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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大缙同熙十九年夏末, 因颐合长公主先天体弱、不易受孕, 成亲两年无所出, 与驸马商议后上表请旨, 欲将一名原州军阵亡将领遗孤收养至膝下。

同熙帝允准, 为其赐名云曜, 并着令宗正寺录入玉牒。

三年后, 颐合长公主奇迹般地有了身孕,于同熙二十二年秋产下一女。这位二姑娘的降生,不单使长公主府上下喜气洋洋, 连同熙帝也大喜过望,御笔一挥,赐名为“照”。

颐合长公主夫妇素性仁厚, 得此儿女双全的善果, 自是被坊间传为美谈。

不过,毕竟一个是亲生, 一个是抱养, 这中间的亲疏之别似乎无法回避。

有些人在暗中揣测, 长公主夫妇对待这一儿一女, 恐怕难免有厚薄之分, 这颐合长公主府迟早会有兄妹阋墙的闹剧。

长公主夫妇对外间的议论是否有所察觉这事不好说,但一直待云曜如己出倒不似作假。这夫妇俩对云曜的呵护与偏袒, 时常让人误以为二姑娘云照才是被抱养来的那一个。

好在云曜性子早慧,并不恃宠骄纵, 反倒有些少年老成的迹象, 向来行止自持,竟颇有天家血脉的风范。

而那二姑娘云照却打小是个混不吝,也不知怎生养出一副豪烈疏狂的做派,上至宗亲贵胄、下到三教九流,不拘什么人、什么事,凡她觉得有意思的,总爱凑上去掺和个热闹,在京中可谓是“十处打锣,九处有她”。

这样的性子自不免惹上些小是非,让长公主夫妇很是头疼。

性子这样南辕北辙的两兄妹,又差着三四岁的年纪,虽说相安无事,却也很难有“兄友妹恭”的和乐亲昵,落在外人眼中,仍是会兄妹阋墙的迹象。

皇家书院设在内城的北苑,学子多是皇室、宗亲及勋贵世家的孩子。

不过,北苑绝非凭血缘、出身就可畅行无阻。各家孩子完成开蒙学业后,须得经过层层筛选与评估才能得到北苑的进学资格,因此北苑可谓汇集了京中各显赫门第里最拔尖的小苗苗们。

同熙帝对这书院极为重视,特意拨出北苑三殿供书院使用,讲学的多是文渊阁大学士们,骑射武艺也由负责内城防务的顶尖将领轮流教导,一应开支全由皇家少府私库来保障。

同熙二十九年春,七岁的云照终于通过了种种考核,扬眉吐气地进了北苑,在清风殿就读。

长公主夫妇心下甚慰,指望着她能在北苑好生收收野性,以免将来当真长歪了。

而云曜在北苑进学已有五年,早已升至北苑承华殿,所学的课业比清风殿要繁难许多。

这日午间,云曜被授课的师长唤去单独问了功课,待他回到承华殿时,同窗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起状来:“云曜,你妹妹方才不知发什么疯,忽然气势汹汹冲进来,将赵晟打了一顿就跑。”

赵晟是宣平伯家的五公子,与云曜同龄,是去年才升到承华殿就读的。这赵晟与云曜素来不大对付,今早在进宫的路上拿云曜的身世与同窗们暗讽一通。那时云曜与几个好友就行在他身后,却并未搭理他。

云曜不急不躁地听同窗们说完方才的事,略蹙起稚气未褪的眉头看向赵晟:“你欺负她了?”

莫名其妙挨了顿拳脚的赵晟气呼呼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低头拍拍衣摆上的小脚印,“我上一次同她打照面还是新年时的宫宴上,话都没多说两句!再说了,我好端端的欺负她做什么?”

因年岁有差,课业进度也不同,十一岁的赵晟在承华殿受教,而七岁的云照才进清风殿,很难有什么交道。况且赵晟入学已有数年,而云照才来北苑不到一个月,众人真是想破头也不明白,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孩能结出什么仇怨。

同窗笑着对赵晟劝道:“算了算了,云照本就是个胡闹性子,长公主都管不住的,你总不好意思再追到清风殿去报仇吧?”

