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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杰很烦,他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有人欠下了他很大一笔债。
转眼又到了月底,按照他和九镇罐头厂签订的供货合同,这几天,就是交付厂里下一个月生产所需的原材料,并同时收取上个月货款的时候了。
当初,与红杰签订合同的人是罐头厂厂长黎爱党。红杰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与这个财神菩萨搭上了关系,他至今还记得,签下合同的那天晚上,黎爱党酒足饭饱之后,拍着胸脯给他打包票,一定会带着他发财。
这一年多以来,红杰也确实赚了一些钱。
他给九镇罐头厂供应的是白砂糖。
罐头厂创立初期,为了打响品牌,对于所有的原材料都有着十分严格的规定。比如说白砂糖,就要求必须采用两广地区所产的一级白砂糖,其他地方的都不行。
但是,两广的白糖好是好,价格却也更贵,再加上山高水长的一路运到九镇,七七八八的费用损耗加起来,供货商的利润并不高。
日子一久,心思活泛的红杰就打起了主意。
离九镇不远,洞庭湖西头的一个小镇上也产白糖,纯度甜度都比不上两广的货,可胜在价格便宜,运输也方便。而且话说回来,就算质量差点,毕竟也同样都是甘蔗做出来的糖,放在罐头里了,没有行家鉴定的话,平常人根本就吃不出什么太大的不同来。
于是,本来就不算是个正经生意人的红杰,很快就悄悄用起了洞庭湖西边的白砂糖。
一开始,他还遮遮掩掩,一卡车两广的一级糖里面,最多也就掺上五分之一的洞庭糖。后来,在打通了黎厂长的关系之后,红杰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渐渐的,一车一级糖里,掺上了四分之一,两分之一,三分之二。
最后,他干脆就拿着两广糖的收购价格,供应起了洞庭糖。
这可真是条一本万利的财路。
在黎厂长的照应之下,红杰和手下兄弟们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他感到很欣慰,他终于对得住自己的大哥了。红杰从来没有忘记过,大哥在入狱之前,交代他一定要守住这片基业,等着大哥回来。大哥还说,这个社会,看的就是钱,一定要努力赚钱,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
这些年来,红杰一直都在努力践行着对于大哥的承诺,他做得比自己和大哥预期的都要更好。虽然很累,有的时候也力不从心,可他从来都不曾放弃。
本来,和罐头厂的生意,他可以就这样一直做下去的。甚至,前两个月他还收到了一个消息,原本给罐头厂供应水果的海南佬得罪了黎爱党,很有可能做不下去了。红杰很高兴,他用尽一切手段巴结着黎爱党,朝思暮想的想要把海南佬的生意接下来,那个利润比起白砂糖来,可就要更加大的多了。
假如拿下了这笔生意,只要他红杰不惹事,闷声发大财,天长日久的积累之下,迟早有一天,他未必不能和那个始终压了他大哥一头的人争它日之雄长。
可没想到,正当红杰雄心勃勃,想要大展宏图,而且已经见到了些许曙光的时候,黎爱党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居然无声无息的,一下子就倒台了。
然后,几乎是一夜之间,红杰的生活就被彻底翻了过来。
黎爱党刚出事的头两个星期,红杰也受到连累,让调查组叫过去关了好些天,美其名曰是配合调查,实际上就是被羁押审问。
幸好红杰不是第一次进衙门的人了,别说是经济案件这种相对温和的审讯,就算是霹雳手段的刑事侦讯,他经历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他明白这个里头的规矩,坦白从宽新疆搬砖,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无论调查组怎么威逼利诱,在红杰看来,都是骗老实人的,他反正就是一个不开口,不承认,不清楚的三不原则。他知道,只要他这边不漏口风,黎爱党再蠢也不可能主动交代,那等于是自己给自己加刑。
前前后后,搞了两三个星期,调查组从红杰身上实在弄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之后,只得把他放了出来。
可人虽然出来了,麻烦事却还远远没有完。
偌大的罐头厂里群龙不可一日无首,非常时期,组织上把厂里那个原本就有业务管理经验,又检举有功的工会主席,提拨为了代理厂长,只等调令下来,立马转正。
而那位素来与黎爱党针锋相对,之前没当权时就为难过红杰好些次的年轻车间主任,则当上了一人之下的副厂长,更要命的是,主管的还是后勤采购。
以前,有黎爱党撑腰,红杰根本就不用理会这个人,但现在时过境迁,红杰却不得不低头了。
可无论现金也好,分成也罢,甚至红杰还试着像当初巴结黎爱党一样,想要给这位副厂长送女人,这位副厂长却始终都是一个态度,拒人千里,软硬不吃,公事公办。
