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似乎很长,又似乎太短,这一路上赵朴真伺候左右,既像是煎熬,又像是偷来的欢愉。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开了窍,喜欢一个人,可以喜欢到这样地步,情不自禁的目光的追随,车驾内袍服的味道,整理冠带袍袜时手指触摸到肌肤的感觉。
“这种事情遮掩不住的。”她想起花菀说罗绮和高灵钧,少年男女,情窦初开,果然恨不得每一日都在一起,恨不得距离再近一些,再更近一些。
她只能庆幸李知珉看不见,否则她无论如何都藏不住。
他已经有了门第高贵的未婚妻,她理智却完全无法压住情感,只能偷偷的藏着,用比平日更小心的动作,来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李知珉自然感觉到了这个近身服侍侍婢有些反常的沉默和安静,不过他却得出了另外一种理解:大战结束了,三件大事,她已完成了两件,她是害怕再知道自己更多的秘密,自己出尔反尔,不让她走,如今自己失明……毫无前途,所以这样极力的隐藏自己的存在。
毒伤曾经在他的身体肆虐,至今未清,身体的不舒服也导致了心情上的抑郁,黑暗又让他多思多想,一贯运气都不大好的他,不由自己地将一切事情都往更坏的想。
他习惯性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让自己依然漠然冷静,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一个小宫女而已,自己随时可以捏死她,留着她不过是为了还有用。
然而他如今看不见,冰冷漠然是他自己的想象,其实宽阔的车子矮榻上,正襟危坐一声不吭的他面容苍白,纯色浅淡,雪白而长的轻裘毛锋柔软的拥着他轮廓优美的下颔,使他平日的威势都削弱了,整个人显得柔软隐忍,甚至有些弱不胜衣。他自以为在高傲冷酷地对待这个心野心大了的小宫女,在赵朴真看来,却像是个被一再伤害因此缩进坚硬冷漠外壳的孩子,双目失明,也强忍着不肯失了仪态和尊严。
一个忿恨怨怒,自以为冷酷不在意,一个小心翼翼,压抑着满满的爱意和怜惜,竟然相安无事了一路,靠近了京城。
之后便是辉煌而盛大的凯旋郊迎,皇帝带着太子、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宗室王爵等诸亲王,声势浩大地在京郊迎接,李知珉戴着玉冠,穿着宽大厚重的礼服,带着三军将士献俘。
猎猎风和漫山遍野的旗帜中,在身旁将士的簇拥下,他没有蒙着眼睛,漆黑的双眸仍然能看透人心一般的冷冽,一举一动也合乎礼仪,进退自如,令令许多听到他双目失明消息的人们微微有些吃惊,以为已经恢复。
然而等献俘礼结束后,皇帝一反常态深出手要牵着自己这个立了大功,受了委屈的嫡长子,要一同共乘銮驾回城,这显然不在礼制内,但却是帝王显示隆宠的重要举动——没有预先做过演习的秦王很显然地对皇帝的手视而不见……按礼他应该惶恐地辞谢再三,但他看不见自己父皇伸过来的手,这是大不敬。
内侍们慌忙上前提醒秦王,皇帝却怜惜而温和的挥退了其他人,自己亲身上前拉着自己受了大委屈的嫡长子的手,将他一路牵引着上了銮驾上,皇帝当
然不是个熟练的引导者,而秦王也被这完全没有事先知会和演示过的父皇的举止惊得微微有些失措,行走未免失措。身上那厚重的王服更是沉重的负担,他乱了手脚,几乎要被自己的衣带绊倒,赤裸裸地让他双目的确已经失明的事实暴露在了所有人眼前,跟着皇帝的太子李知璧连忙也上前扶住他,皇帝微笑着对太子点了点头,耐心地扶着他,安安稳稳地一路将他牵上了銮驾上,人们都看到秦王红了眼圈,嘴唇微微颤抖着,显然对天恩隆重感动非凡。
这之后封赏下了来,秦王统帅有功,赠加了一千户的食邑,并监领北衙禁军都督,统领禁宫北衙十六卫,其余有功之臣也各有封赏。令人意外的是,王慕岩却上表辞了节度使的封赏,却反而求了个侯爵的爵位,这叫人十分意外,节度使,可是割据一方实实在在的一方诸侯,有兵,有地,有钱,有武器,这显然也是东阳公主为自己儿子找到的最合适最能襄助自己的最好封赏,结果王慕岩却当着朝廷的面,拒绝了封赏,而是求了一个侯爵爵位封赏,且为自己长兄王慕松请封为永平郡王世子。
朝廷哗然,但王慕岩却长跪不起,王慕松本就是永平郡王嫡长子,只是当年东阳公主下降,圣后逼着王家休了原配妻子,强压着王家贬嫡为庶,如今王慕松却宁愿自己挣了一个侯爵的爵位,将永平郡王世子还给王慕松,说是棠棣情深,其实却是生生的公然打了自己生身母亲以及圣后的脸。
圣后一系的官员自然不干,朝堂热议了一番,最后皇帝和了稀泥,因王慕松此次也有战功,便封为北安侯,赐府邸一座,不必居住在公主府,王慕岩仍为永平郡王世子
