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战(四)
当丞相伯颜带领北元主力匆匆赶到奉新城外的时候,激战已经结束。宋军收拾了俘虏与自家伤兵后大摇大摆返回了城内,留给元军的只有满地尸体。
躺在泥地上的尸体有八千多,加上被俘的,趁乱逃走的,这一战元军的总损失将近两万。虽然战死和败逃者主要是伯颜从襄樊与两淮强拉来的新附军,如此结果也足够让蒙古将士们感到羞辱。
“这群杀才!”上万户火者不花用脚踢着地上的“尸体”怒骂。他脚下那个身穿蒙古军千夫长服色的武士显然还没完全死透,嘴里发出微弱的一声闷嗯,紧接着,是两句熟悉的蒙古语。
“水,水,救……”生命垂危的千夫长挣扎呼救,肩膀上有一记刀痕斜划向下,从肩胛骨一直切到了腰胯,随着他身体的翻滚,黑色的血沫再次从皮甲后大股大股涌了出来。
“兄弟,给你水!”火者不花蹲下身躯,一刀切断了百夫长的喉咙。忧伤的感觉随着钢刀的切下动作顷刻笼罩了他的周围。几个侍卫悄悄地侧过头,把目光看向了别处。
别处也在重复同样的举动,蒙古军中缺乏大夫,把伤到如此程度的彩号交给随军萨满,只会延长他们痛苦的时间。况且,即使个别人有幸被救转回来,伯颜大人也会将他们绑缚到辕门外明正军法。这些蒙古武士身上的伤口在背部,明显是溃逃时被人从后边追上砍中的。对于临阵溃逃者,任何能打仗的军队都会用同样的方法处置。
“兄弟,走好!”“兄弟,长生天保佑你!”祝愿在战后的沙场上一遍遍被重复。负责清点准确结果的武将们回来时,手上都沾满了血。算上被他们亲手“送回”草原的亡魂,蒙古军的死亡人数高达两千七百余,不知所踪的人数也足够组成一个千人队。
一部分死者是战败时在混乱中被人所杀,还有一部分人在攻城时阵亡。最为荒唐的是死在战场边缘的二百多名蒙古武士,他们是听到毕力格遇险消息,从别处第一波赶来救援的骑兵。两千多人的队伍有备而来,却迎头遇到了一群浑身是血的破虏军铁骑。
“末将,末将在马尾后绑了树枝,造足了声势,本来以为可以把对手吓走…….!”下万户哈达跪在地上,惶恐地向伯颜汇报。
他这仗输得实在有些委屈,当听到奉新城外的炮声激烈异常时,驻扎在附近的几支蒙古军都认为毕力格又在忠实执行伯颜的将令,虚张声势。只有哈达对战局放心不下,带了两个千人队前来助威。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遇到从毕力格营中跑下来的溃兵。哈达费了好大力气拦住了其中一股,仔细询问,知道毕力格不小心被人杀了“回马枪”。为了从战场上救下更多的人,他命令麾下将士们砍了树枝绑于马尾巴上,冒充是大军来援。却没料想碰到一伙不要命的破虏军骑兵。双方一接近,哈达的伪装立刻被对手拆穿。慌乱之下,他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破虏军杀过来,只好留下三个百人队阻击对手,自己则带着大部分人马暂避破虏军锋芒。结果,三个百人队活着回来的弟兄不足五十,其余的全被对手砍死了。
“你起来吧,过不在你。今日你能第一个赶到战场上救援,无论结果如何都有功劳!”伯颜看着跪在地上等待处罚的哈达,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这个年青将领居然相信汉人中间流传的故事,试图用树枝绑在马尾巴上来吓唬敌军。生气的是哈达做事有始无终,既然赶到沙场了,无论如何也要与破虏军斗上一斗。江南西路的破虏军总数不超三万,就算全集中到奉新城里来,也不至于在击溃了毕力格所部人马的同时,还能分出兵来围点打援。以当时的情况,下万户哈达当时只要稍动点脑子,完全可以将为数不多的破虏军骑兵全部消灭。
大败之下,在局部战场消灭四百多人的破虏军骑兵的战绩不足以挽回任何人的颜面。但对于蒙古军来说,哈达这次避让,却意味着人数超出对手四倍的蒙古骑兵在战场上不敢与破虏军骑兵硬碰。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被哈达做了出来,伯颜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也绝不为过。
“谢大帅不杀之恩,功劳末将不要了,但有些东西,想请大帅过目!”哈达叩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儿被记了功后的喜悦之色。蒙古人素重英雄,看不起胆小者。他在敌情不明时选择暂且避让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和所部士卒将得不到同僚的好脸色看。
“呈上来吧!”伯颜和气地命令道。哈达在这个时候给自己看的东西,肯定与毕力格大军溃败的事情有关。在初步检点战场时,伯颜就感觉出了事态怪异。按道理说,毕力格不应该败得如此惨。就算他是疏忽大意被对手所乘。但麾下这支蒙古军的战斗力有多强伯颜自己清楚,特别是毕力格身边的卫士,即便对上海都麾下纵横大漠的精骑,一个也能挡住对方三个。而来自破虏军的敌手竟然能在突破弓箭手拦截后将毕力格一击而杀,除了出其不意这个因素外,肯定还有别的辅助手段。
