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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肆】

【贰拾肆】

她以十分的通彻透辟换来了他十分的从容坦荡,卓少炎再度轻轻一笑,没说什么。

戚炳靖则泰然问说:“还想要听什么?”

他以更直接的方式来应对她的直接。

她闻此,投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调侃:“看你还想说些什么。”

他接着她的目光,牵动了一下嘴角,道:“很多。”

虽言很多,然二人却皆未再言。

今夜已说了足够多,二人之间的气氛又足够好,仿佛此刻若有谁再多说半句,便会将这足够美的夜不小心捅破。

被他凝视着,卓少炎站起身,走至他身前。

然后她伸出手,极轻地撩过他的耳垂,落在了他的肩头。

被她以指尖擦撩的地方如被放了一把火,轻而易举将她还想要听的同他还想要说的话统统烧成灰烬。

戚炳靖的脸色黯了黯。

他扭过头,咬住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扯下来,然后将她的指尖含入口中,以舌轻戏。

她的眼睛瞬时浮起一层水雾,目光变得软如细钩,勾得他扬臂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按进怀中。

她就势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粗暴地解除二人衣甲的时候,衔咬着他的嘴唇、耳朵、喉结,一点一点地将火添得更烈。

他的声音被她成功得烧得滚烫,反过来将她耳垂也烧得通红:“想要我怎么弄?”

她昂起头,被他手下的动作拨得难耐,遂用力地掐着他的肩背,喘着气答:“……你还不清楚?”

戚炳靖哑着一笑。

他清楚。

他太清楚了。

冰凉的帅案贴着她的前胸,热意蒸人的他覆着她的后背,她死死地按着他紧扣在她腰间的手,汗自颊侧被一下下地甩落,溅湿了那几半被她撕毁的印着鄂王印的文书。

……

是夜临睡前,卓少炎趴在戚炳靖胸膛上,脸埋进他的肩窝处,任他缓慢地揉着她腰间发红的指痕。

酸痛但又舒服,令她微微叹息。

如是良久,他觉出她的呼吸渐趋平和,手劲便也渐渐松了,待她入睡。

然而她却忽然出声,声音轻低,自他肩头传入耳中:“当日周怿将我丢入你大帐前,说他们将军好色。”

戚炳靖闻声笑了,一时无言。

她便也跟着笑了,脸随着他肩头的震动而轻轻震着。

少顷,她收了笑意,轻轻蹭了一下他,他便伸手出去,捻灭了灯烛。

深夜中,他的心跳沉而有力地贴着她的胸脯。

“我的身上,沾过太多血。”

卓少炎的声音忽然再度响起。

“该沾的,不该沾的……全沾上了。”她又说道。

戚炳靖没作声,安静地听她说话。

而她今夜说的那么多话,都不如此刻说的这两句,让他觉得清晰震耳。

她的头在他肩窝里动了动,似乎想要掩盖什么。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肩头皮肤上的那几乎难以察觉到的一丁点湿意。

她曾亲手弑兄。她的父母亦因她而亡。

她以双手掩埋过数不清的同袍血尸。她亦曾下令屠戮过数万名敌俘。

而她身上所沾染的那些鲜血,皆是为了她多年所守所持之事。

又过了良久,卓少炎才声音闷哑地继续道:“多谢你。南下一路因你之助,少死了很多人。”

她谢他,不是为他救了她自己的命,是为那些仍然鲜活的大平军士们的性命。

云麟军的,金峡关守军的,北面诸路与京畿诸路禁军的……她的不愿战,不愿挥戈向同袍,或许他全部都明白,不论曾经她与他在沙场上如何交战厮杀过,此刻他都能当得起她这一声谢。

戚炳靖缓缓地以掌轻抚她的后背,算作回应。

待她彻底沉静无声、在他肩头进入深眠后,他才稍稍侧首,就着漏入帐中的月光看了看她的侧颜。

……

建初十三年的豫州境内,大雪一日接着一日地下。

大晋自西境调来攻城的援军被派至西边守围,无令不需出战。

每日的清晨及傍晚,他都会借着巡围之际,策马出外廓,远远地看一会儿风雪之中的豫州城头。

那个守城的年轻大平将领,他有时能看见,有时则看不见。

能看见的时候,他便会勒马多站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人在城头的种种举动。年轻将领的身形纤瘦而单薄,然胜在意志卓绝不屈,有一回晋军集各部猛烈攻城,他连续六日每一次巡围时都能看见他,令他几乎怀疑那人连续六日不曾歇息过。

每日去看看那个叫卓少疆的年轻平将如何了——此竟成为了他此次随陈无宇出征中最令他沉迷的事情。

如是过了近二十日,城下攻城之部中有消息传至各军。

消息称,豫州城大平守军射向城外的箭经晋军士兵细查,箭镞看上去极像是百姓们在仓促间烧熔城中钱币而制成的,料想平军城头兵罄,难以久持。

陈无宇听后,特意叫人去要了一支这样的箭来看。

除了箭镞之外,连箭杆也非军中常制,更像是劈裂门板而制成的。

陈无宇看罢后,对他道:“如此来看,我军回师之日可期矣。”