“就是,而且她才七岁,那阵拳脚也不至于就把你怎么着了,”有几名与云曜交好的同窗帮着朝赵晟讽笑道,“再说了,你当时不也还她好几脚了嘛,没吃多大亏。”

云曜眉目一凛,眸心渐生盛怒。

清风殿散学早些,长公主府的马车先送了云照回去。

云照脚才落地,抬眼见门口的管事一脸同情,就知自己今日在北苑打人的消息已传回府了。

于是她也不废话,不待父母前来训斥,熟门熟路就去了府中的小祠堂,自个儿拖了个蒲团在堂中跪得端端正正。

见她皮成这般小油条性子,长公主夫妇只觉身心俱疲,索性暂不去见她,以免叫她惹出更大的气来。

跪到酉时,见没人来唤自己起身吃饭,云照心知父母今日怕是气得不轻;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于是也不肯告饶,跪地的小身板挺得更直,口中嘀嘀咕咕开始诵起今日新学的文章来。

不多会儿,有人推门而入。

云照立刻收了声,抿唇朝房檐翻了个倔强的小白眼,仍旧跪得直挺挺,头也不回一下。

片刻后,身旁多了一个蒲团,也多了一条直挺挺跪下的身影。

云照扭头一看,登时乐不可支地松了腰背,拍着膝下的蒲团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也有跪祠堂的一天。”

云曜默默看看她那半跪半坐的嬉笑姿态,“嗯”了一声,转头看着堂上那些牌位。

少年身姿尚显纤瘦,却挺直如松。

云照见状,也敛了嬉笑坐起来,重新端正跪着。

小祠堂中供着许多长明灯烛,火光摇曳中,兄妹二人直挺挺的跪姿真是各有各的倔强。

“你是为着什么事被罚跪?”云照目视前方,嘴上却闲不住。

也不怪她觉得稀奇,她被罚跪那是家常便饭,可向来规规矩矩的云曜被罚跪,这似乎还是头一遭。

云曜抿了抿唇角,看着堂上的那些牌位,隐约哼笑了一声:“你不也跪着?你为何,我就为何。”

“啧,胡说八道骗人呢,”云照撇撇嘴,仍旧看着前方,“我打了那赵晟,你也打了啊?”

“嗯。”

云照惊讶地扭头看他:“你做什么打他?”

“你又做什么打他?”云曜以眼角余光淡淡睨她。

云照倏地收回目光,心虚似地抬眼望着堂中横梁上的雕花,好半晌之后才转着眼珠子道:“我打他,自是因为他嘴碎、话多……长得丑!你总不会也因为这个打他吧?”

云曜唇角浮起笑来,出人意料地点点头:“我也是因为这个打他。”

跪完小祠堂,训话是免不了的。

长公主夫妇先差人来唤了云曜过去。

“你妹妹惯是个胡闹的,怎么你也……”驸马蹙眉叹着气,忙不迭轻拍着长公主的背安抚着。

长公主气得捂着心口,不想说话。

云曜先朝父母叩了头,这才答道:“那赵晟,他还手了。”

长公主夫妇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地对视半晌。

“北苑派来的人说过了,”长公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训诫道,“可今日毕竟是你妹妹先无端跑到承华殿打人,人家还手也是情理之中。你爱护妹妹是好事,可不分青红皂白的护短,这也是不对的。”

“请父亲母亲息怒,孩儿认罚。”云曜再次叩拜。

是认罚,不是知错,也没说要改。

驸马板起了脸:“孩子们之间的打闹,大人不便多出面,是该由着你们自行处置。遇旁人主动挑衅,你们自当还击;可若是错在自家,便不该盛气凌人。往后绝不能再犯了,懂吗?”

“多谢父亲教诲。”云曜垂下眼帘。

长公主府树大招风,朝野之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时刻盯着,他身为长子,更当言行谨慎,这道理他很清楚。

旁人若是挑衅他本人,他会以和为贵先忍三分;可若是冲着他妹妹,那就不行。

旁的事他都能一笑而过,可若事关他妹妹——

无论谁对谁错,动他妹妹,那就不行。

“就知你们偏心!这回可是一样打了人,打的还是同一个人,就我多跪些时辰!”云照的小脸上满是不忿,吱哇乱嚷。

长公主气得一掌拍上雕花楠木椅的扶手:“你还有理了?成日的不学好,净会惹是生非。说,今日为什么打人?”

云照早就跪得膝盖生疼,忍不住扭了扭小身板,才撇撇嘴嘀咕道:“云曜平日里就很学好啊,好得跟废物没两样。平白被人挤兑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敢吭声……”

“上哪儿学来这满嘴浑话!”这下连驸马也给气得火冒三丈,大步走到她面前。

云照见势不妙,跳起来就在书房里抱头鼠窜,边跑还边嚷:“我没错!谁要那个赵晟嘴巴坏!往后他若再拿我哥的身世说三道四,我还打他!他说一次我打一次,看他长不长记性!”

