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老天爷真的听到了她的祈祷,半个月后,戏志才府上迎来了一位五十出头的老头儿。老头儿面色微黑,一身土尘风烟。青衫虽整洁干爽,但已是皱皱巴巴,显然是一路急赶,匆忙而来。到了戏志才府上时把怀中信函往守卫兵丁手里一递,平下一路劳累说:“快带我去见你家先生。”
守卫兵丁一愣,看看跟老农模样差不多的眼前人,又瞧瞧手里自家主母的亲笔信,不由诧异犹疑:眼前这老头儿就是夫人自长沙请来的神医?看着怎么不像看病的倒像是个种菜的呢?
只是想想这半个月自家大人的身体又思量下高翠每每在门口张望的神情,不由不敢怠慢,很是恭敬地一边派人通报,一边把人请了进去。
高翠听到门口有人报说:“夫人,您请的那位张机先生已经到了,现在就正往咱们这里赶”时不由喜出望外地扶案站起,而她身边戏志才则皱着眉头,一脸诧异之色:“毓秀?你……把仲景兄请来的?”
高翠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怎么?不可以吗?这里的大夫胡说八道还不许我请个医术高明的人给你瞧病?”
戏志才闻言一噎,沉默地低头,只是手却下意识地藏在了袖子里。随着高翠一起起身倒了门口迎接张机。
张机那里却打近前第一眼就看到了戏志才两口子,还没打招呼寒暄,就把目光转向戏志才脸上,眉头皱起,站住脚细细地打量起这位老弟。
戏志才被他看得心里一抖,很不配合地向前几步,状似无意地拉住张机,边往前走边转头去给张机一个侧脸很热络地说:“仲景兄远道而来,先不忙其他,陪小弟喝几杯可好?”
张机也不挣脱,只顺势扣住戏志才的脉搏:“酒暂且不忙喝。弟妹此番专程邀我前来,咱们还先进去办了正事再说。”
戏志才微微僵了僵,眨着眼睛呵笑:“仲景兄又不是不知道,到了我这里你就是有正事也该变得没正事了。还是先……”
“老弟啊,你这不糊涂啊,缘何还要办出讳疾忌医的事?”
戏志才呼吸一滞。瞧了眼自张机来后就眼色亮亮,满脸希望的高翠后神光黯淡了下,手下紧了紧,把目光转向张机,眼睛里全是复杂之色。张机被他看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弟妹也是担心你,你还是让我好好给你诊诊脉吧。”
戏志才闻言低下头,想到等会儿妻女知道自己身体状况时的神态,不由心中满是不忍。他从来都清醒的很,对着自己的身体自然也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最清楚,这么段时间从自己身边来来回回换的大夫以及进口汤药的味道上已经知道自己状况到底到了什么境地了。再叫人来,也不过是给她一个希望,再让她失望罢了。
而张机则是拉着百般不情愿的戏志才到了厅里,反客为主的先落座,然后冲着戏志才伸出手去,示意他伸手出来诊脉。戏志才犹犹豫豫,最终在高翠堪比剃刀的眼神下把胳膊递给了张机。
张机手搭着老友脉搏,神色逐渐变得深沉起来。一边高翠见他脸色阴郁,不由急道:“仲景先生,我家夫君的身体到底如何?”
张机还没说话,戏志才就给他递了一个眼色,然后笑眯眯地说:“我身体能怎么样?不过就是平日咳嗽几声而已,就你……”
话没说完高翠就一口打断,没带一丝好气地说:“你瞎啰嗦什么?没见仲景先生给你诊脉呢吗?”戏志才被噎了噎,又转看向张机,眼睛里竟然全是恳求之色。张机把脉的手抖了抖,吸口气面上带着和蔼笑意地对高翠说:“弟妹无需担忧。志才的病并无大碍,好生将养,不会出什么问题。”
高翠脸上一喜,随即有些犹疑:“可是……之前那些大夫都说……”
张机眯眼冷哼一声:“庸医误人。弟妹不用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这就开个方子,弟妹赶紧着人去抓药来吧。”说着张机从自己随身行李里取出一杆毛笔,就着水沾沾后,在纸上写了给药方,递给一旁静立等待的高翠,然后交代说:“此方戒酒戒荤,以后弟妹还要好好注意。”
高翠点头应下,也不理身后听到“戒酒戒荤”这句话后就嗷嗷叫着抗议的戏志才,直接一转身离开了。
等到高翠脚步声远,张机才扭头看向戏志才,静了好一会儿轻声道:“志才,辞官吧。辞官后,带着家眷随我一道去南方,那里天暖,更适合将养。”
戏志才轻叹一声,抬眼看着张机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张机一愣,眉头紧皱地看着戏志才:“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不辞官,不离开北方还有多长时间?”
张机呼吸一滞,眼睛有些冒火:“不辞官?难道你还想继续干这劳心劳力的差事?你会把命搭上的!”
戏志才满不在乎地呵笑一声:“搭上就搭上,不就是一条命吗?”
“那弟妹和侄女怎么办?”
资质才浑身一僵,脸上笑意凝固,逐渐变得苦涩,声音也带上了满满的无奈,只是却依旧执拗地问张机:“我到底还有多长时间?一个月?三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张机张张口,终究从唇边划出一句很轻很轻的话:“若是还这样劳碌,最多还有……不到……三年……”
戏志才听了眼睛黯然了下,随即又恢复过来,无所谓地耸耸肩,嬉笑着说:“三年嘛,比我想的要长久多了。”
张机见此不忍地别过头去,过了良久才缓缓地溢出一句:“这样……值吗?”
