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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据说人的记忆始于四岁, 赵晏之记事比常人要更早些。

那是一个飘着细雪的冬天。

“哇哇-”

响亮的婴儿啼哭传出,接着是众人惊慌失措的呼声:“天啊, 畸胎儿。”

皇宫内偏僻的才人殿内, 刚出生的婴儿躺在薄被上,满身脏污,闭着双眼奋力啼哭, 两只小腿乱蹬着……其中一只脚掌只有一半, 趾头尚未成形。

才人挣扎看了一眼,尖叫一声, 昏厥过去。

房中一片慌乱。

赵晏之听见许多道嘈杂的声音。

“原以为将母凭子贵, 日后扬眉吐气, 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这下全完了。”

“边疆刚吃了败仗, 如今生下这么个畸儿, 大为不吉,圣上只怕更恼,能不能留下这母子性命都难说。倘若不能, 你我都得陪葬。”

“啊!怎就生下这么个……”

没有人敢去报予圣上, 最后才人醒来, 抱着小婴儿跪在贵妃门外, 不住磕头, 养有一子的贵妃动了恻隐之心, 在圣上面前好言了几句, 终是留下命来。

“……娘……娘……”

赵晏之近三岁才会开口说话,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娘,娘却恶狠狠将他推开:“不要叫我娘, 你这个怪物!”

昨日才人终于得到个机会, 带着赵晏之面见圣上。那是赵晏之第一次见到父皇,热闹的宫宴上,赵晏之一瘸一拐慢腾腾走上前,给父皇磕头,满堂寂静,圣上皱起眉头,眼中浮起厌恶。

才人原以为终究是圣上血脉,终能守得云开月明,至此希望彻底碎灭。

赵晏之不明所以,呆呆坐在地上,惊惶看着满面怒容的母亲。

才人殿本就冷清,自见过圣上后,殿里似乎更冷清了。以前侍从宫女们尚算规矩本分,如今却愈发懒散,才人几次支使不动后动怒大骂了几句。

赵晏之在后院廊下玩耍,听见愤愤的窃窃私语。

“从前也是宫女,不过圣上醉酒得幸一夜,命好怀了龙种,抬了身份而已,还真将自己当主子了。”

“看看四皇子那瘸样,龙种又如何,反惹圣上厌恶。”

“果然贱命就是贱命,生的儿也命贱,呸……”

赵晏之摇摇晃晃走出来,向她们丢出几枚石子儿:“不准说我娘,坏话。”

宫女们从他身边跑过,将他撞到在地。

赵晏之回到殿内,看见才人在哭,他没有办法跑起来,努力走的快一点,因而显得瘸的更厉害。

“娘,娘,别哭。”赵晏之抱着才人胳膊。

“走开!你走开!”才人狠狠甩开赵晏之,双眼通红愤恨,恨恨道:“都怪你,都怪你!”

赵晏之重重跌在地上,不安而惶恐的看着才人。

“滚,滚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这个怪物!”

赵晏之爬起来,一瘸一拐走到门外,在才人看不到的拐角走廊上坐下,呆呆看看自己的脚,又呆呆看向寂静灰暗的天空。

夜晚,赵晏之听见才人呼吸平稳后,轻轻爬起,来到里间,小心爬上床,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才人脚边。

“娘……”

隔着被子,赵晏之脸颊挨着才人的身体,沉沉睡去。

才人总是在哭,日复一日,哭瞎了眼,哭掉了命,赵晏之五岁的时候,这个厌恶他,却也跟他相依为命了几年的女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临死前,她死死盯着赵晏之。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做什么!你活着又有什么用,不如死了算了。”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扼住赵晏之细细的脖子,皮肤寒如毒蛇,赵晏之发着抖,抓着她的手,“娘。”

才人怔怔看着他,看了许久,慢慢松开手。

“可怜的东西啊。”

赵晏之捂着脖子,趴在地上剧烈咳嗽,眼中满是惊惶与恐惧。

才人死的悄无声息,生前她期盼的,死后也未得到。圣上大概从未记得过这个卑微宫女,听闻她的死讯,头也未抬的说了句葬了,便再无下文。

贵妃循例派人处理了后事,剩下个赵晏之,宫中嫔妃谁也不愿养,便仍旧留他在才人殿里住着,象征性拨了些许物资与奴仆以做抚慰。

“真倒霉,竟来了这里。”