小姑娘的嗓音本就清亮,这一嗓子吼得用尽全力,震得门外的云曜耳旁嗡嗡作响。

云曜的生父姓季,是原州军的一名将领,沙场殉国;而他的生母在生他时死于难产。

他被接到长公主府时不足周岁,因此对从未蒙面的生身父母并无任何记忆。

长公主夫妇从未向云曜隐瞒他的身世,还在家中小祠堂专辟一处,为其生身父母供了牌位,逢年节、祭祀,都会让他去拜谢生身之恩,使那对于国有功的夫妇能得香火供奉。

今晨在进北苑的路上,赵晟对几名同窗道,长公主夫妇此举,就是为了让云曜时时记住自己的出身,别去想些不该自己的东西。

长公主夫妇对待自己如何,云曜非常清楚,也非常感激。诸如赵晟口中这类恶意的揣测,他自小到大听了不少,早已不会往心里去了。

他非但并不会顺着旁人的揣度去瞎想,甚至时常会替云照委屈——父母对他偏爱过重,凡他与云照有所冲突,他们总是让云照退让。

他曾无意间听到母亲对父亲笑言,许是因为他的到来,才使云照有机会来这世间走一遭,所以对他再好,都是应当的。

可他却一直觉得事情该反过来说:他的到来,是为了迎接云照的降生。

是因为这世间定会有一个云照,所以才先有云曜。

他就是为她而来的,他怎么去护着她都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他万没料到,云照的心里,也是愿意护着他的。

云照啊,那是他的妹妹呢。

他的。

同熙三十九年,中秋之夜,月华如水。

颐合长公主府最北有后罩楼七间,两卷勾连相搭,典雅秀美,视野高远,是府中赏月的好去处。

子时,四下沉沉,惟鸣虫悉索之声点缀着月夜美景。

十九岁的云照抱着小酒坛子,斜倚在窗畔望着穹顶之上那轮圆月,眸中有万千思绪交错。

听得有人推门而入,云照心中微诧,倒也不惊,只是徐徐回头望过去。

阁中并未点灯,银月清辉自窗口泼进来洒了一地,将来人那袭蟹壳青团云锦袍照出流光溢彩的风华,衬得那俊眉修目愈发贵重英挺。

“哟,庆成郡王。”云照勾唇随意笑了笑,又转头望月,拎起小酒坛子,仰脖往口中灌去。

云曜缓步徐行至窗前,与她并肩立在窗前。待她一饮既毕,这才伸手拿将她手中的酒坛子拿走。

“先前在宫宴上还没喝够?”

低沉醇厚的嗓音与酒香一同散进夜风中。

云照哼笑一声,将额角抵在窗棂上,双臂环住自己,懒懒道:“庆成郡王不好酒,自不能体会个中美妙。”

云曜随手将那小酒坛子搁在窗畔花几上,回身抬手往她眉心一弹:“庆成郡王也是你叫的?”

云照抬脚就踹了他一记,他却不闪不避地受了。

没料到他竟不躲,云照有些讪讪地,又靠回窗畔,偷偷挪远半步,才没好气道,“难道要像小时候那样,叫你废物云曜?去去去,离我远些,别打扰我对月忧思。”

“小小年纪,哪儿那么多忧思?”云曜定定看着她,轻道,“二月里有右司点招,你独自在外好几年,也该回家了。”

自长公主夫妇为云曜请封了郡王爵那年,云照便孤身离京,竟去原州的一个小县衙做了捕快,连年节时都甚少回京。

云照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不以为意地笑哼一声:“京中多的是人在等着看我俩兄妹阋墙的大戏,你也很想让我回来像个猴子似的被人笑话?”

云曜眉心微蹙,嗓音中隐有急恼,“谁敢笑话你?再说了,你管外头的人说什么?多想想父亲母亲!也多想想……”

“你会看不明白?若我回到京中,父亲母亲才真正是最为难的。”云照淡淡哂笑。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云曜都是颐合长公主府最出色的那个孩子,按大缙宗室、世家的惯例,他理所应当是承袭满门荣光的那一个。

对此,云照从来没有不服,她也从无与他一争长短之心。

可,谁信呢?