戏志才眼望着门外,声音幽幽地说:“仲景在长沙太守任上坐堂义诊,值吗?”
张机闻言一愣,转看向身侧老友,就听老友继续以这种幽幽地声音说道:“你心里也知道答案不是吗?没有值不值,只有做不做。”
“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前路坎坷多难,但那却是唯一的光明希望所在。即便真的烈焰焚身也依旧初衷不改?”
“哈,仲景兄,别把我说的那么悲情壮烈好不好?听你这样讲,我会不自觉的佩服我自己的。”
张机沉默,一言不发地看了戏志才好久,等戏志才被他看得浑身快发毛时,张机忽然站起身,走到一边桌案前铺纸研墨,“刷刷刷”开始写药方。
“这是什么?”戏志才指着药方问。
张机头也不抬:“你未来要吃的药。”
戏志才眼一睁:估计手抖抖地质问“你不把脉就开药?你想玩死我呀?还有,你这么早开药干嘛?”
“即便不把脉我也知道你病情到了哪一步,开药有分寸,不会害你的。至于你说……为何这么早……呵,既然劝你不住,早开晚开不都是一样?”
戏志才听完抿着唇,低头沉默下来。张机也是不发一言,埋头写字。屋子里一时弥漫着一股极其压抑的气氛。两人各自转着心思各想各的事情,谁也没注意到本该去厨房盯着煎药的高翠此刻却就在门外:一手拿帕子捂着嘴紧握成拳,一手抓着自己的前襟,双目紧闭,偏头沉默,一副极力隐忍按捺的模样。看上去让人心揪心疼。
张机在鄄城待了半个多月,期间几次找机会旁敲侧击想让戏志才辞官将养,迁居南方。但都被戏志才或嬉笑打岔,或故作不懂地婉言回绝了。无奈之下,张机最后几乎是带着满心不担忧和不甘离开的。
前脚他离开,戏志才送人出门。后脚高翠就到了书房写信给蔡妩,写到一半时,戏志才推门进来,见到桌案后的高翠,条件反射似的求饶解释:“我只是听下人说你在这里,就前来看看。没有要动公文阅军报的意思。”
高翠抬头瞟了眼戏志才,然后继续低头忙活自己的,戏志才被瞟得莫名其妙:往常这个时候夫人不应该是瞟他一眼,而应该狠狠瞪他猜对。今儿是怎么了?什么事这么专注?
于是有了疑问后,戏志才很好奇地转到高翠身后,在扫了高翠的信函内容后,暗自叹了口气,偷眼瞄瞄高翠,轻声问道:“毓秀……你……都知道了?”
高翠写字的手一顿,随即恢复正常,毫不客气的回道:“知道了。知道又怎么了?你还打算瞒我一辈子?”
戏志才一噎,苦笑了下,低头自言自语地嘀咕:“我倒是宁愿瞒你一辈子的。”
高翠闻言身子一僵,停下笔眼睛有些恍惚地盯上写了一半的信函。戏志才弯腰抽出高翠手中狼毫,在高翠不解的目光中微笑着摇了摇头:“别麻烦他们两口子了。”
高翠皱皱眉,执拗地看着戏志才说道:“阿媚认识华神医的。”
戏志才淡笑着反问:“你信不过仲景兄医术?”
高翠低头不语。
戏志才垂下眸,声音很轻地解释:
“即便华神医真的来了能怎样?不过也是和仲景兄一样,要求我辞官将养,不在操劳罢了。”
“再说你这么写信给慧儇,那奉孝也一定会知道了。他那性子你还不知道?若是真清楚鄄城情形和我身体状况,必会立马扔下身边事情,快马加鞭赶来兖州。”
“我了解奉孝。智者多虑劳心,奉孝那性子要是在我这个位置上只会更鞠躬尽瘁。可他那身体能比我好哪去?来了这里,恐怕也会……不寿而夭。”
高翠听完,抓着桌案的手越收越紧,最后“呼”地直起身,扭头一把抱住戏志才,把脸埋在戏志才怀里放声大哭。边哭边泄愤地捶着戏志才肩膀:“你混蛋!你说过什么?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这辈子不会丢下我,你说你就算死也会比我晚死一步,那你现在这算什么?”
戏志才闭着眼睛,拢手搂住高翠,任由妻子挣扎捶打就是低头默受着闷不吭声。只是高翠喊出的话里却句句戳中肺管心骨,让人止不住地胸口泛疼。
闹腾了一会儿,高翠安静下来,松开戏志才,揪着戏志才袖子擦擦眼泪,然后抬头定定地看着他:“打今儿起,我不再跟你闹了。但是,你也别在想没时没晌的忙活。我会让娴儿每天盯着你,要是你去曹公处,到点还没回来,你看我会不会到府衙去抓人。姓戏的,别以为我会那么便宜你,高翠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别想那么轻易把我甩开。”
戏志才眼睛闪了闪,随即惨兮兮地抬着自己被弄得乌七八糟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提醒高翠:“夫人,别蹭了。已经够脏了。”
高翠脸一黑,没好气地回道:“脏了就脏了。反正又不用你洗。”
戏志才噎了噎,随即陪着笑脸:“是是是,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随便蹭,为夫袖子就是留着让夫人蹭的。你想蹭怎么样都行。”
高翠冷哼一声白了他一眼,然后让下人袖子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留下戏志才一个人看着高翠的背影眼睛微眯,神色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