“赶紧想想办法,能走就走,我可不想伺候个瘸子,一辈子都别想出头。

从来没人告诉过赵晏之他的身份意味着什么,除了那一日被带去面见圣上时受过悉心照顾,他从未得到过他身份应有的最起码的对待。

在才人殿这个逼仄阴暗的天地里,所有人都是怠慢,夹杂着不耐,鄙夷。才人曾咒骂愤怒过,不过化为更深的绝望。赵晏之以为这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饿了。”

“哟,已经过了时辰,殿下这时候喊饿,奴才从哪儿找吃的去。本来膳房每次都没个好脸色,可不会格外再给我们才人殿做。殿下忍着,明儿再吃吧。”

夜里,赵晏之躺在床上,饥肠辘辘,腹中似有火烧。

“我要喝水。”

外间榻上侍从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继续打着呼。

赵晏之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一壶冰冷茶水,抱着猛灌一气。转身回走时不慎撞翻桌凳,猝不及防摔倒在地,剩下的半壶冷茶尽数倾在身上。侍从不耐烦的进来,粗暴的将他从地上扯起,丢到床上。

“瘸着腿还不知道省心。”

侍从回到外间,声音不大不小的嘟囔。

赵晏之身上湿淋淋的,摔的几处伤,胳膊上流了血,他一手捂着胳膊,一手捂着肚子,在黑漆漆的房中侧躺着,双眼空洞,望着虚空,压抑的喘息,哽咽着流泪。

到了入学的年纪,赵晏之进得宫中学院。见到了自己的几位兄长。他倒是知道宫里还有几位“殿下”的,却几乎没有见过。那次面见父皇时还太小,也无暇留意。

如今尚算真正见到。

同为皇子,殿下,却天差地别。

三个皇子锦衣华服,身姿挺拔,身后跟着恭恭敬敬的书童侍从们,周身华贵雍容,脸上带着明亮的神采。赵晏之则浑身灰蒙蒙的,同样站在春日里,阳光却仿佛避开了他。

“见到太子殿下和兄长,都不知道行礼吗?”赵蕤之说。

赵晏之走过去,低头行礼。

太子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赵蕤之却皱眉,眼中一抹厌恶:“怎么脏兮兮的,毫无体统。”

太子摆摆手,示意不要再说,继而进去书院。赵蕤之等人紧随其后,后面的赵鸿之走过赵晏之面前,对他笑笑。赵鸿之身后跟着一个身量比他们高的小少年,面色淡然,赵晏之此前听见赵鸿之叫他阿翡。

阿翡对他行拱手礼,双眼看着他,目光平和,仿佛带着一丝怜悯,说:“四殿下,进去吧。”

除了皇子外,还有不少皇亲贵族,世家子弟作为伴读,同在学院读书。一帮学童少年,表面融洽和谐,内里却各有乾坤。赵晏之置身其中,格格不入,先生们也不太管这位与皇位无缘,木讷寡言的皇子,学的多少,圣上不关心,就由得他去。

“你们看见他今天跨门槛的样子没?喏,这样……”

几个仆从在花园树下,学赵晏之走路的样子,引得哄堂大笑。不远处几个世家子弟看见,也笑起来。

赵晏之学过启蒙阶段后,便不愿再去书院。

反正哪里都一样,又何苦到外面受人嘲笑。不过他也从书院那些子弟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比如原来他是主子,主子对奴仆们手握着生杀大权。

当值的侍从再次让赵晏之饿肚子后,他狠狠扇了他们巴掌,冷冷道:“再有一次,杀了你。”

谁也未想到他会反抗,他眼中的杀意竟让人不寒而栗,随着他年龄渐增,周身煞气与狠戾与日俱增,虽仍无实权,到底有所震慑,他没有受到更多的苛待,至少一日三餐得以温饱。

但也仅此而已。

时光流逝,才人殿里稍有门路的侍从宫人,已想尽办法调离,剩下的寥寥几人,实在没有其他出路,才不得不守着这毫无前程的瘸腿皇子,自无多少真心,各自苟且活着。

春去冬来,时光荏苒,几年倏然而过。

赵晏之悄无声息逐渐长大。

十多岁的少年,单薄瘦削,肤色苍白,眼神凉薄,周身一股阴郁之气,看见他,便会使人联想到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之地,如沼泽,如深渊。