就连她的父母都怕她将来会想不通,仗着自己是亲生的那一个就非要将云曜压着一头,于是早早替云曜请封,以防将来二老百年后,她若起了心思凭血缘与云曜对峙相争,云曜会没有还手之力。

她云照机灵着呢,虽说这些事谁也没宣之于口,可她看得很明白。

云曜沉声道:“虽不知父亲母亲是如何想法,但我从未想过要防你什么……我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想,只要我有,全都给你。

“谁稀罕,”云照不以为意地笑着打了个呵欠,大大伸了个懒腰,“我就喜欢外头天高地阔,自在逍遥。”

语毕,她转身就要走。

云曜伸手拎住她后颈衣领,迫她止步回头。

云照皱着眉扭头瞪向他,正要发作,却见他面色沉凝地启唇:“你常年不肯回家,是因为当真喜欢外头天高地阔,还是因为,外头的天地里,没有我?”

“你这人怎么越大越奇怪,心思可真重。”云照反手重重挥开他的钳制,嘀嘀咕咕地走了。

这云曜……怕不是脑子出毛病了?怎么会生出这么奇怪的想法?

同熙三十九年二月,云照返京,参加监察司右司员吏点招。

在她回到长公主府的次日清晨,云曜向颐合长公主夫妇行了拜别家礼,奉旨前往临海的沅城一带勘察民情。

云照茫然地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策马远去的背影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瞧见自家父母双双沉重的脸色。

他们虽无半字的指责,可那无声的沉默下包含着对她的迁怒、对云曜的愧疚,她似乎能够感受一二。

当夜,心事重重的云照再次登上府中最北的那间后罩楼。

今夜有月,阁中一切看上去与去年中秋时并无不同,可当她再次斜倚在窗畔“对月忧思”时,许久过后,身旁也没有再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来。

今夜她没有拿酒坛子,自也不会有人来抢了。

云照勾唇笑了笑,转身就走,可才迈出两三步,却又忽然停下。

她回头望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温柔夜色,笑得平和友善:“光会说我,你这又是为何离家呢?”

四下寂静的夜里,她仿佛听到云曜隐约哼笑了一声——

你为何,我就为何。

自进了右司之后,云照虽人在京中,却不大回长公主府。

她在离右司不远的地方自己买了座宅子,日就留几个侍者料理洒扫杂事。

当值时就住右司的官舍,休沐时回那宅子窝着,喝酒看书发呆,兴起时也会领相熟的伙伴回来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大体上比从前安生许多。

颐合长公主夫妇见她犹如脱胎换骨,彻底敛了年少时那跳脱放肆、惹是生非的性子,自是欣慰不已,倒也不拘着她非得回府长住,只盼她偶尔能回府吃个饭、说说话,就权当她承欢膝下了。

而奉旨在外的云曜逢年节、家祭或陛下有诏、朝中有大事时,也还是会回京小住几日。

可他每每回府,总不见云照在家,非得长公主夫妇派人去请,那家伙才兴致缺缺地回来露个面,应酬式地吃过饭就走。

同熙四十年七月,右司丞严怀朗失踪遇险,云照与同僚奉命探查其行踪,扮作江湖人一路行至沅城。

其实自她们一行进入沅城起,云曜就已得到了手下的回禀。可他清楚,云照与同僚此行有引蛇出洞之意,他不能露面与她相见,以免让人勘破她与同僚们苦心伪装的身份。

最终云照与同僚们成功救出严怀朗,并循线抓获自称“宁王之子”的半江楼少主,顺利返京。

从头到尾,云曜都在暗中戒备着,却始终没有露面。

同熙四十一年,恰逢帝师罗堇南大寿,陛下在宫中设宴,云曜作为受邀宾客之一,提前半月就千里迢迢自沅城赶回京中。

哪知云照这回更是过分,任凭长公主夫妇三催四请,总有诸多理由拒绝回家。

到罗堇南寿宴这日,云曜才在含光门前等候接受检查的人群中看到了她。

那么多人,他却一眼就瞧见了她。

她身旁的伙伴是传闻中帝师那失而复得的重孙女第五月佼,两个姑娘之间的交情似乎颇好,勾肩搭背地言笑晏晏,亲昵得很。

云曜见状,心中生出一丝委屈,还带了恼,最终忍无可忍地行到她面前。

他向月佼略略颔首示意后,目光沉沉地看向云照:“这几日为何不肯回府?”

云照“啧”了一声,冲他翻了个白眼,将脸扭向了一边。

“管得着吗?”