前几天,红杰去了一趟罐头厂,想要交付这个月的货,并收回上个月黎厂长没出事时所接收的那笔货物款。
谁知道,不仅是货没交出去,款也收不回来。而且,那个副厂长还明确表态,由于红杰所供应的原材料,长期以次充好,侵吞厂方资金,影响产品质量,所以,决定扣留红杰的余下款项,并且从这个月起,罐头厂将要取消与红杰的合作。
这下麻烦大了,洞庭西的糖厂那边,向来都是先送货,等红杰收到罐头厂的钱之后,再去和那边结账。一来一去,欠下的几个月货款,和手头上这一批交不出退不回的货就全部都在红杰身上积压了下来。
如果想不出其他办法,那么,红杰带着兄弟们辛辛苦苦这一年多不但全白干了,还要亏上一大笔。
火烧眉毛之下,红杰只能厚着脸皮找上了新上任的代厂长。一番沟通之后,再加之厚礼,代厂长那边的态度倒是有些松动了下来,说只要主管副厂长没意见的话,他也没问题。
于是,红杰昨天晚上忍辱负重地找上了副厂长的门,结果,他连门都没能进得去。
回来之后,红杰翻来覆去,想了一整晚。
作为生意人,该想的办法他都已经想了,他觉得自己很冤枉:毕竟,他红杰不是神仙,也没有官场上那种两面逢源的政治觉悟。当初,他想要发财,就必须要紧跟黎爱党,他打心底就没有想过去得罪其他任何人。副厂长和黎爱党之间的仇,怎么能算到他红杰的身上呢?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绝望,百般无奈之下的红杰终于意识到,也许,他要换一种身份来办这件事情了。
大哥入狱之后,生意人红杰就再也没有插手过江湖上的任何事。就连和大哥平起平坐的黄皮,好几次纡尊降贵明里暗里的表示,想要和他联手,他都是装糊涂,打着哈哈一笑而过。
因为大哥交代过他,千万要忍,落了平阳被犬欺的老虎,终归也还是老虎,迟早都会回到深山,只要青山不倒,绿水就能长流。
当年那个与大哥龙争虎斗,结下了刀剑之仇,并且最终胜出的男人,如今在道上早已经成为了一呼百应,如日中天的三哥。每次见面,红杰都会主动上前招呼,三哥也会笑着回应,有时,甚至还会很亲切的过来和红杰握握手,聊两句。
三哥从来就没有动过红杰和红杰手下的人,但红杰明白,这不是仁慈,也不是忽视。三哥只是在等待。就像大哥一样,三哥也在等着一个最好的时机与借口,只要他红杰一旦犯错,迎来的就将是毫不留情的全力打击。而到时候,他和大哥都不会再像上次那么幸运,三哥必定会把大哥在九镇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片甲不留。
所以,这些年来,红杰觉得自己始终都是行走在一根钢丝线上,小心翼翼,不敢犯错。
可这一次,他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个副厂长油盐不进,这件事情已经没有妥善解决的余地。如果不解决,那么,不用三哥动手,他红杰也同样没有了活路。
他只能冒一次险,再做一些很多年没有做过的事。
刚走出校门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停在校门对面街道上的那辆面包车。面包车门大开,车旁还蹲着四五个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的青年男子,其中一位脑袋奇大的人正在一边对着学校这边指指点点,一边和身边人说着什么。
这种景象我见过太多次了。当初在市里,莫林每次和他的痞子哥哥在学校门口守着我找麻烦,或是要钱的时候,都是同样的一副阵仗。
所以,只看一眼我就知道,今天学校里肯定有某个人要倒霉了。
不过,这和我没关系。倒霉的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而且,我也不再是孤身一人,我的身边,还站着四个可以信赖的好兄弟。
这段日子以来,我过得还算不错。
三哥家里的那次谈话过去后,我把三哥答应帮忙的消息通知了其他兄弟,这个凭空而降的强大助力,安下了包括小二爷在内的每一个人的心。事先谁也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能量,大家纷纷对我表示出了前所未有众星捧月般的关注和欢迎。一时之间,我如鱼得水,彻底融入进了这个小小的团体。
另一方面,险儿的伤也渐渐好转了起来。就像是奇迹一样,被烧过的那些部位里,除了脖子和手臂的伤势比较严重,留下了一些无法恢复的印记之外,他的脸上居然看不见任何明显的疤痕,只不过两边脸颊新长出的皮肤一片嫣红,看上去有些瘆人而已。
医生说不用多久,险儿就可以出院了,再过些日子脸上的红色也会慢慢褪掉,只要注意不再让皮肤受到大的刺激,应该能够彻底康复。
我们每一个人都替他感到由衷高兴。
但险儿被烧伤时没有表现出多么哀伤,痊愈时我也并没看出他有多么高兴。
每天,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抿着嘴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盯着天花板看。只有等我们去了之后,整个人才会回复些许的生气。