赵晏之最喜欢的事,也是待在黑暗中,即使白天,也房门紧闭,拉上所有布帘。偶尔也会到院中,却只坐在阴暗的走廊下,冷冷注视庭前的阳光,仿佛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极少出门,能不出行,便绝不迈步走动。

他出不了皇宫,也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反正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一样。

这一年,太子薨逝。

失去一个孩子,终于唤起圣上的少许温情,他终于记起自己似乎还有一个儿子,虽残缺无用,终归乃自己骨肉。因而特地遣内宫总管送来些赏赐。

圣上御赐,自然要谢恩。

这一日赵晏之难得出了门,走过宫殿,经过御花园,前去谢恩。

御花园一拐角处,忽与人撞了个满怀。赵晏之根脚不利,被撞之下身形踉跄,后退几步方勉强稳住。

赵晏之喘口气,阴沉沉看向来人。

那是个小宫女,手里捧着只篮子,里头的荚粉之物倾撒出来,撒在赵晏之衣角和鞋面上,小宫女亦被撞的倒地,慌忙爬起,情急之下伸手去拂赵晏之鞋面。

恰好是那只跛脚。

这是赵晏之最见不得人的地方,赵晏之当即一脚狠狠踢开小宫女手臂,小宫女被踢的向侧倒去,赵晏之亦踉跄几步。

小宫女抬头,满眼惊惶。

一老嬷嬷赶来,见状先恶狠狠给了小宫女一巴掌,接着扑通跪下,连连磕头,求赵晏之恕罪,都是小宫女自己莽撞,不关她的事。

小宫女亦爬起,趴伏在地,跟着不住磕头。

赵晏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绕过二人离开。

他在书房门外朝圣上谢恩,圣上抬头远远瞥了他一眼,示意知道了。

赵晏之原路返回,那老嬷嬷已离开,小宫女仍跪在路边,雪白的脸颊高高肿起,见赵晏之回来,马上磕伏下去。

赵晏之仿若不见,从她面前走过,小宫女跪爬了几步,跟在他身后,“四殿下,奴婢跟您赔罪,求您饶奴婢一命。”

小宫女嗓音柔软,此刻带着颤音。

“谁要你的命了。”赵晏之冷冷道。

小宫女似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会开口,惶惶然抬头,与赵晏之四目相对,两人俱是微微一愣。

小宫女复又低头,“……嬷嬷说的……奴婢冲撞了殿下……”

赵晏之冷哼一声。他足不出户,倒不知在外人眼中,自己竟如此可怕。或许以前也不必如此顾忌他,只是如今刚好得到圣上恩赏,谁愿意此时得罪他,以后如何毕竟无法预料。

赵晏之既没有说要小宫女的命,也没有说饶恕她,冷漠的离开了。

第二日,赵晏之打开房门,院中站着小宫女,手里抱着个小包袱,像是等了很久,见到赵晏之,双眸明显一亮。

小宫女被调到了才人殿。

昨日虽小宫女没有被立刻治罪,那管事老嬷嬷越想越不安,寻了个借口预备将小宫女送去掖庭,小宫女苦苦哀求,恰被总管经过听见,听闻前因后果后,总管便将小宫女打发到才人殿:“能否将功赎罪,看你个人造化罢。”

“滚。”赵晏之冷冷道。

小宫女捏着腰牌,目光露出些许惶然:“殿下……”仿佛不明白赵晏之要她滚哪里去。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赵晏之说:“这里不需要任何人。”

“可是奴婢回不去了,”小宫女说:“求殿下收留奴婢,日后奴婢定会尽心伺候殿下。”

赵晏之懒得再理,关上门。

小宫女忐忑着还是留了下来。

第一个改变是从一日三餐开始的。

宫中每日吃饭的时辰基本都是固定的,膳房准备好餐食,到点送往各宫各殿,或由侍从们来取。

自赵晏之从前严惩过后,侍从们倒是再不敢饮食上怠慢拖沓,每日按时按点取来食盒。但赵晏之往往饿了,想起来方吃,时候不固定。很多时候,饭菜早已凉透,赵晏之仿佛也不在乎。

这一日,赵晏之临近傍晚才到桌前,准备吃午饭。

从前冷冰冰放食盒的地方置上一只小炉,炉上一只小锅,里头隔水炖着小巧精致的食盒

小宫女守在门外,听见响动,立刻进来,轻手轻脚摆放餐具食盘,再将食盒里头的菜碟逐一取出,放在赵晏之面前。

“殿下请慢用。”

