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啦, 我可算找到你了。”女子欣然道,“我们走吧。”
话音落下, 一张床单似的白布兜头罩下,元鲲眼前一暗,双脚一轻, 恍恍乎似腾云驾雾。
一盏茶后, 院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甲胄鲜明的侍卫手持长枪闯入院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室内,面色惨变。
又一刻,规模比之西京皇宫也小不到哪里去的开平王府突然大开中门,一队队骑士持标枪拿劲弩, 乘高头大马,在街市上呼啸而过,四通八达的街道上,一时鸡飞狗跳,不知多少闪避不及的行人被这群骑士踢倒踩踏,哀哀呻吟顿时响彻街市。
某条接近王府的市集上,一位翩翩佳公子肩膀顶着个小妹妹,正站在小摊前看钗环。
摊后小贩被骑兵吓得瑟瑟发抖,这位贵公子却怡然不惧,安安稳稳地买了些小巧可爱的首饰,付了银子,一边走着一边放在阳光下打量,惬意欣赏之态,不像是为了妹妹买东西,倒像是为了自己买东西。
这翩翩佳公子当然是之前闯入开平候府女子,她肩膀上的小女孩显然是元鲲假扮。
几个月的人质生涯让元鲲变得谨小慎微。他被女子打扮成女孩也不反抗,看见骑兵也不呼救。直至等那些人从身旁远远跑走之后,才嗫喏着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女子笑意舒展,声音徐缓,有清风之美:“我是来救你的。我不止要救你,还要救万世候手中的元凤世子。还有些留在西京的同你一般大的孩子。我会把你们带到一个可以继续读书练武的地方,那地方谁也闯不进来,那是世外仙谷,人间福地。”
元鲲吃惊极了:“你还想去万世候和监国候的地盘!你就不怕他们设下陷阱,将你抓获!”
女子反笑:“五候互相猜忌,等从彼此地盘探出皇室血脉遗失的时候,我早已带着你们到了仙谷之中。”
她说话的同时,面孔迎向骄阳,一时之间竟叫元鲲分不清太阳与她谁更骄傲。
元鲲情不自禁,再度询问:“你究竟是谁?”
“落心斋。”她眼眸一转,光落双瞳,“计则君。”
野风吹过黄沙,吹过群山,吹过草原,最终停留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与节次鳞比的屋舍之前。
世家内斗如火如荼,佛国深陷密宗与燧宫的包围,大庆也不乏自己的纷乱。
自宣德帝亡于界渊之后,西京又生五候之乱。如今偌大大庆,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就连大庆首都,向以“幽陆之首”自矜的西京,如今也是街市萧条,门庭冷落,似乎全城百姓都生活在一种颓唐与惶惶之中。
城中之城,属于元氏的皇宫之中,皇后站在珠镜殿中,隔着窗户看明镜殿。
一晃数月,废墟经风吹日晒,又生杂草,又落飞鸟,尔而一场大雨,泥沙横流,侥幸未碎的琉璃瓦却在雨后阳光中洒出碎金似的灿灿光明,断壁残垣经了深年久月,仿佛也带三分岁月静谧。
阳光真好啊。
皇后不期然地想。
明明两座宫殿离得这么远了,明镜殿竟也能挡住珠镜殿的阳光吗?