更为奇怪的是,自从前些日子三哥到医院里来看过险儿一次之后,险儿就再也不曾和我们谈起任何关于报仇的事情了,就连我们主动提出,他都或是刻意回避,或是保持沉默。
我知道,险儿的这种奇怪转变,肯定是三哥所造成。我也曾经问过他好几次,他和三哥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
险儿却始终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点实质内容。
这让我们所有人都很有些不安。
今天我们又准备去看望一下险儿,和我们兄弟一起去的,还有三位新朋友,周波、康杰和简杰。
他们三个和我一样,也是这一届的新生,就在我隔壁班。同时,他们也是我和险儿的小学同学。九镇真的是个蛮奇怪的地方,十个小孩里面九个出来打流。我这些小学同学,在记忆中也都不算是坏孩子。但分别多年再见他们,居然每一个看上去都是吊儿郎当的混混模样。九镇有句老话,叫做苍蝇只爬臭狗屎。所以,臭味相投的我们,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下午的时候,他们就和地儿说好了,放学之后,让我们在校门口等一下,他们想跟着一起去医院看看险儿。
九十年代,刘德华曾经做过一个很有名的洗发水广告,在里面,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的梦中情人,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刘天王的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也许,不仅仅只是说到了我一个人的心坎里,而是说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坎里。我们的上一代人,不爱红装爱武装,妇女要顶半边天,基本上个个都是留着一头比男人长不了多少的短发,说好听点,是干净利落英姿飒爽,不好听就是土气十足,毫无美感。
而在我们刚好青春期的时候,社会风气已经开始日渐开明。人性中追求美的天性开始在宽松的政治环境里面复苏。长长的秀发,顺着少女柔和而充满青春弹力的背部曲线垂下,在发梢的尽头,是若隐若现,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
在少年时代,我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景象能比这样的画面更体现出女性温婉诱人的美。
君就有着这样的一头长发,她和游忧是我们年级公认的最为漂亮的两个女孩。
君的班级就在我隔壁,和康杰简杰两人是一个班。
之前,在他们两个的指点之下,我也曾远远打量过君几次。
如果说,最初见到游忧的那一刻,目光相接,她的美丽让我产生了原始的欲望和幻想;那么见到君的第一眼,我唯一的感觉就是舒服,如同又湿又冷的冬日,温暖阳光当头洒下时,那种沁人心脾的舒服。
君的美,干净而透彻,只有在最好最美满的那个梦里,才能梦见。
可是到今天之前,我却从来没有和君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过几次。
因为,我不敢,也不想。在我成长的这些岁月里面,太多美丽动人的女孩,在她们的眼睛里,在她们的笑容中,都对我毫不掩饰地表露过太多的嘲笑和讥讽。
我不认为君和那些同样美貌的女孩有什么不同,毕竟,美丽的女人都很高傲,而高傲通常会使人刻薄。
我没有猜错,至少当时那一刻,我认为自己没有猜错。
当君在几个女孩子的簇拥之下,谈笑风生的出现在了校门口,而周波、康杰、简杰三个人与她擦肩而过,满脸色眯眯的轻狂样子,一边大声调戏着她,一边走向我们这边,和我们打着招呼的时候。
我看见了君对我们所有人的白眼。
我在第一时间就给予了还击,嘴角一撇,我对着这个美丽的女孩,发出了轻蔑的冷哼。
我们一伙人走在君和她的同伴们后面,身边袁伟和康杰还在刻意地放大说话声,试图引起君的注意,就连向来沉稳的武晟和小二爷,也表现的颇有兴致。
我却没有半点兴趣,百无聊奈之下,我看向了正前方的街道。
街道对面,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个脑袋奇大的男子突然起身,指着我们这边,对身边依然蹲在地上的几个同伴在说话。
随后,那几个人也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其中,一个手臂上有纹身的男子推了大脑袋男子一下,身后几个人也开始起哄,纷纷推搡着,好像是要他到校门这边来,大脑袋男子有些犹豫的模样。
纹身男子脸色一变,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头顶,大声吼了两句,我隐约听见他说的是:要你去你就去,这个事办不好,你看XX哥怎么收拾你!