不变,另外封了一些永平郡王本来也与东阳公主貌合神离多年,虽则没心没肺,对自己这个嫡长子到底也有着愧心,因此在朝廷上也并不反对。
旨意定了,散朝以后,不能上朝的东阳公主才知道了这个消息,气得满脸发青,叫人封了门,结结实实地给自己的亲生子一顿家法,却也拿这个逆子毫无办法。
而秦王虽然领了这北衙都督的职,回了王府,却是以养伤为名,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京城明眼人都已看出,禁军历来分为南北衙,南衙为兵部所掌,大多为勋贵子弟镀金之用,北衙历来都是皇帝亲掌,却早已被东阳公主掌着,如今这一番折腾,实际已落入了皇帝的手中,这一场仗,东阳公主苦心孤诣为儿子谋了战功,最后却便宜了王慕松,还丢了北衙的禁军掌管权,这可真是……
“东阳公主这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王府长史邵康拍着扇子笑道:“也是因为褚时渊不在她身边罢了。”他如今志满意得,脸上红光满面,仿佛一点都没有因为主人失明前途叵测而觉得沮丧。
赵朴真一旁伺候着,心里微微觉得不齿,果然是皇帝的人,李知珉是否有前程,并不影响他……真正为李知珉着想的人,比如宋霑,都长吁短叹了许久,却并不就因此改节。
李知珉淡淡道:“他不是对东阳公主忠心耿耿吗?”窗外春风涤荡,竟然又已将是一年春来,他眉目低垂,看不见的双眸仍然清透冷静,宛然和从前那个闲适听曲的富贵闲王一个样,仿佛没有经过那铁血生死的修罗战场,实权在握,却没有前程。
“大概就是一个月前,东阳公主不知道哪里得了风声,听说褚时渊在外边偷偷养了个外室,便带了人打上门去,将那女子擒了来要教训她,没想到那女子极为性烈,竟趁人不备跳入河中,那河水甚急,竟然也就不见踪影,褚时渊回来后听说此事,登时就和公主翻了脸,听说先找人打捞了一次未打捞上来后,当晚便去了白马寺剃度出家了。”
“东阳公主后来听说很是后悔,多次去白马寺想要见他,他都避而不见。”
这下连赵朴真都听住了,悄悄看了眼李知珉,想起了那次看见的密信,却看到李知珉脸上面无表情,只有宋霑大笑道:“看来这男子好新鲜是本色,东阳公主如此悍妒,想来连褚时渊都受不了她了。”
邵康摇了摇头道:“你有所不知,那女子却并非褚时渊所养的外室,而是之前被问罪的幽州刺史孙绍璋的私生女,因生母位卑,又多病,一直养在乡下不被人知,这次进京投奔褚时渊,听说其实是过不下去了,曾得过父亲嘱咐,带了信物悄悄进京投靠褚时渊,她毕竟是钦犯之女,褚时渊收留她,自然不敢大张旗鼓,没想到却被东阳公主给搅了,害死了故人之女,他一气之下,竟是看破红尘出家去了,东阳公主就此失了一个臂助,真是自作孽不可留!”
邵康摇着头,几乎是满面春风,赵朴真却已完全明白了,这实实在在就是一个离间褚时渊和东阳公主之间的一个局,至于那下落不明的女子,是否真的是前些日子因为东阳公主而顶罪死去的孙绍璋之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设下这个局的人,对人心之把握,对男女之间脆弱的感情,是如此的准确和通透,一击即中,稳狠准,褚时渊与孙绍璋本是好友,对孙绍璋之死早已满怀愧疚,这一次,是再不可能和东阳公主孱和了。
赵朴真盯着眉目毫无波动的李知珉,感觉到了窒息一样的恐惧,却依然飞蛾扑火一样的被他吸引着……
这时外边文桐却隔帘禀报:“王爷,宫里传话来,娘娘请您进宫。”
邵康精神一振,笑道:“必是请王爷进宫谈婚事的事了,还未恭喜王爷喜得佳人!”
李知珉嘴角微微一笑:“还未和先生说过,本王打算退了这门亲事,等和母后说过后,还请先生出马,去和上官家转圜一二。”
邵康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了:“退亲?为什么?这样一门好亲……”
李知珉却没有回答,只是站了起来转身要进去换进宫的衣服,赵朴真连忙跟在身后,却也被王爷这神来一笔惊得思绪纷乱。
邵康仍然十分不甘心和震惊地跟在李知珉身后:“王爷!请三思啊!上官家这一力助不可轻视啊,再说赐婚的旨意都已下了……”
李知珉却已入了内侍,邵康十分不甘地对宋霑道:“王爷怎么想的?宋先生可知道?这可是多么难得的机遇,王爷如何好好的要推开?这可真是天予不取……”
宋霑道:“我也是才知道。”他却满脸欣赏:“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上官家这口饵也不是这么好吃的,王爷果然心志不同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