就这么短短四个字,却气得他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你这意思是,家中有我就没你?只要我一回京,你就不肯回家了是吗?”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严肃,也知道自己的语气有些凶,可他忍不住。

听她不耐烦地辩驳了几句,说什么自己既有右司员吏的公职在身,忙起来便没时间回家之类的,他真是半个字都不信。

全是借口。

她就这么不能忍受与他同处一个屋檐下?

明明小时候,她私下里总是护着他。

就连别人拿他的身世淡淡说嘴几句,她也会不管不顾地对人大打出手。

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记得。

可她,似乎什么都忘掉了。

同熙四十三年,同熙帝力排众议,下令由庆成郡王云曜领水师出征海上,剿灭窜逃数十年、盘踞海上小岛的宁王残部。

离京前夜,云曜与云照第一次在府中最北的后罩楼花阁中相对而坐。

“自打我学会饮酒后,这些年我请许多人喝过酒,”微醺的云照歪着脑袋隔桌望着云曜,面上竟有稚子般的笑,“却还从未请你喝过酒。”

云曜抿了抿唇,眸中神色带柔带暖:“你不单从未请我喝过酒,还从不肯当面叫我一声哥哥。”

“我叫你,你敢答应?”云照眉梢微挑,笑出一丝狡黠的味道。

云曜眸心闪了闪,迅速垂下长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她……知道?

她不知道吧?

不会有人知道的,他一直都藏得很好,不是吗?

“喂,云曜啊,你这人呢,其实哪儿哪儿都好。我真没烦你,也没躲你,从来没有。”

云照呵呵傻笑,轻轻拍了拍桌子,似是醉得深了些,口齿都含糊起来,“有没有人说过,其实你不板着脸的时候,长得还怪好看的……”

云曜心下鼓噪不已,口中却平淡如水:“胡言乱语。别再喝了,还是早些回房去吧……”

他边说边抬起眼看过去,却见她歪歪趴倒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云曜怔怔隔桌看着她许久。

最终,他还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走过去扶起她,动作尽量温柔地将她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明知她醉到睡着了,什么也不会听见,他才敢自言自语般边走边道,“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为了你,才会来到这里的。”

“可你却从来懒得多看我一眼,惯会躲。”他抿了抿唇,眼眶有些发酸,口中泛着苦味。

“眼看着明日我就要走了,你却突然告诉我,你其实没有躲我,也不觉我烦……还说我哪儿哪儿都好……”

他背着她,每一步都迈得极稳,走得很慢,很慢。

“你这招很小人,你知道吗?太奸诈了,太狡猾了,太……惨无人道了。”他有些想笑,心底却又有些难过。

他很清楚,打从很久以前,他明白自己心思的那一天,他就很清楚——

云曜这个名字,是上了玉牒的。

他是颐合长公主府的长子,是云照的兄长。

只要这件事刻在玉牒上一天,他就只能是她的兄长,绝没有半点机会离她更近一些。

此刻已是二十多年来他离她最近的一刻,将来大约不会再有同样的机会了。

他多希望眼前的路,是没有尽头的。

“光会嘴上说我好有什么意思,”云曜停了停脚步,反剪的双臂将背上醉到睡着的姑娘护得更紧,面上隐隐发烫,唇角轻扬地自语抱怨,“再好,你也不会要。”

他不是没有为她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可她……大概从无如他这般疯狂的念头吧。

恍惚间,自他两肩耷拉下来的那双纤细修长的手臂蓦地环住他的脖颈,这细微动静使他浑身一僵,再抬不动脚步。

趴在他背上的醉姑娘含糊黏缠的嗓音近在耳畔,“瞎说。你又没问过,怎么就知道我不要了……”

渐渐回神的云曜甜蜜又痛苦地闭了闭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前路。

“那好,我这会儿就问。你……要吗?”

沉嗓微颤,轻轻的,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

暗夜寂寂,有虫鸣之声悉悉索索。

好半晌的静默后,他感觉身后的醉姑娘似乎拿敛下在他肩头蹭了蹭,醉嗓徐缓,却带着爽利无比的清甜,“要啊。”

他实在有些站不稳了。

缓慢、僵硬又小心地将背上的姑娘放下地后,他转身与她面对面。

那姑娘却醉得站不稳似地,软软就栽到他怀中,脑袋抵住他的肩头。

他大手轻颤,紧紧扶住她的两肩,“虽是醉话,我却是要当真的。”

“嗯。”

这一声细细低低的回应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种平地乍起的狂喜,是他被册封郡王时都不曾有过的。

他兀自闭目良久,似要将这明明虚幻,却又使他忍不住心中怦然的喜悦瞬间牢牢记住。

待到心跳重新归于平稳后,他才深深呼吸吐纳数回,沉声求道:“那,你等我?”