食物冒着氤氲热气。

“出去。”

小宫女便听话的出去了,面上并未有被斥后的惶恐或难过。

赵晏之目光落在那冒热气的饭食上。

夜半,赵晏之口渴,照旧自己爬起,摸到茶壶,正要喝,外间忽然传来小宫女的声音:“殿下渴了吗,请稍等。”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灯光亮起,暖黄的光亮中小宫女的身影隐隐绰绰走进来,一手执灯,一手端着杯茶水。

“熄掉!”赵晏之习惯了浓重的黑暗,清浅的光明也让他不适的扭头。

小宫女马上吹灭了烛火。

“殿下喝点热的吧。”小宫女在黑暗中说,小心摸到桌子,将茶杯放好,“殿下有事唤奴婢。奴婢守在外头呢。”

小宫女摸摸索索的出去,撞到桌凳,轻呼了声,又马上忍住了。

赵晏之站在黑夜里,听到小宫女轻手轻脚回到榻上,重新躺下。

外间本应有人值夜,赵晏之似乎不喜,便慢慢作废,小宫女来了,却将这规矩自发接续奉上。

从前赵晏之视殿中奴仆如无物,一如奴仆们待他如木头,如今来了个小宫女,却赶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走,无论怎样冷脸,恶言,她永远安安静静的听着,听完该干嘛就干嘛,面上永远带着柔柔的笑意。

明明只来了小宫女一人,却仿佛来了千军万马。

才人殿从此多了个人。

“你图什么?”

有奴仆问小宫女,小宫女包揽了大部分的活儿,其他人乐的清闲。

“他是主子,伺候好他不是应该的吗?”小宫女笑答:“殿下是个好人。”

奴仆撇撇嘴,不以为然:“整日阴沉沉的,一句话不说,活死人般。”

小宫女抿抿唇,不说话。

“也难怪,生下来那么条腿,换谁也高兴不起来。虽说是主子,倒还不如我们这些奴才,每次看他走路那模样,啧啧,当真……”奴仆咕咕咕肆无忌惮低笑。

“别这样说。”小宫女总是笑盈盈的面孔肃起来,说道:“生来有疾,非个人所愿,不应拿这种事取笑。”

“哟,这般护着,还敢说没别的心思。”

“我断无其他心思。”

“最好是咯,”奴仆讥笑道:“就算真有所图,一个瘸腿皇子,又能图得什么?”

小宫女明亮双目定定看着那奴仆,语气变的凛然,竟也是个有脾气的:“背后议主,已是不该,语出侮辱,实为大不敬,你若再说,别怪我不客气。”

“嚯,哈哈,你个小丫头能将我如何?”奴仆比小宫女年长,又高又壮,气焰嚣张:“去告状吗?谁不知殿下理都不理你呢——不管你有无其他意图,劝你别白费心思,你大概不清楚吧,殿下的生母就是个小宫女,你说,殿下会不会重蹈覆辙,看上你这……”

奴仆忽然惊叫一声,只听嘭的巨响,赵晏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在门口,拿起门边实木凳,狠狠砸到奴仆身上。

赵晏之一瘸一拐走过来,从惊住的小宫女面前走过,似未看到她,逼近那奴仆。

奴仆面色惨白,爬起跪地磕头,连声求饶。

赵晏之拿起桌边长凳,狠狠扬起,抽在奴仆身上,发出沉闷声响,接着再度扬起,奴仆惊慌躲避,被逼到墙角,挨了第二下,趴伏在地,再无力爬起。赵晏之丢掉长凳,一手扶着墙壁,用完好的那只脚,开始踢。

一下,一下,又一下,接连不断的踢下去。

奴仆抱着头,发出惨呼声。

小宫女跪在一旁,心惊胆战看着这一幕,原不敢说话,后见情形不对,慌忙出声。

“殿下,再打下去使不得了。”

奴仆佝偻成一团,惨呼声渐弱。

赵晏之面色阴沉,眸若寒冰,微微气喘,额上一层薄汗,小宫女唤了好几声,他仿佛才听见,转脸看小宫女。

小宫女面带惶然,明显被赵晏之的疯狂吓到,努力镇静,双手虚护着赵晏之的双腿,急而轻道:“殿下,殿下,别打了。”

赵晏之终于停下来。

“殿下,奴婢看看您的伤。”

正院中,小宫女提来小药箱,为赵晏之清洗手上不慎擦破皮的伤口。

赵晏之低眉垂眸,看小宫女灵活而小心的处理伤口,小宫女的手型很好看,却略显粗糙。

“为何来才人殿?”