他则盯着陈无宇手中的箭,久久不言。

风雪之中城头的一幕幕于他眼前飞掠而过,如此将败之际,他竟不知有人的意志还能够坚定若此。

陈无宇看出他神色有异,问说:“殿下有何心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向远处,那一片苍茫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地化变成了雄弘森严的宮墙。

须臾,他沉下目光,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陈将军。有人从军,是为战一国之存亡;有人从军,却是为避一己之祸难。”

陈无宇听了这话,岂能不明白他意指何人何事,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

他又说:“卓少疆虽为敌将,却令我敬而重之。”他伸手拿过那根箭,翻看少顷,“我敬他这一腔忠血。若他战死城头,望将军请攻城之部收他全尸,我必亲为之葬。”

为战一国之存亡的人,将死;为避一己之祸难的人,可旁视其死而葬之。

岂还有比这更讽刺之事?

然而陈无宇却没有等到替卓少疆收尸的那一日。

大平守军兵罄后的第五日,晋军收到了皇帝命诸部撤军北退的诏令。

大军不得不从,攻城之部按令偃旗息鼓。

而晋军在退兵之时,无人知晓卓少疆从京中带来豫州的兵马仅剩下了三百人而已,豫州城原守军皆已阵亡,若晋军不退,豫州城破不过再一二日之事。

在整军回撤西境的途中,寒风呼动,陈无宇在马上饮了几口酒驱寒,然后且叹且道:“陛下多疑,偏在此时罢兵。大平宿将裴穆清既死,后辈中尚无智勇过人、身经百战之骁将,我军不在此时将豫州城一举攻破,真是白废了这十年难遇之良机!卓少疆经此一役,声名于大平国中必将大振,且此人又是这般坚勇不屈、悍不畏死的性子,若大平将他留在北境,往后大晋要想再讨得便宜,只怕更难。”

寒风难掩他脸上寒色,他冷冷一笑,道:“陛下若不多疑……将军以为,我还有命活到现在么?”

陈无宇沉默,目色复杂地看他两眼,然后将手中的酒囊一把扔进他怀中。

他接过,掂了两下,拔开塞子一饮数口。

酒将胸口刮擦得火辣辣的疼,他的心底却仍然僵、冷、硬、寒。

回到西境后的没几日,他收到了长姊的信函。

自他从军以来,长宁一月一封家书,同他说些京中近况、皇室诸事,以及总是少不了问问他,需不需要她帮些什么。

这回的信中,长宁先说自己又收得几幅大平先贤画作,这些费了她近四年的功夫才得来的宝贝,待他下回回京时给他瞧瞧。

然后又说,父皇近日抱恙,久不临朝,国政皆委炳轩处置,然又对炳轩不甚满意,几次于炳轩觐见时当众摔骂;侍奉父皇多年的文内臣说,父皇这是想他了,但心中又还是恨,便将这恨意转嫁至了炳轩身上;身边但凡知悉内情的人都劝不了,也不敢劝,更别提旁人了。……

他阅罢,将信烧了。

然后坐着,慢慢阖上了眼。

黑暗中,死窒不透的感觉笼罩着他,他看不见什么是真正的生路,无边无际的不见天日令他想要以血洗尽这一切。

但不知为何,便在心中这暗无天日的黑境中,突然莫名地闪过了一刻的皑皑坚城。

那城是风雪之中的豫州城。

那皑皑之色是一个人将甲上的厚雪。

那个人在八面围城的绝境中向死而生的坚悍与孤勇,如同一柄锋利的长剑,遽然划破笼罩着他的无边暗色,让一抹微弱的光亮透进他的心底。

他睁开眼。

然后给长宁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信中他说,皇姊得大平先贤之画,多赖长年委人于大平京中经营,而今他亦想委皇姊帮忙,于大平收买一个人的消息。

那个人,是他永不可能成为的人,却给了他在绝境中向生的明光。

……

清晨,天光半亮而鸟鸣清脆。

卓少炎枕在戚炳靖肩头的姿势整夜未变。

她动了动,就听见他说:“醒了?”

她应了一声,然后换了一处继续枕着,俨然还未完全清醒。

他遂随手将她揽着,让她安心继续睡。

然而帐外却响起江豫燃急切而洪亮的声音:“卓帅,城中急报!”

“报。”她清醒了八九分,冲帐外说了声。

“昨夜皇帝遇刺,消息刚自城中传出来!”

卓少炎在戚炳靖的怀中僵了一瞬,下一刻翻身而起。

她一面披衣,一面冷静问外面:“死了?”

江豫燃则飞快地回禀说:“皇帝无恙,而成王重伤,几乎不免,现下生死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