“娘娘。”背后传来一声呼唤。
皇后自沉思中醒来,她侧头一瞥,看见心腹姑姑袖手站在几步之外。
这位姑姑四十上下,身着一袭蓝衣,面容平凡不饰铅华。
她敛容道:“四候已经到了,监国候正在太极宫,与其余四候对话。”
皇后点点头,旋身向外,方向正是太极宫。
太极宫乃是皇宫中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前朝殿宇,本是宫中用以祭祀之所,因其地方颇大而原议事地明镜殿早已变作废墟,便由皇后敲定,拟其为新的议事之地。
如今五候坐在这并不熟悉的场所,目光均在彼此脸上打转。
这一场见面之议乃是由监国候发起的。
监国候自别过度惊弦之后,甫回西京便打出“代天监国”的名号,本欲借着宗室血脉成为实至名归的监国摄政王,却不想其余四候已怀异心,一场大乱,开平候万世候抢走两位皇室幼子,奉天候和承运候也各回封地,不奉诏令。
监国候自然带兵讨伐,可惜他虽占据西京腹心之处,兵强马壮,但其余四候也在封地长久经营,不是易与之辈,数次交战,均各有胜负。时间一长,西京中并未受到毁灭打击的各个势力纷纷异动,开始渗透削弱监国候对兵权的掌控。时间一长,监国候自然察觉,决定先着手处理地盘之内的事宜,于是才有了这一日的五候相聚。
为这日相聚,监国候痛下决心,允许四候各带千数人马聚在宫门之外,又有数万人马停在城门之外,若四候有事,这些人马将踏平西京。如此大家都有顾忌,相比聚会能够和平开始,和平结束。
不过数月,几人已从同殿为臣变作生死对手,他们对视一眼,各有唏嘘。
唏嘘之后,四候又齐齐看向坐在左首上方的监国候。
监国候沉声道:“大家都曾是兄弟,又是臣子,如今大庆风雨飘摇,我们不可再内斗了。”
开平候笑道:“都说了曾是兄弟,可惜有个兄弟不知脑袋里缺了哪根弦,想做众兄弟的王呢。若面前摆着一杯酒,”他忽然问万世候,“你是要坐着喝,还是要跪着喝?”
万世候与开平候一唱一和:“当然是坐着喝,想要跪着喝的怕不是个傻子?”
奉天承运二候则老神在在,目光微垂,不言不语。
监国候反而笑道:“诸位兄弟误会我多矣!当日只是小人作祟,我本来不过在府中表露了一番要为大庆社稷死而后已的决心,也不知怎么地传出去就变成了‘代天建国’,到处传我有摄政野心,唉,不过多添两个字,倒叫我们兄弟反目,百姓也平白受了许多战乱之苦。”
他顿了一顿,又道:“如今那小人已经被我斩杀。但我终究有不查之过,我已经备好礼物,等这场聚会结束,就使人送到兄弟们的封底……”
他话音未落,太极宫外忽然传来问皇后好的声音。
监国候诧异皇后会于此时来此,倒也没有使人阻拦,转而高声请皇后进来。
如今太极宫中,为了一切和谐,五候侍卫均环绕宫殿之外,不得进宫殿之中。
皇后进来之时也并未带上许多人,不过身旁一服侍的蓝衣姑姑。
五候均起身道:“见过娘娘。”
皇后颔首:“五位侯爷,许久不见,向来安好?”
五候:“一贯不差,谢娘娘关心。”
监国候以正统宗室自居,未做成摄政王之前,自然要保持对皇室的尊重,加上皇后一贯十分安分,他表面上也恪守臣子本分:“娘娘既来,想来是关心朝政,我这便让侍卫陈设座椅,请娘娘安坐旁听。”
皇后一路到了监国候身前,微微笑道:“本宫幽居后宫,并不懂太多朝政。五候尽管交谈便是。不过……”
监国候:“不过?”
皇后淡声道:“不过我朝以左为尊,监国候莫非没参加过往昔小朝议,不知左首上方为陛下尊位?”
她一语毕,身旁蓝衣姑姑忽然暴起,手持一金锤锤击监国候头颅!
监国候明明身负不弱武功,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刺杀竟不能闪躲。
闷响乍然,血光迸溅,监国候仰面倒地。
他从未看重这出自落心斋却对宣德帝言听计从许多年的皇后,更自负早已皇宫与大批军队掌握手中,于是在大本营中为四候来临做了种种计划,却忘记环视自己的身畔。
这一瞬疏忽,五候相聚之日,监国候被皇后使人锤杀太极宫!
第108章
变生肘腋, 监国侯喋血当场, 剩余四人大惊失色, 殿中哐当之声不绝于耳,传至殿外,引得守在外头的侍卫纷纷警惕, 各自扬声问道:“侯爷,您没事吧?”
太极宫中,皇后面容舒缓:“奉天侯, 承运侯, 开平侯,万世侯。”
她将人一一叫来, 四人齐齐盯着皇后,神色极度防备。
皇后说:“自陛下登基以来, 许尔等封疆裂土,赐冠冕, 加九锡,寻计问策,可有分毫怠慢之处?”
