百姓们,你们看看,杀死你们的,不是我,更不是东楚将士,是辰国,辰国的野心与贪婪要了你们的命!”
在守城大将的身后,还有一排因为得知辰国带兵攻城而来被抓来临时充当威胁工具的东楚百姓,人人的面上,是义愤填膺的神色,也是慌张无措,哭喊救命的神态。
守城大将的视线在他们的身上,一一扫过,唇角的笑意越发残忍,猛地把一个人抓到城墙上,对着城下的玉无修道,“看看,记住这些人,就是他们,拿走了你们的命!哈哈哈……”
被抓来的人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尤其是看着城墙下的千军万马,除了恐慌的模样,已发不出声音。
玉无修眯了眯眼,终于消磨掉最后的耐心,扬起一只手,“攻城!”
守城大将闻声,双眼一眯,将原本抓在手中的百姓猛地往后一扔,“杀!”
“玉无修,我要让你辰国知道,东楚百姓的惨状,皆是因你辰国而起,要让你们……”
守城大将的话还没有说完,城楼上却突然发生了意外的情况,原本被带上城楼斩首用以威胁辰国将士的百姓,似乎瞬间变了一个人似的,在士兵手中的刀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却是突然夺过了东楚士兵手中的刀,直接砍向了城上的辰国士兵。
突然的情况谁也没有想到,原本举着兵刃与刀尖对着城楼下方的弓箭突然转头对上了城上的“百姓”,原本背对着城上等待杀戮的百姓的东楚守城大将根本就还没有反应过来,当他看见城墙上的变化的时候,已经被其中一人凶猛的刀口劈过来,东楚守城大将的性命,直接葬送在了城墙上。
突然的反应只在一瞬间而已,玉无修看着城墙上掉落下来的东楚守城大将的身影,高声道,“全力攻城!”
阮弗坐在战马上,却处于大军的最后方,虽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城墙上的一幕,却清晰异常地映入了她的眼中,突然的变化,她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心中却是猛地一抽。
与此同时,东楚皇宫,东方皇族的太庙中,东方麒听着远远传过来的攻城的声音,良久之后,才对着太庙中的另一个人道,“辰国攻进来了,晋王想必是没有遗憾了。”
太庙的另一处,玉无玦神姿清雅,面上淡淡一笑,“没有遗憾么,毕竟,此时此刻,本王正与陛下在这太庙中,若是本王没有猜错的话,陛下是不打算让本王出去了。”
东方麒冷哼一声,“东楚若是得天下第一王的晋王陪葬,也是东楚一大幸事。”
玉无玦淡淡地点头,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东方麒看玉无玦的神色,终于眯了眯眼,听着外边明显是破城工具撞破城门的声音,道,“朕始终想不明白,你本不该出现,完全可以避开朕的兵马,为何你会出现?”
东方麒并不否认,屠城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知道玉无玦就在东楚皇都之内,而这个人,在暗处,是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来的,除非让他自己出来,而他也知晓,玉无玦留在东楚皇都的目的,是因为了自辰国攻城的时候,他可以起到最为关键的作用。
但是,当初这个举动,东方麒并没有完全的信心能将玉无玦引出来,因为比起辰国大业,他并不相信玉无玦会为了东楚的百姓而出现。
“拜陛下所赐。”玉无玦淡淡道。
“哈哈,玉无玦,你以为朕不知道,东楚百姓与你何关,你出现在此处,恐怕也是托大了!”东方麒道,猛地,他又看向玉无玦,“你是为了大魏皇室的传国玉玺!”东方麒冷笑道。
“东楚乃是大魏太祖皇帝的龙兴之地,大魏覆亡之后传国玉玺便跟着消失,但中原诸国只怕很少有人知道,你东方皇族的高祖,乃是大魏皇室的近臣,大魏灭亡时传国玉玺流入了东方一族的手中。”玉无玦道。
“哼,那又如何,你既是为传国玉玺而来,你以为朕会告诉你传国玉玺究竟藏于何处?”