站在中军大帐的其他蒙古族将领也觉得心里很迷茫,在南下之前,关于达春如何败亡的谣言就传得满天飞。据赣州之战的幸存者说,破虏军在临战时广泛使用了妖法。做起法来霹雳声大震,凡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穿着多厚的铠甲都会无伤而死。
大伙起初以为溃兵们所说的妖法是火炮,因为在北方草原上,他们把阿合马所仿制的粗笨火炮第一次投入战场时,的确起到了震慑人心的效果。海都麾下纵横大漠的十几万精骑顷刻之间就败了下去,被吓得发了疯的战马四下乱窜,怎么约束都约束不住。算起来,伯颜能如此快地将海都逼和,火炮于其中为功不小。
南下后,蒙古军将领们又见识了黎贵达指导下工匠们重制的青铜火炮。比起后来的这些重量轻、射程远的产品来,阿合马造的那些大家伙只能算垃圾。但到了江南后大伙才发现,宋军手中用的炮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战场上与敌人斗炮,蒙古军捞不到一丝便宜。
这就是伯颜丞相在物资粮草皆不齐全的情况下仓卒南进的全部原因,如果不是该死的陈吊眼在两淮插了一杠子,达春的残军就能被伯颜救下一部分来。他们在江南最久,与破虏军纠缠的时间最长。五年多恶梦般的败绩,无论如何都能让他们心里掌握些对付火器的经验来。
“不会是火炮,火炮弄得再小,也不可能在马背上击发!”有将领小声嘀咕。
“大白天的,哪有什么妖法。要是有妖法,咱们第一次过江时,宋人就会使出来!”有人对妖法的传闻嗤之以鼻。使用法术的战例,古往今来唯有一次。那是一百多年前大宋皇帝在保卫都城时创造的奇迹,战争结果是施法的道士偷偷溜走,女真人杀进皇宫,把两个大宋皇帝请到北方赏雪。
正在诸将议论纷纷的时候,下万户哈达捧着一把二尺半长,黑漆漆带着血腥味道的铁家伙走了回来。双手举到伯颜面前,高声道:“这是末将麾下士卒用三条命的代价从一个破虏军骑兵尸体身上抢来的,据毕力格将军麾下的溃兵说,这“妖物”会喷烟冒火,打在身上不会留下一块好肉!”
闻此言,诸将皆吃了一惊。几个距离哈达较近,刚刚讥笑过他胆小的将领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身体。哈达的目光扫视全场,声音里刹那带上的几分骄傲:“属下请大帅过目,提醒诸位同僚临敌时小心,千万别给对方抬手的机会!”
“且拿来我看!”伯颜没有理会哈根自我表功,接过所谓的“妖物”仔细观看。手掌间传来的感觉很光滑,显然此物的表面被人惊心打磨过的。顺着一短细看,可以分辩出来是一根铁管子用钢片固定在木托上。木托上拴了一条断为两截的皮带,刚好可把此物斜背在肩。
伯颜将皮带用手合拢,把“妖物”按自己想象的方式斜背。想了一下,摇摇头,又换了个角度,让铁管口向下,宽木托向上。然后轻轻一提胳膊,“妖物”瞬间打了个转,非常方便的横在了大臂下,刚好把黑洞洞的铁管口对向了众将。
“大帅!”众将同时侧身闪避。妖物的传说深入人心,虽然明知道伯颜万万不会有相害之意,他们也不得不提防。
“嘭!”伯颜嘴里低叫了一声,笑着把妖物放于桌面。“不过是一个缩小的火炮而已,难得的是炮管如此之细。仓卒之间被几千门火炮轰击,佛祖也扛不住,怪不得达春和毕力格都把命搭了进去!”
众将把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纷纷凑上前观看。仔细观察起来,所谓妖物的确就是一个缩小的火炮,管子长不足两尺,粗不足一寸,想必也放不了多少火药在里边。此物全身上下与铜炮别无二致,只有打火的地方不似火炮所用绳拉击发装置,而是一个与扳机联动的燧轮。
“卑鄙的宋人!”蒙古将领纷纷怒骂。替蒙古兵收尸时,他们曾看见不少人脸上黑漆漆一片,五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得稀烂。现在见到哈达献上的铁炮,才知道是此物作祟。想那攻城的大军猛然被几千支铁炮当头轰下,眨眼间看到自己身边的同伴面目全非,剩下的人不溃才怪。而蒙古骑兵不知道铁炮厉害,只想着与对方手底下见高低,隔着几十步被人家兜头一轰,连对手的面目都没看清楚就回归了长生天怀抱。
想到这,众将对毕力格全军覆没和哈达避而不战的行为都感到释然了。甚至连蒙古铁骑输在破虏军骑兵刀下的事情,也觉得是应该的事情。仓卒之间么,失败在所难免,下次双方遭遇,蒙古男儿绝对不会输给汉人。至于事实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愿,军心不稳的情况下,大伙都不想去追究。
“你立了大功,本帅会行文兵部,让陛下重赏你的功劳!”听诸将议论了一会儿后,伯颜叫过哈达来,大声许诺。
哈达脸上再无愧色,顾盼之间双目生威,冲伯颜施了个蒙古礼后,大声回答:“末将不敢居功,愿大帅将此物展示给全军,告诉大伙宋人不过是凭器械之利,没什么了不起。我蒙古儿郎一定能攻下奉新,以宋人脑汁洗雪今日之耻!”