“好,不必急。你慢慢来,我等你。”

这样的答案,是在他的梦里也不敢出现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总觉自己浑身都冒着傻气,眼角眉梢不受控地上扬,上扬。

拼命上扬。

“我当真的啊,我真的会当真的啊!”他似乎是在提醒她,想给她最后一次改口逃生的机会,“这么大个人了,喝醉了说话也、也是要负责的!”

今夜这一切荒谬得像个梦境,他都不能确定,到底醉的人是她,还是他自己。

“负责啊。”怀中的姑娘徐徐抬起头来,美眸湛湛,清明流光。

在他一脸震惊的呆愣中,她仰着俏脸,踮起脚,吻在了他的唇上,闷笑出声。

混……哦不,好姑娘,干得漂亮。

夜色中,四唇相贴,两舌温柔纠缠,这就算是盖章落印了。

十一

同熙四十五年冬,捷报传回京中,举国沸腾——

庆成郡王云曜领水师出兵海上,经过近两年苦战,最终荡平宁王残部。

两个月后,也就是同熙四十六年春,再次传回京中的,却是令人猝不及防的噩耗。

原本奉诏欲一鼓作气扫定海寇、打通海上商路的庆成郡王,所乘战舰在海上不幸遭逢滔天巨浪,舰毁身死,殉国。

随着玉牒上“云曜”的姓名被框上殁印,世间再无云曜其人。

同熙四十六年夏,经颐合长公主夫妇奏请,云照获封“庆成郡主”,承继已故长兄的封号,也继承已故兄长未竟之志,素甲银枪奔赴海上,接手沅城水师。

首次从沅城扬帆出征的那日,云照银甲素裹,神色平静地立于主战舰的甲板上。

海风猎猎,迎面扑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有一片寒冰凝住了她心中所有的爱恨嗔痴。

有温热清泪自那片冰寒上徐徐落下,却仍不能化去那薄薄冰寒。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一道人影随着阳光的照耀蜿蜒至她的脚边。

徐徐渐近。

她眸心愈凛,抬手抹去面上泪痕,倏地转身,却看见那张刻在心板上的俊脸。

乌黑如玄玉的眸中带着化不开的笑意,就那样直直望进她的心里。

靛蓝色薄锦衣袍将他的面目衬得清贵无方,也将那笑意衬出些许得意的味道。

云照咬牙,怒而一掌拍向他的心口:“云曜!你这个王八蛋……”

那一掌自是被人接住,顺势就把她带嗔带柔的手一并“没收”进温厚的大掌之中。

然后,她便跌进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抱歉,我来晚了。

——可你终究来了。

两颗心近在咫尺,什么话都不必多说,只这样亲密相拥的姿态,千言万语便就道尽了。

最 终

“玉牒上已打了殁印,世间再无‘庆成郡王云曜’,”他动也不动地受下了她的挣扎与脚踹,轻笑扣紧了她的腰身,“在下季元涛,幸会庆成郡主。”

云照想起长公主府内专为云曜生父立的灵位,是姓季,没错了。

“管你叫什么,你都还是那个王八蛋!这事洗不清的我告诉你!”

她发狠似地拳打脚踢,面上却有汹涌的泪,唇角高高扬起,看上去有些古怪。

云曜,哦不,季元涛,紧紧将她抱住,半脸藏进她的鬓边,“从前有个姑娘,她说我哪儿哪儿都好,若是不板着脸的时候,长得还怪好看。”

云照终于停下自己的“暴行”,恨恨环住他的腰,泄愤似地在他衣襟上抹去满面涕泪,“关我什么事?你个王八蛋……”

她带着哭腔余音,粗鲁痛骂。

他却温柔笑答:“那这样好的一个王八蛋,庆成郡主要是不要?”

“庆成郡主也是你叫的?”云照抬手在他额上赏了个爆栗,见他皱起脸委屈忍痛,就憋不住破涕为笑。

“别光知道笑,要是不要,给个准话!”

“……要的。”

“今日可没喝酒,说话是要负责的……真要的吧?”

“要要要,再问几遍也一样是要的,真烦人……便是喝醉的时候说话,我也是负责的啊!哦,不对,有件事你是不是不知道?”

“嗯?!”

“我酗酒多年……酒量惊人……千杯不醉……唔!”

再是千杯不醉之人,在心上的怀抱与柔唇里,还是会醉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