玉无玦面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不过眼眸深处却划过一抹了然,也终于确定了这个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探听到的消息,不过,没有人知道,他从来不志在传国玉玺,那一块代表了前朝皇室正统的玉石于他而言,根本可有可无,既要开创属于自己的盛世,天下王者,何须用一块传国玉玺来证明,不过,这些,却没有要与东方麒说的必要。
他继续道,“吴韩两国之所以与东楚走近,看来是与传国玉玺之事相关了。”
东方麒有些警惕地看着玉无玦,良久之后,面对玉无玦温润的面色,才沉声道,“不对,传国玉玺并不是你的目的,玉无玦,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陛下觉得呢?”玉无玦问道。
“轰隆——”一声沉闷的声响随着玉无玦的声音落下,清晰传入东方麒的耳中。
东方麒猛地回头,看向太庙大门冬日里沉闷的天空,守在太庙外的千军万马,听到声音的时候瞬间也明白了什么,不过,紧接着,更为清晰而近的声音再次传入了他们的耳中,只见原本还好好的太庙,在一眨眼的时间,门窗皆是被玄铁重重围住。
原本守在太庙外边的唐敬之见此,大惊失色,瞬间飞身往太庙上去,隔着厚重的玄铁,惊声高喊,“陛下!陛下!”
他手中的大刀猛的砍向厚重的玄铁,除却划起一层火花,却什么用处也没有。
“这就是陛下的最后一击?”玉无玦环视了一圈门窗上的玄铁,以及房屋上刚硬隔出的粗大玄铁,道。
东方麒的声音划过一抹残忍,将放在太庙香案上的投降的表书举起,放在烛火上,待到上边燃起一串火苗,东方麒将之扔在了太庙中的一角,借以地上中的桐油,很快,旺火便在偌大的太庙中燃烧了起来。
“晋王果真是好胆识,到了此时此刻,依然神色不改,不过,朕就不知,待辰国皇帝知道牺牲了一个最好的儿子获得了一个东楚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了。”
东楚皇宫的大门已经被辰国大军撞开,在这场因为守城大将的突然被杀而瞬间混乱了的大战中,辰国的攻城并没有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攻破东楚皇都之后,在巷战中,留存在东楚皇都内的辰国大将,死伤殆尽,不计其数。
完全压倒性的优势让辰国的守军也同样节节败退。
“大皇兄!”见到战马上熟悉的身影,玉无痕的声音沙哑而又激动。
“十二!老四呢?”玉无修高声道。
玉无痕的声音多了一些焦急和急色,“四哥在东楚皇宫内!”
他才刚刚说完,玉无修便猛地打马往前,“老四这个疯子!”
玉无痕见此,咬了咬牙,终是没有上前,而是就地挥刀依旧杀敌。
阮弗在城门攻破不久快马上前的时候,便与无琴一起从东楚皇都的西门打马进城,刚刚入城不久,很快便见到了无棋,“无琴,与我一道进东楚皇都。”
阮弗早已猜到了,“晋王在宫中?”
“是!”无棋道,阮弗脸色一沉,正要调转马头往皇都而去,却见无棋道,“王爷有言,姑娘入城之后,不可入宫!”
阮弗冷笑一声,“听主子的话是你们的事,我如何做,却是我的事!”
说罢,已经调转马头,往东楚皇都的方向而去。
无琴与无棋对视一眼,很快往阮弗的方向而去。
东楚皇都太庙,熊熊烈火已经升天,整个太庙似乎都被烈火给包围住了了,无琴与无棋一路杀到太庙的时候,只见太庙外围皆是一片混乱,因此此处的大火,很快便引来了各处人马,无琴和无棋一路杀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太庙处一片火光冲天,唐敬之正在奋力劈砍。
而映入阮弗眼中的,却是因为大火而已经塌陷的太庙屋顶,“无玦——”
她或许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声音,只是知道,在看到太庙塌陷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停止了。
在东楚皇都破城,东楚皇城陷落之际,东楚末帝东方麒在太庙自燃殉国,这是后世留在史书上对东楚的最后一笔,也是对东方麒一生最后的结语,可是对于阮弗而言,这一日,是她生命的另一个开始。
因为太庙的突然变化,突然出现的阮弗和无琴无棋三人并没有引起太庙周围士兵的厮杀,无琴与无棋见到眼前的景象,即刻飞身上前,做出与唐敬之一般的动作,“王爷!”