“把此物拿去,挂在你的大营门口,本帅命各路人马轮番去你处观看!”伯颜大笑着命令。眼前这个低级将领哈达虽然功利心稍重,但提的建议却有可取之处。大败之后,三军士气低落。把传说中的“妖物”展示给大伙看,刚好可以消除将士们的畏惧之心。
“大帅,此举,末将以为,此举有些不妥!”上万户火者不花前行几步,拦住了拿着火枪正准备向外走的哈达。
“有何不妥?”没等伯颜说话,哈达不顾身份地反问。把铁炮悬挂在自己营门口,是件难得的荣耀。从此以后,三军上下将无人不知哈达将军之名。火者不花这老家伙出言阻拦,肯定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后进出头!
“哈达将军稍安勿燥,老哥哥今年快六十了,该争的名早争过了!”火者不花一语戳破哈达的小心思,转过头来面对伯颜,郑重地建议:“三军将士见到铁炮,虽然可令妖法之说不攻自破。可对于此物,我军并无破解之法,大伙猛然见了,未必不生畏惧之心!”
“但去挂了无妨!”伯颜挥了挥手,示意哈达可以继续安排人手执行自己的任务。然后坐直身躯,对着众人说道:“此战,乃元宋两国之力相较量。既为国战,成败岂是一、两件旁门兵器所能决定?况且此物既然与火炮道理相同,临战之时,必然只有一发机会。我大元君臣和睦、将士忠勇,国运昌盛,临战时只要不为其声势所蒙蔽,一发之后,勇士早已冲上去砍了对面宋军的脑袋,焉能让他装填两次!”
“愿随大帅早日踏平残宋”众将皆被伯颜的话挑起了斗志,轰然以应。见闻广博的大帅说得明白,铁炮虽利,临战不过一发,而大元可战之兵何止百万。
己方还有一个优势伯颜没强调,但所有将领都明白。江南西路的破虏军兵甲犀利,人马却不过三万之数。而南下的蒙古铁骑有二十万,三万人倒于铁炮之下,剩下的十七万肯定能冲到对方近前。
如是想着,众人热血渐渐沸腾起来。有人立刻开始大声嚷嚷,要求出兵给毕力格报仇,有人则建议伯颜收拢兵马,不惜任何代价,哪怕是用新附军的尸体堆,也要把奉新城填平了。只有几个老成持重的将领没说话,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听伯颜下一步安排。
“如此精妙的布置,城中指挥者肯定不是邹洬,你等冲上去,正遂了他的意!”伯颜摆了摆手,制止了众将的喧闹。从溃兵们嘴里所说的战场细况上分析,此战敌军布置得非常巧妙。先故意示弱,放一部分大元将士攻上城头;然后出其不意地动用大量火炮、手雷和铁炮给予当头猛击;接着出动骑兵冲击,配合城头上的铁炮手(火枪手)将攻城部队击溃;然后快速转入反击,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和溃兵的反向破坏力……如是种种,可谓一环套着一环,环环要人性命。这样的狠辣招术不似邹洬的风格,邹洬排兵布阵中规中矩,不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也断不会玩出如此花样来。
联想到南方送来的情报,这次战斗幕后指挥者的姓名也就呼之欲出了。伯颜很兴奋,庆幸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值得较量的对手。国与国之间的战斗,如果总像上次南下时一样,对手稍经接触,或溃或降,那就没意思透顶了。
想到这,伯颜大声命令:“传令三军,这次战败过错在毕力格一人,所有阵亡者皆加倍抚恤,生前职位允许子侄承袭。溃败士兵皆免于追究,轻伤者去老营领药,重伤者着随军医官和萨满全力施救。至于逃回来的将军,哼哼!”伯颜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百夫人长贬为士兵,去苦囚营做满三个月后再放出。职位在千户以上者,无论蒙古人、汉人还是其他,全部砍了,首级号令三军!”
“是!”门外有人答应一声,自下去准备。帐中将士一片凛然,谁也没想到向来对部属和蔼的伯颜突然间下了这么重的手。刚刚转回来的下万户哈达吓得小脸煞白,顷刻间心中所有得意烟消云散。
“传令汉军、探马赤军、新附军,立刻拔营后撤,返回襄樊修整!”伯颜顿了顿,命令再次出人意料。“传令格根,停止事先安排的,对虎跳峡的偷袭,让他接到命令后火速把人马撤回来。其余将士,从今日起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出击!”
“是!”十几颗中级将领的首级前,三军肃然听命。
酒徒注:感冒,头晕脑涨。没钱吃药,因为太多的人有免费K币可领的情况下还去看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