大脑袋男子犹豫半秒,将手里的烟头一扔,越过马路,居然径直对着我们一群跑了过来。
我颇有些紧张的看着来人,我以为是来找我们的,可却翻来覆去想不到,到底是什么时候惹到了什么人。
师君!
大脑袋男子人还没到,喊声已经远远传来。
我心头一松,意识到,这个家伙要找的并不是我们。
前方,君和她的同伴们停下了脚步。
哎,你叫师君是吧?我有个朋友想要找你说两句话,有点事,就在那边,你过去一下咯。
当我们走过君的身边时候,那个大脑袋男也来到了她的跟前,痞里痞气的正在说话。君朝街道对面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也不答话,扯着身边的同学就要走。
大脑袋男子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双手一张,挡在了君的跟前: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你们两个,没有事就让开些。师君,你最好自己过去,莫要我拉你!
君身边的女孩吓得躲到了后面。
我们几个人也停了下来,一旁袁伟在小声的问着小二爷:搞什么?出了什么事?
大脑袋男子闻言扭过头来,凶神恶煞地对着我们吼道:看什么看?走你们自己的。没得鸡巴事,瞎凑什么热闹!
说完,他再次问了君一句:
你走不走!
一刹那,我看到君的眼神望了我们兄弟一眼,有些惊恐,像是在求助,但也仅仅只是一眼而已,君立马又恢复了她的骄傲,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截的大脑袋男子,说:你要打我吗?
大脑袋男子一愣。
君将他挡在面前的手臂一扒,就往前走,边走边说:不敢打就让开,好狗不挡道!
大脑袋男子本就已经涨红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不容分说,一把扯住了师君的手臂,就往街对面扯:你妈了个逼和老子犟!
周围女孩吓得叫了起来。
那一刻,我突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无数次,我也如同眼前这个女孩一样,承受着莫大的羞辱和欺凌,孤单无助。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并没有英雄救美的意思,我只是见不得这种场面,这会引起我深埋在内心的痛苦回忆。
可就在我准备插手的时候,这个女孩却表现出了远远超出当年的我的坚强。
悴不及防之下,君被拉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但是等她站稳了身体之后,她居然没发脾气,连喊叫都没有一句,甚至都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就那样任凭大脑袋男子扯着,只是那张美丽的脸上,已经因为愤怒而变得惨白,异常平静的说道:你信不信,我今天死在这里,也不会和你走。
好像被君的坚决和气势吓到了,大脑袋男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呆在了原地。
你搞什么鬼?不要欺负女孩!
身边,响起了武晟的声音。
大脑壳转头看向了我们:怎么了?小麻皮,想管闲事啊!
早就忍不住的我,不等武晟答话,直接走过去,一把扯开了大脑壳抓着君的那只手,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大脑壳颇为意外的看着我,好像在等着我说话。
我没有张嘴,我懒得和他说,我现在只等他动手,只要他敢动手,我就立马打他。
可也许是我身后的众多的兄弟,让大脑袋男子有些忌惮,他居然并没有立马回应我。
越过大脑壳的肩膀,我看见街对面那个纹身的男子猛地站起身来,手一挥,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向了我们。身旁,武晟几人也不啰嗦,捡的捡砖头,拎的拎书包,走前几步,挡在了那伙人的前面。
就在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那辆始终停靠在街边的面包车突然启动,开了过来,停在了我们两帮人的跟前。
车上,下来了一个青年男子,他一出现,无论是纹身男,还是大脑壳,都纷纷消停了。
男子穿过人群,走到了我们兄弟跟前,抿着嘴,一言不发看了君几眼之后,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半晌,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这才说道:
你们什么意思?管闲事啊?
当君的遭遇引发了我深埋心底的痛苦之后,我就已经变得极度情绪化了,男子的话一出口,我立刻毫不客气地回答道:
就是管闲事!怎么了?你再动这个妹子一下看看唦?
男子眼角的肌肉飞快跳动了起来,却又始终不说话,显然在克制着自己的愤怒。当肌肉不再跳动之后,他手一挥,对着身边人大喊了一声:走。
上车之前,男子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一指:小麻皮,这个事,我们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