奉天侯正色答:“陛下对我等恩深义重, 并无怠慢之处。”
皇后复道:“那诸位何以见此獠沐猴而冠、猖獗天下却不言不语?”她轻轻一顿, 再说,“如今我代陛下与诸位诛杀此獠,诸位可有话说?”
奉天侯再道:“娘娘巾帼不让须眉,果决之处,是我等所不能及, 我并无话说。”而后扬声对守在殿外的侍卫说,“我无事,皇后与其余侯爷在此,不得喧哗!”
承运侯始终寡言少语,此时却十分利索,紧随奉天候之后安抚侍卫。
皇后与奉天侯的对答之间,开平侯与万世侯皆回过味来!
这是皇后与奉天侯早达成协议,拟了诛杀监国侯之计,只等今日了,看此情况,这奉天侯莫非已经占到了皇后那一边去?奉天侯与承运侯关系一直不错,奉天侯站在皇后那边,承运侯是否也上了船?
他们虽然心中极度警惕,却并无太多担忧,盖因大军就在门外,若他们有分毫闪失,大军必将踏平西京,想来这两位也不想看见这玉石俱焚的一幕出现。
他们分清楚了眼前情况,也跟着扬声呵斥。
五侯在内,四侯出声,唯独主办此次见面的监国侯不闻动静,灵醒之辈皆知事情有异。外头寂静片刻,忽然传来叮叮当当的交战之声。
不旋踵,屋外兵戈熄声,只有几抹鲜血,溅在太极宫的窗纱之上,将白纱染红。
几人刚刚呼出一口气没有多久,闭合的宫门传来“铛铛”碰撞之声,接着,两位扶剑将军仓促闯入!
殿中几人看去,开平侯与万世侯心中顿时一惊:进来的竟是我的人!
这两位扶剑将军顾不得其他人,匆匆跑到自家侯爷身旁,耳语了同样一句话:“大人,不好了,封地传来消息,府中的小皇子不翼而飞了!”
两候面色均变,他们的目光均落到皇后身上。
皇后泰然,面容平缓如初,与两侯对视。
殿中气氛一点点变得凝重,可凝重到了某一程度,又被突兀一声笑打断!
开平侯豪迈的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笑之后,他踢了来传消息的将军一脚,骂道:“谁让你没规没矩就直闯进来,没见皇后娘娘坐在这里吗?冲撞了娘娘,本侯也救不了你!还不滚出去?”
那将军连忙应是,真在地上将身一团,滚了出去。
万世候冷眼旁观,十分疑心开平侯得到的消息与自己得到的消息一致,就算不一致,导致的结果也应当一致,否则为何这消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皇后诛杀了监国侯来?
他心中郁怒,想要翻脸,思及其余几人尤其是监国侯的态度,也只能暗暗一叹:独木难支啊……算了算了,先敷衍过今日再说。
万世侯心中计定,沉着脸挥挥手,让来人出去:“行了,你也走,别有事没事咋咋呼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
闲杂人等都离开了,万世侯再看已经坐于右首上方的皇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娘,臣有一言不知该不该问。”
皇后道:“万世侯但说无妨。”
万世侯沉沉道:“陛下龙驭宾天,奈何无一二直系子嗣,实乃我大庆百年危机,也叫亿万百姓涕泪沾巾,但国不可一日无主,不知娘娘有何教我?”
皇后声音悠悠:“陛下虽走,四位尚在。”
此言一出,奉天侯不说,其余三侯登时心下一松。
“四位封地乃是大庆四方,自陛下在时,就对四位赞誉有加,时常与我说爱卿们才智卓绝,为大庆夙夜辛劳,绝无粗俗错漏之处,我一深宫之妇也无甚好说,自然相信陛下对诸位的评断。至于下任大庆皇帝……”她环视几人,“我乃国母,当抚育子侄,如今大庆内忧外患,风急雨骤,不是成长之地。由我做主,今日早间,皇室中适龄子弟,均入落心斋学文习武,待到文成武就,再回大庆,择优为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
刹那之间,万世侯与开平侯脑海之中均闪过这样一句话。
如今他们终于明白了皇后的所有计划与意图!
皇后锤杀监国侯,带走皇室血脉,只为成为皇族在朝廷中唯一说得上话的人,她欲从后宫至前朝!
我是否答应?
两侯扪心自问,旋即得到了答案。
必须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