赵晏之忽然出声。赵晏之常年寡言,时常数天不发一言,陡然开口,声音有些涩,音色却极好听,低沉却不沉闷,十分悦耳。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与小宫女说话,却让小宫女脸色一白。

小宫女双膝跪下,“殿下,奴婢先前所言属实,并无任何非分之想。”

赵晏之静静看着小宫女,片刻后,淡声道:“当日冲撞之事,我不追究,亦不会要你的命。你可以走了。”

“殿下要赶奴婢走吗?”小宫女抬头,眼中带着茫然与不安,打量赵晏之神色:“奴婢没有地方可去,也不想走。”

“留在这里做什么,他们说的对,这里的确无甚可图。”赵晏之面无表情。

“奴婢不图什么,”小宫女说:“奴婢觉得这里很好,想留下来。”

赵晏之神色不明,一时没有说话。

小宫女跪在地上,微微仰头,看着赵晏之,等了等,片刻后开口道:“殿下不要生气了,不值得为那些闲言碎语生气。真的,不值当。”

赵晏之不知她哪里来的胆子,居然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不过与他差不多的年纪,却仿佛像个大人般,这般哄劝着。

小宫女接着处理伤口。

“这里很好吗?”赵晏之低垂着眼,“哪里好了?”

小宫女动作轻柔,小心的撒上药粉,轻声回答:“很好的。比很多地方都好。殿下也很好,是个好人。”

伤处传来刺痛,赵晏之食指轻轻一抖,“不,我不是好人。”

他将那奴仆打的遍体鳞伤,还不让人医治,让他活生生疼着受着,既是惩戒,亦是震慑,更为宣泄自己心底的阴暗。这些年他就是这样过来的,才人殿宛若一座坟墓,他便是其中一滩烂泥,活在荒草丛生见不得光的黑暗中,睚眦必报,冷漠无情,心理阴暗。

他不好,更不是什么好人。

小宫女小心包扎纱布,没有抬头,过了片刻,轻声道:“殿下不是坏人。”

小宫女忙完,似乎该走了,她看看赵晏之,不知为何,却觉得不忍心这时候离开,她仍跪在赵晏之身前,说:“殿下伤口疼吗”

赵晏之看着小宫女,他今日已破天荒说了许多,本不会再理会了,不知为何,却说道:“坐着说话。”

小宫女奉命取了个小矮凳过来,坐在赵晏之身侧,微微仰头,看着赵晏之。

“你去过很多地方?”赵晏之问,刚刚小宫女说,这里比很多地方都好。

小宫女点点头,接着告诉赵晏之,来才人殿之前,身为罪臣之女的她自小辗转过多少地方,去过哪些府上,做过什么事……

“才人殿对奴婢来说,真的很好。”小宫女说:“殿下也真的很好。”

赵晏之静静听着,这是初次有人这般真心认为才人殿很好,他很好。由此可见,她从前过的何等日子。令人奇怪的是,这么一个女孩儿,从小颠沛流离,受过那么多苦,为何还依旧笑盈盈的,目光与话语,永远那般柔和。

“不觉得辛苦吗?”

“辛苦啊,”小宫女微微弯起眼:“但日子总得过,总得活下去。来人世一趟,便好好活着罢,再苦再难,只要愿意,也总能找到些乐趣的。”

小宫女顿了顿,说:“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他们都希望我好好活着。我答应过他们。”

她的双亲和哥哥,如今人在何方,她没有说,赵晏之也没有问。

小宫女仍旧笑着。

“没有人希望我活着。”

良久后,赵晏之的声音响起。

小宫女抬眸,柔和的目光落在赵晏之面孔上:“现在有了。”小宫女轻轻道:“殿下,奴婢希望殿下好好活着。”

此际已入秋,阳光如鎏金,倾洒在院中,房中仍旧阴暗,赵晏之望向门外,怔怔注视着外面明亮的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赵晏之问。

小宫女轻声回答:“婉柔。奴婢叫婉柔。”