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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阳几乎是打破了头才从早餐摊位上抢到了一份饭。本来,他听隔壁床位的人说,医院食堂有早饭,但是他并不知道要自己去订饭,直到发现病友家属都排队去拿自己订的食物的时候,才意识到糟糕。医院门口卖早饭的摊位很多,花样也多,但是柳青阳连续问了三家,都说不接受没有预订的。“你们这是米其林餐厅还是早餐摊子啊?”他高声问。
“是什么也没饭,你拿走了别人订的,别人吃什么?”摊主都懒得理他。
最后,柳青阳在比较远的街口发现了卖小米粥和肉包子的,赶紧突围里三层外三层的排队人群给妈妈买了一份,刚回到病房楼层,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张望。他以为是谁家家属,没想到男人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柳青阳——柳先生。”
柳青阳警觉地问:“您哪位?”
对方文雅地欠了欠身体:“令尊的事情,节哀顺变。”
还文绉绉的!柳青阳只好顺着说下去:“谢谢您——您是?”
对方掏出名片和一张复印件:“天地信贷的周建宝,请叫我小周。令尊半年前在我们公司贷款五百万,如今算上利息——”
柳青阳看了一眼最后的数字,立刻把他推到走廊尽头:“老头欠钱,你下去找他要去,别吓着我妈。再说,真的假的还不一定呢,你说得挺像回事的。”
对方遗憾地摇了摇头:“柳先生,好听的话我已经说完了。”他打开手机,展示了几张照片,照片里只有一个渗血的麻袋,“法律上规定你有还债义务,我们也是帮人办事。柳青阳,你看好了,你想这样也行,你想让你亲娘过几天躺在太平间里也行。”
柳青阳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你他妈再说一次?”
对方彬彬有礼地躲了几步:“国家明文禁止暴力催收,但是,柳先生,我不暴力,不代表别人也跟我一样。一个月后就是清款期,我们再见。”说完就走。刚好张小同睡眼惺忪地从拐角出来,看到了就问:“哎哟,这么早来看老太太啊?青阳朋友吧?辛苦辛苦!”
对方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假装没有看到刚刚瘫坐在地上的柳青阳的表情。
张小同捡起那张复印件,也被上面的数字吓蒙了。他低声催问柳青阳手术费的事,柳青阳却一把推开他站了起来,把早餐放在他手里:“我妈要是醒了,你陪她吃点东西。我看见护士站有微波炉,热一热再吃。”
“你打算干吗去?”张小同拉住他,“可不能跟催收的干架啊!”
“我又不傻。”柳青阳压低声音,“刚才横归横,咱心里知道,欠钱得还上。”
“你弄不来钱了。”
“弄不来也得弄啊!”柳青阳急了。
“跪天桥上要去?”
“该跪的时候我不会犹豫的。我说张小同,你话里有话啊?”
张小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次你说太少了不要,现在要吗?”
柳青阳的表情很复杂,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有人哭,有人吵,也有小孩子在病房里咯咯地笑,柳青阳觉得十分魔幻,仿佛所有事情都不够真实一样。他狠狠堵住耳朵又放开,短暂的气流冲击了听觉,周围的嘈杂声都消失了,他看见自己接过那个信封,听见自己说:“谢了……我……”
张小同拍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阿姨我照顾着,你就要饭去吧。”他把信封从柳青阳手里抽了过来,“我去缴费,你别管了——哟,你妈醒了,你要不要跟她说两句话再走?”
柳青阳都走到门口了又决定放弃:“有钱了再说。”
然而现在,“有钱”对于柳青阳来说,难于上青天。好在在“上青天”这件事上,柳青阳和俊哥短暂地达成了一致:俊哥决定“不计前嫌”“好人做到底”“看在柳少过去的面子上”再次让柳青阳进组一试。如果不提柳青阳低三下四地黏在俊哥身后追了他三条街的话,赚钱的计划似乎还是挺顺利的。虽然导演一看到这个临时跑路的特技替身就是一肚子气,但是柳青阳等来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正在拍摄的替身演员热身的时候扭伤了脚踝,冰敷无效,甚至打了封闭都无法站立,在全组人的注视下被抬上了救护车。导演骂骂咧咧地对副导演和助理发了一通脾气,俊哥恰到好处地把柳青阳推了上去。
说实话,柳青阳根本没看副导演递过来的合同上写了什么,他用最快的速度签了字,开始试车。剧组的摩托车比他的爱驾差远了,骑起来各种别扭。柳青阳远远看着那段他要飞跃的断崖,心里有些发毛,适逢张小同发了一张照片过来,医院的单据上显示着缴费成功,手术将在今天下午立刻开始。柳青阳忽然就不怕了。
“车手准备。”扩音喇叭里有人说。
柳青阳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各部门准备——现场安静一点!群众手机关一下!”
世界上所有声音从柳青阳耳朵里褪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杂乱变得规整,砰砰砰,砰砰,砰砰。
“各就各位——三,二,一——”
柳青阳发动摩托向目标冲去。只要飞跃一下,没问题的。
“柳青阳!”
一辆摩托顺着摄影团队为滑轨开辟出来的通道一路蹿上去,头盔都没戴的女骑手一手指着柳青阳大喊:“你疯了?停下!”
柳青阳差点被吓得昏厥过去,奋力刹住,一回头,和陈一凡对上了视线。“你疯了?”柳青阳捶着摩托吼回去,“拍戏呢,你吗呢?”
导演愤怒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那女的!滚!马上滚!”
陈一凡夺过工作人员身上的对讲机:“你们的拍摄损失算我的。”
导演真的崩溃了:“光都没了!有钱能买光吗?这他妈不是夜戏!你是干什么的?滚!马上滚!”
陈一凡关掉对讲机对柳青阳说:“你下车。”
柳青阳退到起跑线位置,跟导演比了个OK的手势,对陈一凡说:“你让开。”
“听我说……我知道你母亲现在在医院,你需要钱,但是——”
“所以你就别打扰我挣钱好吗?”
“如果我有一个更快的挣钱计划——”
“你把我看成什么东西了?”柳青阳哼笑了一句,“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为了钱不管不顾的人渣啊?”
“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下车!”
“那是鬼话?”柳青阳发动车子,“反正不是你们能说的话,对不对?陈大小姐?我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不要管我。”说完,在导演的指示下,柳青阳重新开始加速。
“就是在意你我才管你的!”陈一凡失控地怒吼着。
飞在空中的柳青阳听到了这句话,一字一句都戳进心里。他努力调转车身,开始做预定的翻转和盘旋动作,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看见陈一凡站在那里——不,不止,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他竟然看见了陈一凡的眼泪!随后他的耳朵也出了毛病,他听见陈一凡抽泣的声音——隔着这么远,他听不到也看不到的,柳青阳惊讶地发现自己失去了最佳的角度和速度,直至冲向地面。
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疼。太他妈疼了,他在幻觉中臭骂生活的不公,从头到脚、从内到外,每一个细胞都在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