烈火之中的太庙,却是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
太庙之中的东方麒,并不比玉无玦好,玉无玦的神色看起来还算正常,但浓烟与稀薄的空气却让长期养尊处优的东方麒没有渐渐失去了生机。
他知道外边那个奋力呼喊陛下的熟悉的声音是谁,也无力再去看玉无玦此时此刻究竟是什么模样,只口中呢喃了含糊不清的两个字,“敬之……”
玉无玦已经听到了无琴和无棋的声音,微微皱了皱眉,很快站起身,太庙中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容身之处,冒险而行,并不是他的作风,可是……他终究还是要违背自己曾经说过,不愿逼她的话。
“王爷!”看到玉无玦的身形,无琴与无棋皆是眼前一亮。
玉无玦看了一眼焦急不安的唐敬之,隔着一根根粗硬无比的玄铁道,“太庙有暗室,若不想东方麒死,就从外开启暗室,还有一刻钟。”
唐敬之似乎这个时候才从焦躁与慌乱中反应过来,“对,对,暗室!”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另一个方向而去,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太庙的暗室,是陛下,陛下才能开启的。”
玉无玦抿唇,却见到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脸色沉了沉,“无琴,将她带走!”
“王爷!”
“带走!”玉无玦的声音冷了一些,即便是比她看清自己的心,此时此刻,却不想让她接近危险。
唐敬之是他保障自己的筹码之意,这座太庙,即便烈火,仍旧困不住他。
无琴见此,只能朝着往这边而来的阮弗而去,“姑娘,王爷让你离开!”
阮弗冷眼看了一眼燃烧的太庙,他看不到玉无玦,却知道玉无玦一定会看到自己,因此,几乎有些风度尽失咬牙切齿地道,“玉无玦,你若是敢出事,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你,将我利用得如此彻底!”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着无琴道,“走什么,带我去找东楚皇室太庙暗室的入口,你家主子不要命了我却想要一个活的东方麒!”
她确信自己的声音玉无玦一定会听见,无琴见此,也顾不得违抗玉无玦的命令,直接将阮弗带到唐敬之的面前,“暗室!”
唐敬之看到阮弗,很快反应过来,跟在东方麒身边这么久,他当然知道太庙暗室地外入口在哪里,当即也不管什么,即刻带人前往。
只有玉无玦,听着那一个熟悉的声音里边含带的慌乱,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一揪,说到底,他还是太过自私。
太庙暗室的外入口并不难找,只是,阮弗一边在研究入口机关的时候,却是始终镇定不下来,她知道自己的双手在发抖,也知道自己当真心急如焚一点也不亚于旁边的唐敬之,可是……过往任何时候的冷静,到了此时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
无琴见此,虽然心中焦急万分,可还是得安慰道,“姑娘莫急,还有时间。”
阮弗轻嗯了一声,再次在机关上进行推演,伸手擦拭额上的汗珠,不想自己在大冬日已冷汗淋漓。
玉无修赶到太庙的时候只见到玉无玦的护卫无棋在太庙入口处,眼看着列会燃烧的太庙,恨不得破口大骂,他了解玉无玦,若不是他自愿的,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可想要破口大骂终归只是想想而已,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如何把里面的人拿出来!
“你家主子呢?”忍者怒气,玉无修对着无棋道。
“逸王殿下!王爷,在暗室中!”
无棋的声音才刚刚落下,又听见轰塌的声音,太庙的屋顶再次崩塌,那粗硬的已经被烧黑的玄铁**裸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逸王妃,玉无惊和玉无痕等人也在这时候带兵赶到了太庙。
暗室入口,听着传来上方传来的轰塌的声音,阮弗手一颤,定了定,压下发抖的双手,强迫自己镇定了下来,将手中的机关快速推演,心中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好好与义父学习五行八卦之术,无琴也在暗暗着急,不过看着阮弗的样子,却也不敢催促,只怕影响了阮弗。
随着一声轻微的啪嗒的声音落下,厚重的大门缓缓升起,一股浓烈的热气,扑面而来,阮弗只觉得,自己的所有力气都耗在了这个机关的开启之中,而外边惊呼的声音和太庙崩塌的声音,已经清晰地传入了自己的耳中。
她只觉得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可未接触冬日里因为上方地太庙燃烧而已经带了热气的地面,当她看到暗室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他背后的一片狼藉的时候,几乎没有犹豫地以最后的力气站起来,抱住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阮儿,抱歉。”玉无玦被她的动作弄得往后倒退两步,但还是环住了她的腰身。声音有又说不出的温柔,和阮弗或许没有听出来的复杂。
可阮弗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后怕的颤抖,更紧地环住了这个热乎乎的身躯,“玉无玦,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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